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領責
2024-06-10 01:41:00
作者: 南君
雁兒回到宜春宮時,正值黃昏。她仰頭看著夕陽肆意燃燒,天際的雲如同流淌著熔化的金子般瑰麗。
「娘子。」阿立恭候在秋溟居殿前。雁兒注意到他身邊站著手持細木杖的婆子。
「殿下有令,娘子當受四十杖。」阿立有些心虛,「但殿下特許您於秋溟居殿中受刑。」
他到底沒有讓她過於難堪,免去了騰挪的圍觀。
她笑了笑,餘暉灑在她裙幅之上,熠熠生輝。她徐行幾步踏入殿中。正殿中已擺上黃梨木條凳。她自己動手去了湘裙,趴在刑凳上,下頜壓在交疊的小臂上,靜靜地等待板子落下。
第一下落杖時,她渾身一縮,疼得並不真切。粗粗幾板子後,臀上橫亘起幾條桃粉稜子。
四十板子,似乎並不難捱。板子復又划過空氣清脆擊於皮肉。她蹙眉半闔著眼,珊瑚珠子硌得她隱隱作痛,博濟格迷濛的笑容揮之不去。
這是不是她們最後的訣別?
眼淚有些失控地掉落,火辣辣的痛楚傳來,深紅的臀瓣上板痕腫起。
「娘子?」阿立緊張地注視著臉上汗淚交融的雁兒,「您沒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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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走前只命他監管雁兒受杖一事,並無多餘交代。然眾人皆知,雁兒是他心尖之人,若是在他手上有所損傷,他吃罪不起。
此刻他見雁兒神情痛苦,他倒是比她還煎熬幾分。好容易挨到四十杖打完,阿立拭著額頭的汗,並從袖中掏出膏藥,一併遞給滿眼驚懼不解的小苕。
「給娘子抹於傷處,不出幾日便能好。」
「知道了。」小苕看看他,又看看在條凳上不語的雁兒,難得沒有爭辯。
暮色襲來,秋溟居的僕從點起火燭,光影躍動。小苕紅著眼,默默替她上藥。
灼燒的患處忽地被清涼覆蓋,雁兒下意識地收緊皮肉。
小苕放輕了動作,仍是一言不發地抹著。
「你今天好安靜。」雁兒側過頭,剛好瞧見她一滴淚掉落在榻上。
「我覺得你有許多事瞞著我。」小苕咬咬唇,泱泱不快。
此話似曾相識。雁兒反問道:「比如?」
小苕收起膏藥,轉身搬了杌子,坐在她榻前。
「比如娘子說與殿下同游那次,殿下為什麼突然震怒?還有娘子今天,又做了什麼被打?」她一氣倒出幾個問題。
「你想知道?」雁兒浮起笑意。
「我跟著你這麼久,我覺得你肯定有秘密。」小苕癟癟嘴,欲言又止,「其實我也不在乎什麼秘密,我只是見你受傷,心裡難過……」
她直白而質樸的話語,在雁兒心中圈起漣漪。她揉揉小苕肉鼓鼓的臉頰:「我沒事,真的不疼。」
小苕嘴角下垂,分明認為她說不疼是唬人的。
「好啦,你多笑笑我便好得快些。」雁兒用手撥著她的嘴角,試圖讓她展顏。
「你皺著臉,可就不美了。仔細阿堅笑你。」雁兒私心已將小苕當作妹妹般,十分耐性地安撫著。
「他敢!」小苕一個直身脫口而出,瞥見雁兒偷笑的神情,忽道,「我不要嫁人了!我要一直陪著你。」
「好好,不嫁。」這下雁兒臉上的笑意徹底藏不住了。
小苕離了杌子,撲到她枕邊。雁兒撫著她的手,想起那日殿下對兩人婚事的承諾。
眼下局勢紛亂,程靖寒根本分身乏術。她凝視著晃動的燈焰,一時沉默。
是夜,雁兒趴在榻上淺眠,身上蓋了緞面錦被。
屋頂傳來瓦片響動,雁兒睜眼盯著床幔,戒備心起。一男子揭開青瓦,垂繘而下,輕巧著地。
雁兒定睛一看,是塔倫。
塔倫梭巡一圈,確認無事後,來到她近前。
「這東宮可比襄王府難進多了。」塔倫撲撲袍上的灰,撥開幔帳,給她送上解藥。
雁兒接過藥丸,囫圇咽了。
塔倫望著她,不由道:「這應是我最後一次為你送藥了。」
「為何?」雁兒用手肘撐起身子,心裡有種不祥的預感。
他厚唇邊泛起笑紋:「你很快就能回來了。」
「這又是為何?」今夜的塔倫語焉不詳,令人不安。
塔倫伸出兩指,指間夾著一包用桑皮紙疊得四方的藥粉。
雁兒表情凝重,她沒有伸手,轉而看向塔倫。
「塔倫,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收了笑容,在屋內踱了幾步,最後徑直道:「主子讓我告訴你,務必要勸服程靖寒去北疆,還要你在他到達前一晚,讓他服下此藥。」
程靖寒去北疆做什麼?雁兒腦中凌亂,猛地翻身跪坐,全然忘了臀傷。
塔倫注意到她坐下時隱有痛苦色。
「阿布多你受傷了?誰傷的你?程靖寒?他打你了?」塔倫不由得攥緊了拳。
「與你無關。」雁兒聲聲淡漠。
「他怎可如此?」塔倫赤漲著臉,恨不能立時將程靖寒打翻在地。
雁兒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傷,更無意安撫塔倫。她掣住塔倫壯碩的臂膊,眼中射出利光。
「塔倫,我心中有個疑問,希望你能如實回答。」
塔倫愣了愣,傻傻問道:「什麼問題?」
「你給公主送的瓷瓶裡面是什麼?」
「我不知道。」他眼神閃爍,身軀僵直。
「你是真不知還是佯裝不知?」
塔倫面色難看極了,他粗曠的嗓音響起:「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是嗎?」雁兒驀地從他手中抽出藥包,哀婉道,「那麼這是不是毒藥?」
「不是!」他斬釘截鐵。
「你怎知不是?」塔倫被噎得語塞。
空氣恍若凝結,兩人四目交接,雁兒緩緩別過臉。
「我不會幹涉他的決定,也不會做出傷害他的事。你大可以告訴主子,了不起這條命我不要了。」她輕言生死的模樣讓塔倫急了眼。
「阿布多,你說過你不會背主!」
「是。所以你只管殺了我,向可汗交差。」雁兒泰若自如。
塔倫驚怒,手搭在她嬌小肩膀的一瞬,他倏然平靜了。
「阿布多,主子不想殺程靖寒。這藥只會讓他昏迷,暫失武力罷了。可是如果你一意孤行,不僅僅是自身難保,也幫不了他。」他一反常態地同她闡釋道理,「他選你無非是因為你是最合適的。但他能用的絕不只有你。」
「塔倫,這些都是舒達教你的罷。他可真是煞費苦心。」
聽得她直呼可汗名諱,語出譏諷,塔倫也不知自己是如何保持著平靜,半晌坦誠道:「我只是知曉此藥效用,其他的是我悟的。」
雁兒心一跳,不自覺地看向他,黯然神傷:「公主她活不成了。」
「公主……」塔倫雙唇翕動,粗重的呼吸聲在暗夜分外清晰。
他上前撫過她的小臂,情緒波動:「主子是做大事的,肯定會有犧牲。我救不了公主,但是我希望你平安無事。」
他話說得真心,雁兒默然收起藥包:「我會見機行事。」
塔倫長舒口氣,復又深睨她一眼,原路返回。
青瓦被蓋回原處,屋子重回安謐。雁兒伏在榻上,兩眼空洞。
自她從承香殿歸來到她受責,程靖寒始終未有現身。
「人唯有保全自己才有來日之光景。」
五更漏盡,她一夜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