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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阿元

2024-06-10 01:41:02 作者: 南君

  十六年的春日,乍暖還寒。連綿不絕的細雨,為長安畫上迷濛水色,承恩殿院中的梨花撲簌落地,一時恍若身置江南煙雨。

  灰暗天色下,程靖寒坐在側殿檀木書案前,聽著殿外淅瀝的雨聲,心中陰霾。

  這些時日,靈虛忽染重疾,臥床不起。醫官直道是回天乏術。煉丹之人竟不能自救,皇帝惱怒不已,未待他咽氣,便以欺君之罪將其斬首。皇帝見丹藥無效,遂用了女子滋陰術。

  於是紫宸殿裡他夜夜顛鸞倒鳳,好不快活。

  

  程靖寒深以為憂。北疆赤族本是勢如破竹,近日遽然停了攻勢,只與南國兩相對望。皇帝遞了數封和談信箋,一時未有回應。

  逼宮二字縈繞不去,他的心跳驟急,袖中的印信冰冷。

  京畿、江北兩處皆在等,等他的印信。他深知:一旦下令即是兵戎相見,流血犧牲在所難免。屆時南國又有多少家破人亡、流離失所之悲事?而赤族難免不會趁虛而入。

  可若按兵不動,他一東宮儲君,唯聖上是瞻,謹小慎微不提,手中幾無實權。又要如何挽傾頹之勢?

  半月間,他劍眉不展,長日留於殿中,只覺自己似羝羊觸藩,進退維谷。

  「殿下!」阿堅的聲音自殿外傳來。

  「進來。」

  阿堅腳步匆促,越過落地屏,於側殿鞠身作揖:「陛下諭令,傳您去紫宸殿覲見。」

  現在?程靖寒下意識地睨了眼案上方起的燈燭。

  「知道了。」

  東宮,宮禁腹地,離至高之位只一步之遙。昏色里,程靖寒見紫宸殿琉璃瓦上雨水緩緩滴落,打上丹墀。

  朱紅殿門沉沉而開,吳內侍屈身示意他入內。他略略抖落身上碎雨,步履從容。

  殿門闔上之際,他察覺偌大的宮殿裡,只余他。

  「陛下。」程靖寒請安行禮。皇帝遙坐於龍椅之上,招手命他走近。

  程靖寒依言緩步來到他近旁。六合靴聲於楹柱間迴響。他垂眸低首,神色恭敬。

  「你把頭抬起來。」皇帝氣息短促,幾個字似是用了許多氣力。

  他緩緩抬頭。

  「看著我。」程靖寒一愣,視線挪於皇帝面龐。

  皇帝面容日漸浮腫蒼老,髮鬢數縷銀絲,眼珠渾濁,呼吸聲粗重。程靖寒隨著他手上的動作,視線停在紫檀翹頭案上。

  皇帝手指留在一封信函上:「六百里加急文書。你拿去看看。」

  程靖寒復又低首向後微撤著身子,未有伸手。

  皇帝見他有防禦之勢,倒也沒有勉強。他定定神,喘道:「赤族可汗願和談,但他指明要你做使臣。」

  詫異之色未作修飾地盡現於他眸中,實是不期然而然。

  他按下繁雜的思緒,單膝跪在大理石階氈毯上,沉著道:「陛下,臣乞領兵殺敵,願衝鋒陷陣,縱馬革裹屍,臣甘受之。」

  「朕累了,不想再打仗了。」皇帝靠著椅背,眼帘微闔,似是疲累不堪,「吾兒一向仁德,既有不沾血的法子,如何不應?」

  程靖寒咬牙,一動不動。

  皇帝養了幾分精神,緩緩將頭轉向他。

  「太子妃腹中孩兒七月有餘了罷。」他驀地提起清越,程靖寒不明所以,心猛地一揪。

  「陛下是何意?」

  「今日她去紫蘭殿請安,眼見她臨產在即,金昭儀有過生養,自能照料得比別人妥貼些,便做主讓她留在紫蘭殿了。」一段話說完,他眼睛微眯真如期盼一般,「朕啊,也想早日抱上嫡皇孫呢。」

  「陛下非要如此嗎?」程靖寒臉色有如暴雨前的晦暗。他兀自從氈毯上起身,聖上之言若刀架於脖頸,字字脅迫,逼他做下決定。

  皇帝未有作答,他掃過程靖寒髻上的蓮花白玉簪。

  「阿元,你是個好孩子。你阿娘若在世,見你如今德才兼備,文武雙全,定然是為你高興。」

  「不要提我阿娘!」滿腔怨憤在翻騰滾涌。他失態了,不僅失態還無禮頂撞了天子。

  皇帝的眼珠定在他劍眉下那雙眼眸里,裡面裹纏著難以自抑的悲憤、慍怒和淒哀。

  「朕也曾與皇后兩情相悅過。你娘的七弦琴彈得極好,一雙桃花眸我見猶憐。」皇帝沒有與之計較,他笑了笑,吃力地迴轉身子,「你與她真像。」

  皇帝沉湎往事的深情模樣卻讓他憶起那段傷痛片段。他蜷起手指,雲紋袖邊輕抖著。

  「可惜皇后過身前,朕未有陪在她身側。不過那日你卻在……」皇帝咳了兩聲。

  程靖寒眼睫微顫。閉上眼,阿娘的話清晰如昨。

  「阿元,莫要怨懟你的父親,他心裡是有你的……」皇后的桃花眸失了顏色,「願吾兒做個忠孝仁義之人。」

  他的腦中幾近炸裂,他終是睜開眼,看著眼前衰老的皇帝,凝視著他的赤黃錦袍。

  「陛下,臣願往。然臣有個請求。」他雙膝觸地,緩緩跪回氈毯之上。

  「你說。」皇帝渾濁的眼珠有了絲生氣。

  「還請陛下撤回敏寧公主下降之制令。」他恢復了往昔的堅定而沉毅,讓皇帝有一瞬的疼惜。

  「可。」皇帝准允了。

  他於御座大理石階上三拜而直身。

  「如此,兒願阿耶長壽無疆,福祚……綿延。」他的玄色襴袍與紅色氈毯融為一體,沾著燭光似血凝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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