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星星
2024-06-09 10:05:17
作者: 雙木汐
時間仿佛靜止了。
嚴妍的眼睛呆呆地望著從胸口冒出的那隻血手。身體的感覺已經不能用疼痛兩個字來描述,這瞬間的感受壓垮了神經,她甚至連想要尖叫的反射都消失了。
為什麼呢?到底發生了什麼呢?事情怎麼就變成這樣的呢?嚴妍想不明白。最近的一段時間就像一段長長的荒謬的夢,而她分不清楚清醒和沉眠的邊界。她好像做出了很多不像自己的決定,說了很多不像自己的話,可是她想不明白為什麼。
她不明白為什麼,但是在這個瞬間,她回憶起了很多之前從沒想起過的事情。她想起了最初的那個晚上,她是做了一個夢。夢裡,一個穿著西裝的陌生男人告訴她,她將會有一個可以絕對信任的朋友。當她醒來後,那個其他人都看不見的安靜小男孩便就那樣蜷縮著坐在了她的床前。不對,她究竟為什麼會那樣去相信和喜愛一個已經死去的靈魂,甚至還對那些陰森的故事感興趣呢?
她怎麼會忘記了呢?那從一開始就不是她的意思,而是那個男人在夢裡告訴她的。為什麼到現在才意識到?
還有——她還想起了嚴冬。
她其實一直是知道嚴冬離開家的原因的。那天,她就坐在沙發上聽著他對母親壓低聲音說話:「對不起,我沒辦法和那些人劃清界線,只有離開才能保護你們。」
她低頭坐在沙發上,假裝沒有聽見父母的談話,手裡機械地重複著摺疊紙條的動作。長長的紙條被不斷彎折,最終變成小小的一顆躺在她的掌心。折星星的最後一步是用指尖把五個角捏成立體的,而這一步她還沒有學會。她就在那裡看著它,直到嚴冬走到她面前蹲下來。
嚴冬把半成品的摺紙從她掌心拿來,靈巧地將五個角捏好。紙星星被放回她的手心裡,粉紅的顏色就像嚴冬的眼眶。他在這時說出了那句話:「對不起小妍,不要怪爸爸。」
可是,這真的是很可笑的藉口不是嗎?她不明白,他為何會自以為是到決定要用這樣的方式保護她們。他沒有離開那些地下拳擊場,沒有離開那些讓他流血受傷的環境,卻反而離開了她們——以保護的名義。
媽媽告訴她,嚴冬就是那樣的人,他身體裡流著的是野蠻的血液,只有暴力和鬥爭才能讓他感覺活著。媽媽還說,主動帶著那些危險離開她們是他僅存的良心。她知道媽媽恨他,她也恨他。是啊,她一直都怨恨著這樣懦弱的嚴冬。
但是比起怨恨,她也一直愛他。
她是嚴冬的女兒,她身體裡流著一半他的血液。她沒有告訴過媽媽,在她眼中父親的職業並非野蠻的暴行,而是熱血的英雄。無論他帶著怎樣的傷口回家,他做的第一件事永遠是擁抱她。她一直驚訝於那樣粗壯的手臂在圈住她時竟如此地柔和,就像小時候教她折星星時一樣靈巧。那溫和的觸感,一直銘刻在她的記憶里。
她多麼想要他回來啊,回到她和媽媽身邊——當他每年生日拿著禮物侷促地站在樓下等待時,當他每次在醫院病床前一言不發地觀望她裝睡的臉時,還有剛才,當他為了救她的命把刀對準自己時,她都想過要這麼告訴他。
但她從沒說出口過。這三年來,她甚至從未叫過他一聲爸爸。
所以,當這次嚴冬突然出現在家門口時,她驚喜到立刻就打開了門。這之後她決定,等這個七歲生日結束,等她幫助她的朋友完成心愿解脫之後,她一定得好好跟他道個歉,然後告訴他自己需要他回來。
她早就應該這麼做了,這原本不應該是一件拖了三年的難事。前往遊樂園之前,她從床頭櫃裡拿出了一個小小的玻璃瓶。那裡面裝滿了紙條折的星星,是她這周空餘時間親手摺的。
她想,就用這個當作和好的禮物吧。她會告訴他,她已經學會星星該怎麼折了。
腥甜的溫熱液體從嘴角溢出,她似乎是成功抬起了頭,但是視線卻被水霧模糊了。隱約之中,她看見了嚴冬臉上扭曲著大叫的表情輪廓,可她耳邊除了耳鳴什麼也聽不見。
為什麼呢?我看不清你,也聽不見你的聲音了。爸爸,我好害怕。
救救我……對不起。
女孩的瞳孔失去了焦距。小小的玻璃瓶從她的口袋裡滾出來,在地板上摔碎,裡面的星星散落一地。她的身體徹底軟倒在地上,除了落地時之外,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她再也看不見她的英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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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冬其實不太記得之後發生了什麼了。
記憶缺失了一段時間,等他的意識再次回到腦中時,他好像聽見有人貼著自己的耳朵大吼著,用兩隻手禁錮著他高舉起的右手胳膊。那吼聲應該是持續了很久,但他直到現在才注意到那聲嘶力竭的喊叫,並且依然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他花了很久才明白,那一直重複的兩個字是自己的名字。
「夠了嚴冬!清醒一點!嚴冬!」
他終於意識到了這是在和他說話,持續向下掙扎著用力的右手胳膊稍微鬆了點勁。從身側抱住他手臂的陸離喘著氣,嘴巴貼近他的耳朵:「冷靜!對,冷靜!把手放下來。」
為了獲取他的注意力,陸離說話時靠得很近,喘息時呼出的氣息直噴在他的臉上。嚴冬慢慢鬆懈下肌肉,麻木地任憑陸離將他舉著的胳膊放下來。他這才感覺到拳頭上火辣辣的痛,手臂肌肉發酸脫力。他緩慢地低下頭去。
他發現自己正跨坐在那小男孩鬼的身上,而它已經完全面目全非。漆黑色的粘稠液體從它的七竅里流了滿地,原本就已經扭曲的臉此刻已經看不出形狀。他這才感覺到右手上沾滿了的冰冷黏液:當他用拳頭一次一次拼命砸在鬼身上時,那些液體沾上了他的手指,現在他握緊的拳頭就像在鬼的體液里浸泡過一樣被染得漆黑——就像那從嚴妍體內鑽出的鮮紅的手一樣。
胸腔內火辣辣地疼,像是要燃燒起來,他感覺太陽穴在顱內的高壓下瘋狂地跳動著。陸離鬆開了抱住他的胳膊,雙手轉而捧住他的臉,試圖讓嚴冬空洞的瞳孔聚焦在自己身上:「嚴冬,呼吸。冷靜下來,呼吸。」
呼吸?他茫然地調動肺部吸氣。當空氣從口鼻湧入時,他猛地被嗆出了眼淚,緊接著劇烈地咳嗽喘息起來。胸腔起伏著瘋狂攝取氧氣,他這才明白了之前胸腔內那種火熱感的來源:直到陸離提醒,他根本沒意識到自己從不知何時開始就完全沒有呼吸過。當他向著鬼衝過去時,極端的憤怒吞噬了他的神智。他忘記了一切東西,包括自己的呼吸。
劇烈的咳嗽吸氣讓他雙手撐地,這才不至於讓自己倒在身前鬼模糊粘稠的殘軀里。他看著那片漆黑的爛泥一樣的粘液,雙眼依然沒有聚焦。就在這時,那團沒有形狀的殘軀動了起來,那些黏糊的黑色液體開始在他身下蠕動。他眨了眨眼:在鬼辨認不出的臉上,他看見它嘴巴的位置揚起,就像是一個笑容。
哪怕已經沒有完整的臉的形狀,鬼依然在笑。它微笑著,在笑他。就像它用手貫穿嚴妍時一樣。
他再次揚起了手,顫抖著的胳膊這次輕易地被陸離壓下去:「夠了。鬼不會再死一次,你把它打成什麼樣子它都不會消失,這只是白費力氣而已。」
陸離從他身邊站起來,扯著他的胳膊向上。嚴冬的思緒依然運行得很緩慢,但在他的努力下還是站了起來。陸離在他耳邊說:「讓蘇念晨來吧,她會把鬼徹底驅逐掉。現在你應該去看看你的女兒。」
嚴冬全身震動了一下,這句話像觸電一樣竄過他的身體。意識終於被強迫地拉回了現實,他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小妍……她沒有……在哪裡……」
陸離沒有回應。他的眼睛緩緩睜大,緊接著立刻轉身。他看見了跪在身後不遠處的嚴忘微,和她懷裡的嚴妍。
他只向著她們的方向走出了兩步,然後就膝蓋一軟砸在地上。他似乎完全沒感到膝蓋的疼痛,幾乎是手腳並用地用膝蓋走完了剩餘的路。他跪在嚴忘微的面前,眼睛呆呆地落在她懷裡的女孩胸前猙獰的血洞上。他的目光上移,定格在她白的像紙一樣的臉上。
女孩雙眼緊閉,乾涸的血跡糊在她的下巴上,沾在毫無血色的唇邊。他顫抖的手臂幾乎要抬不起來,但是最終,他的雙手落在了她慘白的臉頰上。
太冷了。他的小妍從沒有這麼冷過。太冷了。
嚴忘微一直在哭,無窮無盡的淚水從她已經浮腫的眼眶裡流出來。除了把女兒抱在懷裡時一聲悽厲的慘叫之外,她之後再也沒發出任何聲音。她只是緊緊抱著嚴妍變冷的身體,任憑淚水打濕自己和女孩身體貼在一起的胸口。
嚴冬的手依然撫在女兒的臉頰上,表情氣惱又困惑,好像他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手沒辦法把她慘白的皮膚捂熱。他維持著那個姿勢,不知過了多久,他從喉嚨里吐出一聲昂長的咆哮。
陸離從未聽見過那樣的叫聲,甚至從未想過人類的一聲叫喊里可以包含那樣多的悲傷。他聲音里的情緒非常原始,就像一隻年邁的野獸正對著他死去的孩子哀鳴。什麼靈魂深處的東西和這聲咆哮共振,陸離感到熱血湧上自己的頭腦,喉頭堵得發疼。這原始的情感富有過分的感染力,即便是情緒向來平穩的他,也在這一刻感到自己心跳如鼓。
他轉頭讓這一幕離開視線,看見了正緩緩走到他身邊的蘇念晨。她感受到了他的視線,但是卻沒有看他,目光始終鎖定在地上的三人身上。淚水從她的眼睛裡湧出來,她不得不抬手捂住嘴以免發出聲響。過量的悲傷傳遞給了她,她在兩米之外的地方停了下來,低頭難以自禁地啜泣起來,再也控制不住哭聲從指縫裡漏出。
陸離慢慢靠近了她,用一隻手搭上她的肩膀。他的另一隻手向上抬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擁抱。過了許久,等他感覺到手下顫抖的肩膀平靜了一點,他才開口道:「那個鬼,我在它身上發現了這個。」
他從口袋裡摸出什麼東西,攤開在蘇念晨面前。那是一張青色的符紙,上面用黑色的字體寫著與她的類似的扭曲咒文。一看便知,這是陸閻的手筆。
「這隻鬼是陸閻操控的,他借給了他那個用黑霧遠程控制的力量。」他說。
蘇念晨沉默著看了一會兒符紙,接著抬起臉來看著他。一顆未乾的淚珠從她臉上緩緩滾落下去,讓她素來神情堅毅的面容顯得感性而脆弱。陸離心裡一動,但在他能夠伸手抹掉那滴淚之前,蘇念晨別開了頭,轉而看向了地上蠕動的黑泥。她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抬手輕輕把陸離推開一點,走向了鬼的殘軀。
陸離的眉在蘇念晨推開自己時微微抽動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了正常。他看著蘇念晨從懷裡取出符紙,貼在地上的殘軀上面,然後念響了符咒。一陣微紅的光閃動後,地面上的鬼連同那些黑色液體瞬間消失。一起消失的還有那遊樂園外黑色的邊界空間,外部世界車水馬龍的響動,爭先恐後涌了進來。
陸離皺起眉:「你不該這麼快就把半界解開,嚴妍這個樣子不好解釋——」
「陸離。」蘇念晨出聲打斷了他。她聲音里潛藏的憤怒讓陸離一怔,那雙栗色的眼睛裡是不加掩飾的譴責:「你到底是來幹什麼的?你應該做的是立刻叫救護車救人,而不是想怎樣好解釋。」
陸離停在原地。蘇念晨沒有再看他一眼,低頭拿出手機,撥打了急救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