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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凜冬

2024-06-10 01:40:53 作者: 南君

  「向之。」程靖寒一身墨色圓領袍,身影隱於暗處。

  

  牢房逼仄如故,岳平秋深陷的眼窩裡儘是難言。

  「殿下,煩勞您親來看我。」他聲音細微。曾經意氣風發的面龐如明珠蒙塵。

  程靖寒低首看著他執筆縱書的玉手,現今紅腫淤血。

  「你被上刑了?」他心頭一緊。

  「拶刑罷了,雕蟲小技爾。」岳平秋神色平靜,似乎苦難與他無關。

  程靖寒眼睛蘊了怒火,他恨道:「刑不上大夫。刑部竟如此無所畏忌!」

  「殿下。」岳平秋輕輕撫上他袍袖,「他們不過是奉命辦差。何況——」

  他嘴角起了苦笑:「對一個將於殿前廷杖八十的罪人,區區拶刑又算什麼?」

  程靖寒心戚戚然,他並非能屈能伸之人,這杖刑會使他丟了命。而他竟是如此沉靜。

  「二郎,我悔不該讓你進這京畿漩渦。汝自該如閒雲野鶴,或效竹林七賢,或於鄉郊學堂教書育人。縱使狂狷不羈,到底有汝一方天地。」他眼神閃爍,強抑著感悲之情。

  「路是岳某選的,是岳某莽撞,不知進退,與郎君無關。」他此言意指諫言之事,亦暗指與程卿蘭暗生情愫一事。

  他異常的冷靜,謙卑的態度,讓程靖寒惶惑難安。

  「明日杖刑,孤已經打通關節,定不教你死了。只是皮肉之苦在所難免,孤雖不願,卻無可奈何。」

  岳平秋纖長的睫毛上下輕扇,臉上古井無波。

  良久,他緩緩開口道:「救我對您並無好處。」

  程靖寒愣怔片刻,臉上染了慍色。

  「向之,你我相識日久,你便是這般看我的?」

  長睫下那雙純澈的眼眸里,水波氤氳,終是落下一顆透亮的淚珠。

  「郎君對仆有知遇之恩,是仆辜負了您。如今朝廷岌岌可危,皇帝昏庸無道,仆不過草芥,郎君自當以大局為念。」

  他本是個嘴硬之人,從不謙讓半分。如今真情流露,教人濕了眼眶。

  程靖寒按捺翻滾的心潮,開口言道:「二郎,孤不希望任何人因孤而死。」

  岳平秋倏地笑了,掛著笑意的面龐上有淚滴落。

  「她還好嗎?」他不再就此與其相爭,唯輕聲問了一句。

  程靖寒知他話意,輕嘆一聲,略略點點頭。

  岳平秋緩緩靠於石牆之上,露出一絲釋懷的笑顏。

  「小可此身衰頹,於家於國,百無所成。惟願郎君心愿得償,公主平安喜樂。」

  「向之,不要說了。」

  岳平秋目光柔和,神態自若,茅草磚地上空餘光斑影綽。

  鐘鼓聲聲,響徹宣政殿。朝霞透雲而出,光輝灑上丹墀。

  今日是元日大典,亦是岳平秋受刑之日。杖刑被安排在大典之前,百官觀刑。

  岳平秋腳步遲緩,數月的牢獄之災,衣袍內空空蕩蕩,蓋著他的瘦骨嶙峋。

  他手枷被解,視線緩緩掃過殿前的儀仗。清冷之意讓數丈之遠的官員轉過目光。

  當眾褫衣受刑,這原對於清高的他而言,比凌遲還要難捱。可他驀然憶起那雙如鹿般純淨的雙眸,心上柔軟,使他暫忘這凌辱。

  若她安然,荊楚加身,亦不覺痛也。

  冬日的寒風從四面八方襲來,吹動他淺碧衣襟,吹落他眼角一滴淚。

  沉重的喟嘆從心際深處浮起。

  偌大的場地,鋪了一塊白氈布,邊上是臨時釘起的楔子,以防他受刑時,難忍痛苦,四肢胡亂擺動。

  「得罪了!」執杖的侍衛將他掀翻在地,徑直於他口中塞了根兩頭穿著細麻繩的黑檀木棒。侍衛一提麻繩,繩子緊緊勒住他後頸。岳平秋嘴被撐開,自此再難言語,遑論叫喊。

  他的手腕腳踝被圈上銅環,銅環上的麻繩被牢牢系在磚縫的四顆楔子上。侍衛麻利地掀開他外袍,扒去褻褲。

  於是,圍觀的朝臣遙見他手腳呈「大」字狀扯開伸展,肌膚在日光下泛光。

  何其受辱。

  他有如屠刀下的羔羊,任人宰割。

  那樣的雪白,即將氤氳血色。

  「一!」侍衛咬牙落杖的那刻,黑檀刑杖上的倒刺深深嵌入他的皮肉里。

  他猛挺上身,卻是連呻吟都做不到。

  不消几杖,皮肉開裂,臀上綻開數朵殷紅大麗花。

  檀木杖上血跡斑斑,怵目驚心。岳平秋身下的白氈被血暈染,迅速擴散。

  四肢百骸遍徹疼痛,鑽心剜骨,卻逃脫不得。

  寒風瑟瑟的冬日,他汗濕臉頰。視野里的陽光刺痛雙眸,逼得他滾下淚來。

  周遭觀刑者聽不到他的痛呼,亦看不到他手腳舞動,可那血流蜿蜒漫出,分明宣示著此次刑杖慘烈。

  木杖沉沉,穩穩而落,擊在血肉淋漓的屁股上,發出「噗噗」悶響。

  疾風驟雨、針砭火炙的劇痛,讓他的思維停滯。他再承受不住,眼前倏忽閃現卿蘭清淺的笑容,馬背上颯爽的英姿。

  絲弦乍斷,他無力地垂下眼帘,沾於長睫的淚珠迸落,滑過他輕揚的唇角。

  行杖至四十,杖下之人早已昏死。再多二十抑或是四十,於他已是無關緊要。

  侍衛受了關照,手上收力不少。然則八十杖,必是皮肉俱碎,血流如注,避無可避。

  見此慘狀,眾人無不心驚膽寒。

  程靖寒亦是側目。他深知廷杖難捱,況且是倒刺的黑檀木杖。岳平秋素來文弱,此番受刑,只怕他撐不住。

  漫長的八十杖終至盡頭。侍衛拭了拭汗,鬆了麻繩,取出他口中木棒,晶亮的涎水濡濕檀木。束縛解開,白氈一裹,他被拖至丹風門,地磚上留下兩道血痕,風聲過處,一片寂然。

  穿著秋色缺骻袍的湘竹趨步上前,小心掰開他慘白的雙唇,送入一顆藥丸。繼而取過素錦絲絹,仔細拭過他的面龐。原先清秀的模樣現今破碎悽然。

  他呼吸幽微,臀上筋肉翻出,爛肉滲血,露出白骨,圍觀民眾連連搖頭,實慘不忍睹。

  湘竹憂心如焚,從隨身的六角藥盒中倒出金瘡藥粉,密密撒於他患處。

  「仔細些。」她吩咐身後的小廝將其抬上馬車。

  此時伏在厚褥上的岳平秋,正如殘冬之餘雪,暖風將至,頃刻消融。

  「回。」馬夫心領神會,一架馬車向平福坊緩緩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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