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她
2024-06-09 10:05:19
作者: 雙木汐
整個在醫院的過程中,幾個人沒有和彼此說一句話。
醫生能做的其實非常有限:嚴妍的胸口被整個從背後打穿,貫穿的通道直接穿透了她的肺部,立刻就剝奪了她呼吸的能力。在這樣巨大的傷口下,嚴妍早就在被推進手術室前停止了心跳。接下來的事情不過是漫長的流程而已:搶救失敗,文件簽字,宣布死亡。
沒有人說話,也沒人能夠說話。嚴忘微機械地回答著醫生的問題,機械地將遞給她的文件簽上字。整個過程中,她的眼淚一直在無聲地湧出,像是要把全身的水分都這樣源源不斷地傾流出來。
和她相反,嚴冬並沒有哭。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掉過一滴眼淚,表情就像是在做夢一樣茫然。眼前正在發生的一切是一場他無法面對的可怕噩夢,可他無法從中醒來。
是蘇念晨和陸離配合醫生和殯葬人員完成了大部分的談話。死因的部分二人含糊其詞,知道超自然的力量不可能會有一個合理的解釋。醫生臉上的表情證實了陸離之前的話,看上去很可能會在不久後報警。不過就算真的報警,迎接他們的除了麻煩倒也沒有什麼真正的威脅——他知道在監控錄像里,半界發生的一切都會是空白的。
離開醫院已經是十點過了,蘇念晨堅持把嚴忘微送回家裡,並告訴陸離也應該同樣將嚴冬送回去。和陸離說話時,她始終避免著眼神交流,讓他明白她依然在生氣。陸離看著她迅速轉身扶著嚴忘微走開,站在原地目送到計程車遠去。回頭的時候,他的眼睛裡閃過一點難以解讀的情緒,接著走向了站在醫院門口的嚴冬。
「走吧,你家在哪裡?我送你回去。」他拍了拍嚴冬的肩,而後者對這觸碰毫無反應。嚴冬只是呆望著醫院門口的標誌,像是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在這裡。
「醒醒,嚴冬。」陸離說。
對著一個雙眼睜大站著的人說出這句話似乎有點荒謬,但二人都明白他的意思是什麼。嚴冬的眼皮在聽到這話時顫動了一下。陸離知道他其實清醒地認識到了發生的一切,只是不願意承認。他依舊看著醫院的標誌:「她在哪裡?」
「殯儀館的車剛把她拉走,做完檢查後就會通知你們火化。喪事的流程可能很複雜,你們要做好準備。」陸離簡單地陳述著事實。嚴冬甚至慶幸對著他說出這話的是語氣平靜的陸離:如果換做其他人用悲傷的哭腔說出這段話,他不敢保證自己不會崩潰。
「我說的不是這個。」嚴冬的臉轉向他,五官擺出一個怪異的表情,「她在哪裡?」
陸離想了一會兒,然後明白了他的想法:「不是所有人死後都會變成鬼的,實際上大部分人都不會。除非有人引導,一般的鬼魂不會再觸及生界。」
「引導?」嚴冬聲音嘶啞地問,幾乎是在耳語。
陸離聽見了他的問題:「那個男孩是陸閻引導的,我在它身上找到了他畫的符。看來在實現你願望的時候,那傢伙就做好了將願望毀掉的準備。」
嚴冬好像沒聽明白他想表達的重點:「小妍,可以回來嗎?」
「像那個男孩一樣,用那種只剩下怨恨和殺意的形式回來?可以,但那是你想要的嗎?」陸離輕聲問道。
長久的沉默。陸離沒有催促他,也沒有離開,而是和他一起安靜地站在原地。最終,嚴冬的臉轉向了他:「你說是陸閻操控了這一切。」
自從嚴妍的胸口被貫穿後,這是嚴冬第一次用像自己的聲音開口。陸離的眼底閃過光亮:「大概率是的。」
「而我要是幫你應對遊戲的話,你就可以幫我找到他。這是你從一開始就想要的?」嚴冬的語氣沒變,眼睛對上了他的。
一瞬間,陸離的心懸在了高處。瞬間陰寒的危機感籠罩了他的全身,就像他和厲鬼對視時那種命懸一線的感覺一樣——他感到野獸的獠牙,懸在了他的脖頸周圍!
嚴冬是在審問他,在審問他參與這件事的動機。他絲毫不懷疑:任何在嚴冬判斷里直接或間接導致了她女兒死亡的人,都會被他毫不猶豫地獵殺。
陸離知道自己接下來的反應是關鍵。他穩定住自己的呼吸,平直地注視嚴冬的眼睛:「我的確需要你的幫助,並且從一開始就表明了這是我幫忙的原因,但我從未預想過事態會這樣發展。你知道我的立場和你一致,我們有共同的敵人。」
嚴冬審視著他的眼睛,圍繞他脖頸的獠牙一點點收緊。在尖牙撕破他的喉嚨之前,他移開了他的目光。
陸離暗暗地松出一口氣。他知道自己暫時脫離了狼口。
「打車吧,不用送了,我會自己回去。」嚴冬的眼睛完全恢復了清醒,那冷冽的藍色邊緣環繞的瞳孔明亮透徹,再不復之前的空白。可虹膜的顏色壓不住下面涌動的情緒,他清明的眼睛深處,翻滾著隨時就要呼嘯而出的怒火。
「我會聯繫你見面時間,你說的訓練計劃,我會考慮的。」嚴冬的聲音像一片平靜的海洋,深藏著表面看不見的波濤洶湧。這一刻,作為父親的嚴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在仇恨的火光中——誕生的野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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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冬的聯繫比陸離預想之中來得更快。
三天後的這個早上,他剛接到蘇念晨的電話。她在電話里的聲音平靜而簡潔,用非常疏離的語氣交代了今天會是嚴妍下葬的日子,而嚴忘微決定讓葬禮儘可能地私人化。除了非常親近的親戚朋友以外,其他人都不會被邀請出席葬禮。蘇念晨被包含在了這個名單之內,但陸離顯然並不在其中。陸離表示了明白之後,她立刻就掛斷了電話,沒有任何一句應有的其他問候。放下電話時,陸離盯著屏幕上的號碼看了許久,最終嘆口氣退出了界面。
關閉電話的界面後,夏時霓半邊的臉貼近得出現在桌面上。它的臉已經有三分之二的部分恢復到完好,此刻,那兩隻眼睛眯起來看著屏幕外的人——陸離從它勾起的嘴角看出了幸災樂禍的意味。
習慣了這個特色的手機桌面後,夏時霓的半邊臉再不會讓他感覺恐懼。相反,他因為那古怪的笑容而氣惱起來:「你笑什麼?」
夏時霓的笑容更加明顯起來,幾乎要把嘲笑明擺著寫在屏幕上。而很快它就真的這麼做了——只見自己的號碼發來了簡訊:
【失戀】。後面還跟了一個小丑的表情。
……陸離控制住砸手機的衝動,在心裡默念:它是個鬼,它是個鬼。不要跟鬼置氣啊陸離!
「偷聽別人講話一點都不禮貌。」陸離對著手機說。而夏時霓用一個大大翻起的白眼回應了他——好吧,這比偷聽還不禮貌得多。
「你要是能出來就沒那麼多事兒了,直接把那個小孩鬼吃掉就完了。」陸離又嘆了一口氣,「到底是誰規定你只能在我瀕死的時候出來的?」
他這句話原本只是抱怨的自言自語,沒想到,夏時霓居然立刻發來了回覆:
【是她。】
陸離愣了一下:「蘇念晨?不可能啊,她把你封在手機里只是誤打誤撞,怎麼可能設定什麼規則?」
【不是她。】
鬼的說話方式總是簡潔到讓人云里霧裡,但陸離即刻意會了它的意思。他的心跳猛地加速起來:「蘇念晨在酒店用的是切斷聯繫的符紙,那天,她並沒有達成封印的結果。將你封在手機里並定下規則的不是她,而是另有其人?這個『她』,是誰?」
他盯著屏幕看了很久,卻沒有等來下一句回復。是他的推測有誤,還是夏時霓不願意說出這個人的身份?如果是後者的話——
這簡直細思極恐。基於最開始在酒店和蘇念晨除鬼的經歷,他們一直堅信夏時霓的狀況就是當時把符紙貼在手機上的操作下誤打誤撞形成的。可細想起來,蘇念晨的符紙是阻斷的意思,無論如何也不會導致鬼被封在手機裡面。
莫非,有人知道那天他們會幫劉松除鬼,甚至知道陸離會採用手機的屏幕對付它,並在最後幫助他完成了封印?如果真的有這樣一個人的話……
她,到底是誰?
陸離的思緒被跳出來的信息打斷。他立刻低頭,卻發現這並非夏時霓的回覆,而是嚴冬給他發來的消息:
【明天早上八點,地址:XXX,XXXX】
陸離想起了嚴冬說過的會聯繫他。那個地址是在容城市區邊緣的一條街道,離他可能有半個小時的車程。這並非他們之前約定過的訓練地點,但既然嚴冬這樣說了,一定就是在為訓練準備了。今天下午剛參加完葬禮,明天準備和他見面——看樣子,嚴冬復仇的心不會比他更弱。
陸離放下了手機。他的目光從公寓的窗戶看出去,落在樓下冷清的街道上。他看見三兩個大學生模樣的女孩有說有笑地從人行道上走過去,手臂上掛著五顏六色的購物袋。她們身上風衣外套彰顯著青春的時尚,下方露出在長筒靴的襯托下修長漂亮的小腿,走路時耳垂上的掛墜一搖一擺,組成了靚麗的風景線。在這樣無憂無慮的上午,她們絕不會煩惱這樣的穿搭會不利於活動,更不會思考是否需要穿得輕便來應對危及生命的突發情況。
當然,更不會需要長袖和手套隱藏自己慘白的小臂。
蘇念晨本來也應該是她們中的一員的。她不應該整天穿著貼身的運動服,背包里滿是叫不出名字的符紙道具和防身刀。她應該去正常上學、交友、娛樂,像她們一樣。早在十四年前,陸離就明白了這樣正常人的生活不可能屬於自己。但是蘇念晨不一樣,她是有選擇的。
陸離靜靜地站了很久,直到那幾個女孩的身影消失在窗外。他再次拿起手機,撥通了給蘇念晨的電話。
電話在響鈴兩次後被接起:「餵?」
「蘇念晨,我們得談一談。」陸離對著話筒說道。
對面沉默了一會兒。最終他聽見她說:「好吧。不過我正要去葬禮那邊。」
「等你回來的時候給我發條信息,我下樓去找你。」
「……好。」蘇念晨掛斷了電話。
……
兩人在咖啡廳見面時,掛鍾正指到晚上的七點整。
蘇念晨已經坐在他們的老位子上等他了。陸離走過去,腦中浮現過他們最開始肩並肩聽劉松電話錄音時的情景。儘管其實並沒有過去多久,但在發生了這麼多事情之後,那時的畫面好像顯得異常遙遠了。
陸離頓了一下,最終還是坐在了蘇念晨的對面。他向走過來的服務生點好了咖啡,之後,兩人就陷入了相對的沉默之中。
陸離先開啟了談話:「葬禮怎麼樣?」
蘇念晨身上還穿著出席葬禮時純黑的長裙,栗色的長髮則肅穆地盤在頭頂,就像那天準備去參加蘇家晚宴的時候一樣。長長的黑色手套遮住了她兩隻手的小臂,讓垂在身側的僵硬的右手看上去並不突兀。儘管是同樣的髮型,但在黑色襯托下,她雪白的皮膚和淺色的頭髮顯出格外憂鬱嚴肅的氣質。
黑色不太適合她。陸離想著。他希望她能更輕鬆快活一點。
蘇念晨沒有急著回答,視線向下落在面前的咖啡拉花表面上。她的表情接近冷笑:「你這個問題問得真是——我總不能說,葬禮辦得很好吧?」
額……所幸陸離的臉皮夠厚,這點程度的諷刺根本不會達到讓他尷尬的閾值:「我是在擔心你的狀況。」
蘇念晨輕笑一聲,還是沒有抬眼看他:「你參加過葬禮嗎,陸離?」
陸離搖頭。
蘇念晨說道:「我上次參加的葬禮是我爺爺的,那一年我十五歲,他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而我和小妍不過才認識了幾天,你說,我能有什麼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