第六十章 東宮
2024-06-10 01:40:57
作者: 南君
上元夜,長安城燈火簇亮,遊人如織,似與往年無異。醉酒之人於長街喧鬧,歌女唱著離愁別緒,頗有些及時行樂之意。
無論是歡情或是悲緒,在岳平秋的小宅中唯有寂寂無聲。
墨綠袍衫的杜放坐於他床畔,凝著他被折磨得脫骨的面龐。
高熱燒得他額頭滾燙,身子打著寒噤。湘竹試圖撬開他牙關,將湯藥灌入,可他咳嗆著,竟是喝不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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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竹神色憂慮,端著白瓷碗,轉頭看著杜放:「如此下去,二郎怕是熬不住。我那裡還有一顆救命丹丸,不若給他先服下。」
「他此前已服一顆,加之贈予殿下的一顆,你只餘一顆。此藥煉製極難,你總得給自己留些餘地。」杜放盯著岳平秋,對湘竹陳說實情。
「再難總能再煉,不能看著他丟了性命。」
「一顆未有救活,兩顆亦無濟於事。」杜放移了視線,看著湘竹姣好的面容,平靜道,「人無生志,神仙難救。」
她忽地憶起某日岳平秋趁她離去之時,將湯藥倒於盆景之事。她焦心不已,問其緣由,岳平秋笑顏淒迷,不置一詞。
此後湘竹天天盯著他進藥。他清醒時,便趴在床榻上,夠著矮几,奮筆疾書。
她原以為他病情會有好轉,不料卻是急轉直下。久久不愈的臀傷,終至高熱不退,昏迷不醒。
想到此,湘竹心口一震,持碗的手幽微地顫了一下。
「竹隱,妾實於心不忍。他本是清雋有才之人,卻要魂斷於此。」她言語間,眼眶濕潤。
岳平秋已是藥石不進,照此發展,他度不過今夜。
「人自有命,強求不得。」杜放緩緩開口。
「馬為仰天鳴,風為自蕭條。幽室一已閉,千年不復朝。」
湘竹眼中噙淚,睨了他一眼,復又望著昏迷的岳平秋。
宅邸火燭閃爍一晚,於破曉時分流盡最後一滴燭淚,撲閃著熄滅了。熹光漸照在書案上,微風吹起他洋洋灑灑的萬字諫言書。
岳平秋抽搐的身軀逐漸安靜,長睫沉沉覆著他一雙清目。本緊攥的雙拳緩緩鬆開,右手掌上安靜藏著一枚鑲金鈴。
杜放伸手輕輕合攏他手掌,良久不放。湘竹別轉頭,用繡帕悄然揩淚。
他好似沉睡般,一切恍若平常,可他再睜不開眼,欣賞初春茶花綻顏,嫩芽萌出柳枝了。
岳平秋之殞身成為最後一根稻草。他的諫言書聲聲泣血,如落石般於朝堂激起千層浪。
正如杜放所料,群情激憤之時,襄王作為維護諫臣清流的一方,迅速籠絡人心。
半月間,替岳向之鳴不平的上疏不斷,而要求皇帝立太子的奏疏也隨之激增。
出乎意料的是素來對立儲模稜兩可、懸而不決的皇帝難得地未有駁斥。不久,硃批返回中書省,中書令展開奏疏,「准奏」兩個朱紅大字赫然在目,四座皆驚。
當日封太子的詔令傳遍朝野,皇帝命禮部擇吉日行大典。一套行雲流水,將觀望風向之人打了個措手不及。
事之反常,妖也。然此妖非彼妖,程靖寒心知肚明。籌謀日久的太子之位,一朝到手,他實難安然。
表面光鮮的南國,實則千瘡百孔。要如何力挽狂瀾,才能救其於水火?
可嘆決策之帝王正閒坐御椅,樂不思蜀,不沾風雨。
「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他背手站於青梧樹下,看著殘雪在日光下點點消融。雪化作水珠滴落,故人之語猶在耳畔。
曾經的紅衣探花郎永遠留在了冷冽朔風裡,而他仍要背負沉痛走向那未知的春日。
年下忙碌的襄王府,因襄王受封之故,一時間更是門庭若市,道賀送禮的絡繹不絕。
襄王一概婉拒。在眾人忙於拾掇,以備遷移東宮時,程靖寒悄然與王卿會了面。
執掌京畿軍營的王卿滿面愁容。他行禮賀過襄王入主東宮之喜,覷著襄王臉色,開口道:「現今南國勢頹,內有流寇,外有赤族。殿下身居東宮,是為危所。」
「孤省得。」程靖寒抬眸,眼神深邃。
「聖人掌萬民之事,卻被一老道玩弄於股掌,不思朝政。自此下去,國焉存耶?」王卿似是忍了多時,謀逆之言脫口而出。
「君慎言。」程靖寒未有疾言厲色,平靜地待他道完。
王卿因情緒激動,胸膛略略起伏著。
「那老道命不久矣。」程靖寒手指徐徐敲著檀木案,悠悠道。
王卿一愣,問道:「殿下何以得知?」
那夜明珠上淬了毒,觸碰間毒侵入膚,人則日漸衰弱,直至身亡。
「孤夜觀天象,見道星黯淡,便知他壽數將盡。」
王卿又是一怔,他嘴角不經意抽搐著:「仆原不知殿下還知星相一說。」
程靖寒神色淡然。
「即便是那老道死了,聖上仍能再找百十個來。揚湯止沸,於事無補。」王卿語氣焦灼。
「殿下,您必得早做謀算。」他鄭重道。
「謀算?」程靖寒隱隱料到他欲說之事,依舊問道,「君為何意?」
王卿側身湊近他,臉上現了殺伐之氣,低聲吐出兩個字:「逼宮。」
他眉心一跳,沉默了。
「臣手握京畿兵權,您只需一聲令下,臣立時帶兵包圍宮禁。」
「長安金吾衛,宮內羽林軍,君與之相抗,便是自相殘殺。」程靖寒凝眉,「外敵當前,吾等實不該再起內亂,理應集中兵力,對抗強敵。」
王卿直身,嘆息不止,聲聲無奈。
「赤族得寸進尺,南國丟城失地。聖上根本無意出兵,只願息事寧人。且這些年聖上不思整飭軍隊,官員剋扣軍餉,國中精兵已是寥寥無幾。」
「孤不能做不忠不義之人。」程靖寒手捏印信,指腹摩挲著圖騰。
「殿下!」
已是風雨飄搖的南國,再禁不起滔天大波。
程靖寒心下糾結煩亂,印信已被捂熱,握在手中似有千鈞之重。
「容孤再想想。」他勻了勻氣息。
「殿下!」王卿滿腔激憤似要噴薄而出。
「不必說了。」程靖寒抬手制止了他。
仲春時節,迎春花苞遲遲未綻,枝條在風中肅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