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孤注
2024-06-10 01:40:59
作者: 南君
襄王受封,一眾女眷搬入了宜春宮。程靖寒襲了此前閣名,雁兒仍住秋溟居。小苕搬了新居,眉飛色舞,帶著僕從里里外外將殿閣陳設齊整。雁兒見她精力充沛,便也由得她去布置。
現今的庭院比之從前大了許多,院中綠意漸起,微涼的春風打在雁兒身上,她倚欄遙望乳白的濃雲。
幾日前,她曾稟明太子妃,望她能允許自己去看博濟格。
因懷孕而有些畏寒的清越穿著裘袍,撫著凸起的小腹,卻拒絕了她的請求。素來和善的她婉轉暗示,此事要有殿下首肯。
雲緩緩向西挪著,雁兒心思沉沉。博濟格久病不愈,她必要親看一眼。她離了美人靠,拖著鵝黃繡菊湘裙,向程靖寒的承恩殿走去。
「殿下。」雁兒立於正殿。她壓下張皇的心情,提裙跪地,磕了個頭。
程靖寒不動聲色地睨了她一眼。
「奴請求殿下恩准,去探望麗婕妤。」她上身跪得筆直,斂眸道。
他撣撣圓領袍,以十分平和的語氣說道:「太子妃未有允准,你憑什麼認為孤會答允?」
「麗婕妤病勢沉重,奴無論如何都是要去的。」她轉而表述了自己的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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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靖寒眼眸幽深,嘴角卻揚起了微妙的弧度。他知道憑她的身手,她完全可以神鬼不覺地來去自如。可這次她並沒有這麼做,而是選擇開誠布公。
「孤喜歡你的坦誠。」他的手隨意地搭在腿上,身子微傾。
不知為何,從他和緩的句語裡,雁兒感到氣息沉滯。她強裝鎮定,視線停在他修長的手指上。
她動動唇瓣,沒再說話。
「孤准了。」他眸中利光一掃而過,繼而倚回了憑几上。
未待她臉上現出喜色,程靖寒悠悠道:「這件事不合規矩,所以你會受到責罰。你還要去嗎?」
他敏銳地捕捉到雁兒霎時的怔愣,神態自若地望著她。
「是。」雁兒終是抬起頭,迎上了他的目光。
「好。」他表情平靜,「孤不為難你。待你回來後,再領二十杖。此外,綠珠與你同去。」
「殿下,奴想與麗婕妤說些體己話。」雁兒開口反駁他不容商酌的決定。
他未有怒意,仍是淡淡道:「這是另外的價碼。」
雁兒心懸在半空,只怕他收回之前的話。
「加二十杖。」很明顯,他意圖讓雁兒知難而退。
雁兒眼裡惶惑不安,眼睫如蝶翼翻飛。
「奴謝過殿下。」她咬咬牙,復又一拜。
這個答案非他所願,但在他意料之中。
「去吧。」程靖寒默然注視著她,見她伏地謝恩,見她徐徐踏出殿閣,最終離開他的視線。
承香殿位於宮禁北側。雁兒來南國幾年,這還是初次堂而皇之地從正殿而入。
內侍見雁兒前來,收了懶散神情,引她入了內殿。
博濟格披著薄衫,無力地倚榻,看見雁兒身影,臉上鬆弛了些,隱有笑意。
雁兒慢慢靠近她,端詳著她面容。長久未見,她恍如紙糊的美人燈般,一吹便散。
「你怎麼來了?」她弱聲道。
「奴牽掛您,便央了太子殿下,他准了。」她隱去其中條件不提。
「三皇子呵。」博濟格偏轉頭,捂帕輕咳著。
「娘子,您的藥來了。」婢女低首呈上漆木盤,青瓷碗裡藥液赤棕。
博濟格徑直端過,也不用瓷匙,舉頭便要飲下。
「等等。」雁兒止住她的手,接過碗。她嗅著藥液,自頭上抽出素銀簪,浸入藥中。銀簪仍熠熠發亮。
「別鬧了。」博濟格笑了笑,取過青瓷碗,一飲而盡。
瓷碗見底,婢女收拾空碗,恭敬去了。
又是一陣咳喘,她手上攥的月白絹帕上洇了血。
「公主?」雁兒驚疑不定,握上她執帕的手。
博濟格平靜地用絹帕輕拭沾血的嘴角,朱紅的指甲划過素白臉頰,分外奪目。
「您灌了這麼些藥,怎麼都不見好的?」雁兒憂心忡忡,眼神猶疑。她雖無憑據,但實難不疑此藥有異。
「看來得查查。」她凝眉低語。
「不用查了。」博濟格笑容譏諷,「藥里有毒。」
「什麼?」雁兒驚跳起來,琥珀色的眸子滿是震驚。
博濟格與她對視少頃,看著她兩頰充盈,容顏俏麗,忽地笑了笑:「三皇子對你很好罷。」
雁兒不知她為何倏地談及程靖寒,臉色露怯,未有接過她的話。
她緩緩氣,坐回榻邊:「現下有人給您下毒,我必得把此人揪出來,拿他抵命。」
她狠狠咬出最後幾個字,眼眸殺意隱現。
「是誰下毒,重要嗎?」
雁兒眼神一滯,費解地看著她。
「想殺我的人太多了。你縱使找到下毒之人,又能如何?」博濟格移開目光,看著玉色軟煙羅幔帳隨風微拂,淡然道。
雁兒咬著下唇,眼圈泛紅。博濟格見她不語,復又話道:「阿布多,我活不了了。」
她驀地抬額,見博濟格緩緩地從袖中取出一隻白瓷小瓶。
她眼疾手快地奪走小瓶,打開香木塞,聞了聞——除了瓶塞木香,並未任何氣味。她不知此為何物,但直覺告訴她,絕非好物。
「南國皇帝快不行了。」
雁兒沒有作聲,此事她有所耳聞。
「知道這是什麼嗎?」
她搖搖頭。
博濟格俏皮地眨眨眼,湊上前來,密語道:「這是避子藥。無色、無味。」
雁兒愈發不解。
「用時便塗於密道,交媾之時,藥液觸到男根肌理,長此以往,男的便會氣血兩虧,一命嗚呼。」雁兒簡直難以置信,眼中微光閃爍。
「然此藥亦會反噬用毒之人,用得越多越勤,死得也越快。眼下一瓶已空,第二瓶想來是用不上了。」
雁兒駭然,那道微光逐漸聚成肅冷陰氣。
「這是誰給的?」
「你猜?」她悽然而冷艷的笑容,如殘陽落影。
雁兒布滿殺意的眼神漸冷,寒意竄上心頭。
主子。博濟格的緘默證實她的猜測不虛。
「公主,你一心為他,可他卻要你的命。」她的嗓音因忿然而發顫。
「我願意為他赴死。」她慨然的神情讓雁兒有一瞬的怔忡。
她從一股髮辮的末梢解下赤色珊瑚珠子,繼而拉過雁兒的手,放於她掌中。
「來日見了他,替我還給他罷。」
雁兒將珠子推回她懷中:「我不還。等來日你自己親手還給他。」
她輕聲道:「我等不到來日了。」
雁兒喉頭阻塞,強忍淚意。
「我還記得初見他挽弓射箭時的模樣,記得他初次抱我,記得枕席間他狂野熾熱的吻……」博濟格臉龐似被柔光覆蓋,聲音透出心間的柔軟,「不倫,悖逆。若能陪著他,又有何妨?可他是鷲,是天生的征服者。他屬於蒼穹,不為任何人停留。而我只能永遠仰望著他,感受他掠身時羽翼間的風。」
往事歷歷在目,她眼神愈發溫和。
「我們臨走那日,他在我耳邊說,博濟格,等我。我笑問他,此言當真?他深灰眼眸泛著光,鄭重點頭。他擁我入懷,我貪婪嗅著他的氣息,久久不放。我那時便想,即便是一場騙局,我願意做個傻子。」
水霧凝成淚珠,在她眼中搖搖欲墜。
原來她一早就知道。這些年,她是懷著怎樣的信念,度過這日日夜夜。
她復又將珊瑚珠塞回雁兒手中。她凝著那串赤紅,念道:「我與他兩不相欠了。」
「公主……」雁兒掌上的珠子輕顫著。
「雁兒。」博濟格輕聲喚起她在南國的名。
雁兒抬眸,見她臉色黯淡,嘴角掛笑。
「好好……活著。」她閉上眼,於眼尾處劃下一道潤濕的淚痕。
燕子呢喃,飛過庭院,又是一年春歸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