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審判
2024-06-09 10:05:14
作者: 雙木汐
嚴冬曾不止一次幻想過坦白的時刻,幻想過他會在某天以怎樣的形式面對女兒講出事情的真相。可此刻他的大腦一片空白,讓他失去了修飾言語的能力。
「是的。」他乾巴巴地說,就像一聲嘶啞的嘆息。
嚴妍的情緒在瞬間點燃,她衝著嚴冬尖聲喊叫起來:「你!你怎麼可以!他才七歲,他和我一樣才剛剛七歲!你怎麼可以這麼做——你這個殺人犯!!!」
嚴冬的眼皮顫動著,但他的身體依然不動地站在那裡。女兒責備的控訴尖利地響在耳邊,顫動著所有的神經細胞,可他居然感覺自己鬆了一口氣。直到看見嚴妍手上的刀進一步貼近,鮮紅的液體開始從刀鋒處流淌出來時,他才再也沒辦法冷靜了:「小妍,你不要這樣!你把刀放下!冷靜,冷靜,爸爸錯了,你不要傷害自己——你讓我做什麼都可以!」
嚴妍用力地閉上了眼睛,讓豆大的淚珠滾落下來:「我們是朋友,而你卻做出了這樣的事……你怎麼可以對我的朋友做出這樣的事……」
「鬼不是你的朋友。小妍,求求你把刀放下,求求你。我可以解釋給你聽,我也可以去死。小妍把刀放下,來,到爸爸這裡來好嗎?」嚴冬試圖上揚唇角,卻只擠出了一個難看的表情。嚴妍喘著氣痛哭著,就好像被殺死的是她自己一樣痛苦。忽然,她猛地抬頭尖叫:
「不許動!如果你們動了,死的就不只是我而已了!!」
隨著她的話,摩天輪頂端的座位箱忽然劇烈搖晃了一下。陸離瞳孔一縮:一團黑色的煙霧繚繞在那箱子頂端和圓盤支架之間,將二者的連接處緊緊包裹。似乎通過那個黑煙,地上的鬼正遠程操控著那脆弱的連結。
而那個熟悉的黑煙形態——陸閻果然參與了這件事!
被抓了個正著兒,蘇念晨伸向口袋的左手立刻停住了。她吞咽了一下唾液,擺出示好的笑容來,又重新舉起了左手。可就在這個時候,她的右手卻偏偏自己動了起來,從舉手的姿勢轉而向著背包里放著的銅鈴伸手!
嚴妍立刻開始尖叫。隨著她脖子上鮮血的湧出,一起大叫的還有嚴冬:「住手!」
在那隻手可以觸碰到鈴鐺之前,蘇念晨的左手先一步捉住了自己的右手手腕,制止了不受控制的動作。「江白霧!不可以!」她呵斥道。
蘇念晨的心臟狂跳,她的力氣絕不可能真的攔住一個鬼手的行動。但沒想到,右手居然真的在她的呵斥下停止了動作。它原地停住了一會兒,然後慢慢抬起來回到了原位上舉的姿勢。
蘇念晨鬆了一口氣,緊接著臉色就在看見右手比出的手勢時一變。江白霧慘白修長的中指高高豎起,對著一人一鬼擺出了國際友好手勢。
這同樣不合時宜,但陸離幾乎要笑出聲來。他在心裡感謝江白霧:他早就想對那兩個傢伙這麼做了。
「那隻手不受我的控制。我本人,額,絕不是這個意思。」蘇念晨尷尬地試圖解釋。
這句話頗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味,絕對沒有起到任何澄清的作用。場面安靜了一會兒,很難再次嚴肅起來。
男孩鬼的眼睛死死盯著對它豎著中指的手,眼神里除了怨毒以外,還有深深的忌憚和憤恨。它握著嚴妍的手指動了一下,仿佛在用一種旁人聽不見的語言交流。安靜了一會兒後,嚴妍對著蘇念晨說:
「你,現在立刻離開。如果你再出現在這裡,我會立刻自殺!」
蘇念晨大為驚訝。但在人和鬼眼神的催促下,她唯一的選擇就是立刻轉身離開。看來她手上的江白霧讓那鬼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脅,讓它寧願放棄一個觀眾,也不願意冒險讓她留下來。
可是沒了她在場,該怎麼驅逐那個鬼呢?她焦灼地想著,在轉身的同時對上了陸離的視線。
面對著她,少年動了動嘴唇。這個動作很輕微,在外人看來就像是不經意的面部變化,但蘇念晨卻神使鬼差地看懂了他無聲的話語。
陸離的唇形在說:【微】
一個字就夠了,她不需要過多的話語來明白他的意思:蘇念晨走了以後,這裡就交給他——而蘇念晨需要關注的是另一件事情。
微,嚴忘微。在他們僵持的時候,她要先救下另一個人質。
她轉身就走,迅速就消失在了最近的拐角。男孩鬼刺在她背後的陰寒目光在她拐彎的同時消失時,她發現自己鬆了一口氣。鬼的思維的確很簡單,在這種情況下讓她離開,無疑是給了她操控的空間。可是——
她的大腦飛速運轉。嚴忘微被困在四十多米的高空,而鬼用那個黑煙一樣的物質遠程控制著她坐著的鐵箱。她控制不住自己想下去:那些煙到底是什麼東西?難道同樣來自陸閻身邊的那隻鬼?那些可以變形後實體化的黑煙,曾經砍下她的胳膊……
這個想法讓她的心頭猛地一跳,停下了急速往前走的腳步。她一個人站在兩邊建築物之間的巷子裡,冷汗從後背上滲出來。疼痛的回憶就像疼痛本身一樣迅速地擴散到全部神經,恐慌感在這時攢住了她的心臟。回憶那天的事情讓她右手的斷口處一陣古怪的火辣,不,她絕對不想再次體會那樣的劇痛!
況且她又能做什麼呢?她不能再回到那個廣場上,更不可能爬到四十米的高空去貼符紙。她沒有任何辦法去救下嚴忘微,也沒有辦法對抗那個黑煙。那是頂級的御靈師創造出來的,而她不過是一個靠著筆記自學的半吊子而已。現在自己自由了——為什麼不直接離開呢?
恐慌的突然發作讓她的雙腳黏在了原地。她呆呆地盯著前方,嘴唇開始顫抖。就在這時,她的腦海里忽然浮現出了陸離漆黑的眼睛。
不透一點光的漆黑,看上去沒有任何情緒一樣的平靜。明明代表著無法看透的未知,卻莫名並不讓她感到恐懼。相反,每當與他對視時,她感到的是平靜。平靜——就像站在一片無波瀾的潭水前面。
蘇念晨呼出了一口氣。她再次睜開眼睛,感覺到腿上的肌肉停止了顫抖。不,不對。她很確定,陸離剛剛確實是傳達了他想表達的意思。他讓她去救嚴忘微,他覺得她能辦到。既然如此,那麼他一定是發現了一個她能辦到的方法,只是她暫時還沒想到而已。冷靜,思考——會有什麼辦法?
遠處傳來一陣模糊的器械運轉聲響。這個聲音似乎從進入園區開始就繚繞於背景音之中,因此直到現在放空大腦思考時才被突然注意到。她抬起頭來:一段過山車的車廂從軌道上呼嘯而過,發出持續的噪音。那長長的鐵質軌道在空中盤旋,就像一條細長的飛龍。
計劃就這樣從腦中浮現出來,她的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這個想法讓自己都難以置信地感嘆出來:「說真的嗎……」
她閉上眼深深呼出一口氣。緊接著她睜開眼——眼中唯一的情緒,只剩下完全的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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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著蘇念晨的背影消失,嚴妍稍微平靜了一點呼吸。
她因為哭泣而紅腫的眼眶,慢慢從陸離身上掃過去。最後,她的目光定格在了嚴冬的身上:「現在,我們回到你的事情上吧。」
陸離挑起了眉。他原本以為發展到這樣的局面,嚴妍的心智必然完全處於鬼的控制之下。可是剛剛嚴妍的視線和他對視的那幾秒,他在她的眼神裡面明顯讀出了求救的信號。
她的部分神智還是清醒的,她在請求他的幫助。
沒等嚴冬說話,陸離就搶先開了口:「所以你現在明白了,嚴冬就是你朋友的尋仇對象。那你有想過它帶你們一家人來的動機嗎?你真的覺得,它對身體裡運作著它的器官的你沒有任何怨恨?更有可能,它是想殺掉你們全家。」
嚴妍的臉頰抽了一下,似乎花費了很大力氣才把目光轉向陸離:「閉嘴。不要試圖拖延時間,我現在是在和嚴冬說話。」
被戳穿了心思的陸離沒有一絲不自在地承認:「我就是在拖延時間,我希望你能保持清醒的思考。嚴妍,鬼不可以完全控制你的神智,你知道它一直都在騙你。」
嚴妍低垂下眼睛。她就這樣垂著腦袋站了一會兒,然後忽然神經質地挺直了脊背,就像靜置的木偶人被猛然提上了線。之前那種接近崩潰的情緒再次被啟動,她對著嚴冬痛哭起來:「你殺了人!你殺了一個孩子!!」
陸離皺起眉頭。這樣突變的精神狀態極不正常。看得出來,嚴妍殘存的意識並不多,大部分都處在鬼的控制下。如果說之前鬼還是潛移默化地影響和洗腦,到了現在,鬼已經完全在操控她的情緒了。
「小妍,我沒什麼可以辯解的。」嚴冬嘶啞著嗓子說。他的眼眶也有點發紅,但那不是因為懊悔——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女兒脖子上的傷口上,「我和魔鬼做了一個交易,我向他許願換取你的健康,而他實現願望的方式就是殺掉另一個無辜的孩子,用他的腎臟換下你的。」
嚴妍冷笑出聲:「你的意思是,你的選擇都是為了我好。你是無辜的,一切只是那個魔鬼的錯嗎?難道在許願的時候,你不清楚會發生什麼嗎?」
「不,我完全清楚會發生什麼。魔鬼告訴了我他的方案,而我依舊許下了願望。」嚴冬平靜地說出來。這話出口後,他忽然覺得心裡一陣的輕鬆。一點不錯,他的確是一個殺人犯,他為了自己的私慾殺掉了一個年僅七歲的無辜孩子,而任何理由都不足以為這件事做正當辯護。或許今天的這一切正是對他所做的審判。如果審判後能讓這一切結束——他願意接受審判。
「你殺了人,卻還不感到懊悔。」嚴妍一字一頓地說。鮮紅的血液順著脖頸流下,染色在她雪白的連衣裙上。她是身穿紅衣的審判天使。
他看著面前的女兒,嘴角幾乎是要上揚了。「是的,我不後悔。」他說,「只要是為了救你的命,讓我做任何事都可以。我可以撒謊,我可以殺人,我可以成為罪人。不管重來多少次,我的選擇不會變。無論天平的另一邊是什麼,我永遠都會自私地選擇你的生命。」
嚴冬現在真的是在微笑著了。嚴妍全身都在顫抖,但她還是說出了那句話:「哪怕另一邊是你自己的生命?」
「哪怕那邊是我自己的生命。」嚴冬堅定地重複道。他的目光看向牽著女兒手的鬼,眼神冰冷而厭惡:「如果殺了我復仇能讓你滿意,我會去死的。但是你,請離開我的家人。」
嚴妍情緒再次激動起來:「嚴冬!我們不是你的家人了。你忘了嗎,三年前是你自己選擇退縮,是你主動提了和媽媽離婚,是你要抽身離開的。現在是什麼意思?不要在我面前演戲!」
嚴冬就像完全沒有聽見她的話一樣,依舊看著男孩扭曲的臉:「可以嗎?」
男孩歪著頭看了他一會兒。片刻後,他伸手從不斷哭泣的嚴妍手中抽出了那把刀,把它扔到了嚴冬面前。它站在原地,依舊握著嚴妍的手。
嚴冬慢慢蹲下去,把刀握在手裡。陸離在這時開了口:「這不是明智的選擇。你死了以後,它照樣可以殺掉你的家人。」
陰寒的注視投來,鬼向他齜起了牙。第一次的,它用自己的聲音開了口:
「自殺……否則,現在就……殺掉她……」
那聲音嘶啞縹緲似從遠處傳來,斷斷續續的說話方式很符合鬼的設定。「絕不可以。」陸離提高了音量。他儘可能保持聲線的穩定冷靜,希望提醒嚴冬的情緒不要受到鬼的影響,「嚴冬,如果你現在自殺那就是認輸。一旦你失去保護家人的能力,它立刻就會殺光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