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摩天輪

  她的視線往下，落到了店鋪的玻璃櫥窗上。櫥窗內展示著店內琳琅滿目的產品，其中最顯眼的地方，裝在粉紅盒子裡的米老鼠玩具被放在正中間的台子上，一張大大的笑臉正對著她。嚴忘微想起了最開始遊樂園門口處倒塌的米老鼠雕像，在那斷掉的腦袋上，紅色顏料畫出的嘴巴也是這樣咧著嘴對她笑著……

  玩偶上圓碌碌的黑色眼睛正對她，就像在盯著她看。

  嚴忘微移開了視線。這個玩具商店給她一種很不妙的陰森感，她吞咽了一下唾液，腳下向後退去。她的步子還沒邁出去，就看見商店內一個女孩的影子透過商店的玻璃門閃過。她向後的邁步的動作立刻停住了：是小妍！小妍在店裡面！

  沒有猶豫，她推開了商店的門。玻璃門頂上的鈴鐺在推門的瞬間搖晃，發出的清脆聲響就像是不懷好意的尖笑。嚴忘微剛邁步走入，那門就在引力下重新關了回去，又引得頂上的鈴鐺發出笑音。在那令人不安的聲響以外，她還能聽見自己過響的呼吸和急速的心跳。沒有開燈的商店昏暗一片，她似乎是唯一的顧客。

  「小妍？」嚴忘微壯著膽子叫了一聲。她的聲音出口後便以極快的速度兀得消失，四面的牆壁像是海綿一樣吸收掉了所有回聲。她又呼喚了好幾次，但都沒有得到回話。

  會不會她追著的這個並不是小妍，而是……嚴忘微的臉色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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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店裡是許多擺放著紀念品的架子，根據各類卡通動畫形象製作的玩偶和陶瓷小人緊密地排布在架子上，而她被包圍在架子的縫隙之間。她的目光緊張地掃過那些圍繞自己的燦爛笑臉：用針線織上的，用顏料畫上的，用塑料塊縫上的……那麼多的眼睛鼻子嘴巴圍繞著她。她從未對這些動畫片裡友善的笑臉感到這樣恐懼過，無論視線轉向哪裡，她都感覺和不止一雙眼睛對視——用針線織上的，用顏料畫上的，用塑料塊縫上的。

  忽然之間，一陣急劇的驚恐席捲了她：那些圍繞她的不同人物笑著的臉，居然是一模一樣的。

  那些用針線織上的，用顏料畫上的，用塑料塊縫上的嘴巴，上揚著一模一樣的弧度。

  她的嗓子堵住了，腳下再也控制不住後退。剛邁出一步，她的後背就抵上了一塊堅硬的東西。

  有誰，毫無動靜地站在她身後。

  「啊啊啊！！！」這猛然的驚嚇讓她幾乎跳著轉身。只見她的身後，本應立在店門口的唐老鴨模型不知何時移動到了她的身後。它臉上吐出的鴨嘴居高臨下對著她，彎曲著笑容——和那些玩具臉上，一模一樣的弧度……

  沒有人會移動它，它是自己走過來的。

  嚴忘微腦中的弦終於繃斷了，她大叫著一把推向了身後的模型。店內響起轟然巨響，她的身子因為用力推倒的動作向前摔下去，重重撞在堅硬的唐老鴨模型上。她沉悶地痛哼一聲，手忙腳亂地從地上掙扎著爬起來，還沒有站穩就向著門口直衝。慌不擇路下，周圍鄰近的架子被碰倒在地，那些揚著相同微笑的陶瓷娃娃在地上噼里啪啦摔得稀碎。鈴鐺發出清脆的嘲弄，她奪門而出，連連又踉蹌著跑出幾步才驚魂未定地停下來。

  那絕不是常理能夠解釋的經歷——這個遊樂園裡真的有鬼！

  恐懼的情緒支配了身體，肌肉在剛才的壓力下發著抖，讓她感到一陣反胃。不管是嚴冬還是那兩個看上去還是學生的青年，似乎都對鬼這件事見怪不怪。但是對她來說這是世界觀的直接顛覆。哦天哪，她的女兒為什麼會被這種恐怖的東西纏上？為什麼上帝會讓這麼多不幸降臨在她的女兒頭上？這幾天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已經將她的精神推到了崩潰的邊緣。天哪，她做不到，她做不到，她沒辦法繼續一個人走下去了……

  洶湧的情緒讓她只想大哭，可就在這時，她再次看見一個女孩的影子出現在前方不遠處的拐角。「嚴妍」臉上掛著奇怪的笑容站在那裡，等確認嚴忘微的目光確實捕捉到自己後，它立刻轉身向著拐角另一邊跑過去。

  嚴忘微深深地吸了好幾口氣。她知道那詭異笑著的人影絕不是真人，但也知道除了跟著它繼續走，她沒有別的方式可能找到自己的女兒。她慢慢地直起了身體：不能在這裡停下，不能就這樣放棄。她的小妍，還在等著她。

  嚴忘微抬起頭來，開始向著「嚴妍」消失的地方走過去。小腿肚子隨著行走而打顫，她終於體味到了什麼叫做灌鉛的沉重。但是她依然往前走著，睜大的眼睛深處的什麼東西，沒有被恐懼撼動地發著光。

  她移動的速度不快，身前的「嚴妍」也隨著一起走走停停。不知過了多久，她發現自己面前豁然開闊了，一個龐大的遊樂設施占據了大部分視野。

  她正站在摩天輪的腳下。

  巨物的運轉沒有發出嘈雜的聲音。巨大的圓形輪盤邊緣掛著數十個小小的鐵箱，帶動著它們慢悠悠地不斷旋轉。圓形的巨物在地上投下灰暗的陰影，齒輪運轉發出的節律性聲響像是均勻的呼吸。嚴忘微覺得，自己仿佛正站在一隻巨獸的足下。

  她又一次看見了「嚴妍」。她小小的身影坐在最低處的鐵箱裡面，面對著她揮手。它明明沒有說話，可嚴忘微卻像是魔怔一樣盯著那揮舞的手看。不屬於她的心聲，神奇地在她腦中浮現：

  【進來吧，和我坐在一起。這樣，你就能找到你的女兒。】

  嚴忘微的表情空白了。她邁動了沉重的腳步，向著摩天輪的乘坐箱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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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念晨沿著嚴忘微跑走的方向追下去，很快就來到了紀念品店鋪門前。她看著店鋪里倒在道路正中的唐老鴨皺起了眉。蘇念晨推開店鋪的門：鈴鐺清脆而突兀地響起來。隨著一聲微弱的摩擦聲，她向前邁出的鞋底踩到了什麼堅硬的東西。蘇念晨低頭，看見了滿地狼藉的陶瓷娃娃碎片。而她正踩著的腳下，一個顏料彩繪的女孩臉正向上望著她。

  這裡必定發生過什麼。這樣雜亂的痕跡說明，嚴忘微已經來過了這裡，可能還和鬼起了一點衝突。可是商店裡此刻悄無聲息，不像是還有人在的樣子。

  她現在已經不在這裡了。那麼她會去哪裡了？難道她已經被鬼……

  蘇念晨緊皺著眉，四下查看起來。除了更多地上破碎的玩具碎片以外，她再沒有發現什麼其他線索。根據唐老鴨倒地的方向和歪七扭八的貨架來看，嚴忘微應該是離開了商店。蘇念晨推門離開店鋪：這家店鋪正在兩條路T字形的交匯處，排除她剛剛走過來的那條道，還有一左一右兩條路可以選擇。那麼嚴忘微走了哪一條呢？

  她朝兩邊望去，一時拿不定主意。忽然，她左側的餘光捕捉到了什麼。

  她向左邊轉頭，搜尋著剛剛在視線里一閃而過的東西。左側道路的對面是一個低矮的建築物，看招牌像是一個餐廳。餐廳外圍的牆壁被刷成上下兩種顏色，上方的大部分區域是棕色的磚塊樣式牆紙，下方離地一米內的部分則是米白色的。而在那米白色的牆上，一條紅色的線赫然入眼。

  蘇念晨走到牆前彎下腰。那是一條幾十厘米長的紅色直線，被歪歪扭扭地隨意畫在牆上，看上去像是不小心畫錯了的顏料。蘇念晨順著線條衍生的方向看過去：她驚喜地發現在三五米之外還有一條類似的直線，似乎在指引著方向。

  蘇念晨伸手抹了一下那紅色的線條。顏料明顯剛畫上去不久，輕輕一擦就立刻花開沾在手上，染得她的拇指一片粉紅。她湊近聞了一聞，捕捉到了人工製造的微弱香味。

  她靈光一現：這是口紅！這是嚴忘微離開時給他們留下的信號！

  她立刻直起身來，沿著那紅線引導的路走下去。那歪歪扭扭的線持續標記在道路旁的建築牆上，彼此之間隔著三五米的距離。蘇念晨就這樣跟著斷斷續續的紅線走著，直到來到了一片開闊的空地上。

  這是園區正中的廣場。就在廣場邊緣距離她十餘米的地方，直徑四十多米的摩天輪靜靜地佇立著。看清摩天輪腳下空地處的情景後，蘇念晨第一時間將手從上衣口袋裡拿出——她舉起了雙手。

  「我什麼都不會做，你別激動。」她對著前方的人說。

  女孩冷冽的聲音響起：「發消息讓他們過來。」

  蘇念晨深吸一口氣。在目光的注視下，她慢慢地從懷裡摸出了手機。她的動作很慢，眼睛也始終看著前方，希望傳遞安全和值得信任的信號。她能動的左手因為緊張而有點顫抖，用拇指打字發送了信息。

  站在摩天輪腳下的嚴妍目視著她的一舉一動。她的右手拿著一把小刀緊貼在自己的脖頸上，而另一隻左手則在身側伸出。

  她的左手，和另一個小孩緊緊相握——是那個全身骨骼扭曲的小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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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離和嚴冬剛向著記憶里嚴忘微移動的方向前進了一半，陸離的手機就受到了蘇念晨的信息。

  【速來摩天輪這裡，小心。】

  陸離因為趕路而加速地呼吸著，目光在最後兩個字上停留了一會兒：「不太妙。」

  嚴冬越過他看見了手機屏幕。他沒有發表什麼評論，只是立刻調轉方向，向著圓形器械的位置立刻跑過去。

  摩天輪位於園區中心，距離並不算遠。在抵達那中心的廣場空地前，陸離的目光便飛快地審視過摩天輪的情況。他知道跑在前面的嚴冬也做了一樣的舉動——因為他此時正向上抬頭，然後控制不住地怒罵了一聲。

  在廣場的邊緣，巨大的摩天輪沒有轉動，而是靜止在那裡。在摩天輪頂端的最高處，一個綠色的鐵箱正掛在圓形的最高點。那裡面唯一的乘客一動不動坐在摩天輪單邊的座位上，由於重力的失衡，整個用於乘坐的箱子微微向她坐的方向傾斜，呈現一個令人心慌的角度，在高空的微風下略微搖晃。

  那是嚴忘微。她呆坐在四十米的高空，臉上的表情一片空白。

  等廣場上的情形終於暴露在視野中時，二人和蘇念晨一樣立刻停止了腳步。感受到他們的靠近，蘇念晨向他們投來焦灼的目光。可在嚴妍抵在脖子上的刀的脅迫下，二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和蘇念晨一樣，擺出雙手舉起的安全姿勢站在原地。

  舉起手的動作讓陸離右手臂的繃帶下面傳來刺痛。在這樣劍拔弩張的氣氛下，這似乎並不是個恰當的想法，但陸離還是忍不住懷疑自己是否有配合著做出這個動作的必要。在離得這麼遠的情況下，不可能有人會把一個手臂帶傷的傷員看成威脅吧？

  然而，嚴妍看著他時戒備的表情表示了對這個觀點的強烈反對。她的右肩略微有點顫抖，但臉上的恐慌被決絕和敵意覆蓋了。見人都到齊，身旁和她手握著手的鬼歪起了腦袋，怨毒的眼睛下面似乎露出了微笑。

  嚴冬微張著嘴，花了好久才吐出一句：「小妍。」

  沒有下文了，這是他能夠說出口的全部話語。他看上去被眼前的現實完全震撼，就像那真相的冰冷水面此刻已經淹沒到他的嘴唇，就要剝奪他全部的氧氣。視線落在嚴妍握著刀抵住自己脖子的手上：她沒有被逼迫，她是自願參與的。

  「嚴冬。」女孩冰冷的語氣讓他控制不住地顫抖了一下，就像被這一句簡單的呼喚判處了死刑。嚴妍看上去像是馬上就要哭出來，或像是馬上就要控制不住地尖叫，或像是兩者同時。她的聲線因為情緒而處在破音的邊緣：「嚴冬，你告訴我，真的是你害死了他嗎？」

  嚴冬閉上眼睛——冷水漫過了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