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時間螺旋

  妮娜用象是受不了，又似乎很愉悅的聲音說著。

  「但是，妮娜姊姊肯陪在身邊，真的讓我很高興！」

  艾發出真心的笑聲後，妮娜也跟著她笑著說：

  「真拿你們沒轍耶，就再稍微陪你們一下吧。」

  精靈族口中的「一下」肯定相當漫長吧。

  我懷著因為這樣的預感帶來的安心，和大家一起步上歸途。

  ──這時候是最快樂的時光。

  這時的我，還不知道將來自己會反覆無數次地回想起這段往事。

  雖然只是一圈又一圈不斷旋轉，卻不會經過同一個地點，

  確實在眼前，卻沒辦法用手碰觸的東西，是什麼呢？

  

  「我來了喔！好啦，快把食物拿出來吧！」

  「你又來了啊。」

  聽到群青一來就跟個山賊一樣吆喝，讓妮娜用傻眼的語氣回應她。

  「還真閒耶。」

  雖然嘴上這樣說，妮娜還是開始解凍原本冷凍保存的貝赫摩斯肉。我從架上取下油壺，留意著別讓油著火，一邊用火焰加熱。這兩人不管怎麼說，感情還是相當好。

  「可惡，聽見落地的這樣說，總覺得很難接受耶！」

  「我不是說過要叫我妮娜嗎，落地在人類語言中的諧音有著「劣等生」的意思，聽起來很不舒服耶。」

  妮娜把貝赫摩斯肉放進油壺後，隨著滋滋聲響起，油炸香氣立刻在房間裡蔓延開。我奢侈地希望能有麵粉可以用，但很遺憾，別說石臼了，連小麥也沒看過。算了，不沾粉直接炸也很好吃啦。

  「唔，你確實說過……但是，用那麼單純的名字真的可以嗎？」

  「沒差啦～～反正只要是假名就好了啊。」

  想要避免對方用名字來操控自己，大致上有兩種做法。

  第一種是取一個假的名字隱藏住真名，即使是像妮娜這樣稍微改變真名也有很好的效果，就算對方猜到真正的名字也沒用，因為得確切知道那是真名才行。

  另一個方法則是完全相反，自己重取一個真名，然後藏在心中。艾和達爾蓋似乎就是採取這種做法，連我也不知道他們自己想出的真名。

  雖然艾說要告訴我，但我拒絕了。雖然我不會操控她，但不能避免不會有人像長老一樣竊聽，我想把不安要素儘量壓到最低。

  「好，炸好了，小心不要燙到喔。」

  身為火龍的好處就是即使碰到滾燙的熱油也沒什麼感覺。不僅如此，就算把手指直接伸進油壺中也沒關係。我把炸好的貝赫摩斯肉上的油甩干後，就放在妮娜弄出來的葉子上遞給群青。

  「呼呼！好燙！好燙！」

  群青不聽我的忠告，立刻把炸好的肉往嘴裡丟，果不其然，她立刻呼呼哈哈地喊燙。

  「你這傢伙，都不聽人說話的嗎……」

  「哎呀，這樣最好吃嘛。」

  群青看著妮娜一臉受不了地把水舀進水杯中如此說道。現在的我沒吃岩漿也無法有相同感受，但我能明白她的心情。

  「森林外面果然有很多好吃的東西呢。」

  群青吃得讚不絕口，接著伸手拿第二片肉。

  森林裡的食物也很豐富，但貝赫摩斯這類超大型生物大多在草原上生活。因為很巨大，大概會有人覺得牠的肉不好吃吧，但完全沒這回事，牠的肉味道濃郁又美味，彈牙的口感讓人想一吃再吃。我稍微能理解群青想特地離開森林來吃的心情。

  「哦，你們在吃好東西耶。可以分我一點嗎？」

  大概是被香氣吸引，窗外響起一道沙啞的聲音。

  「你這傢伙，怎麼可以從窗外偷看，沒禮貌！」

  「嘿嘿，對不起啦，大姊。」

  高大男子一點也不在意妮娜教訓，繞到門口屈身入屋。

  「嗯嗯？」

  看見來人，群青皺起端正的眉，露出疑惑的表情。

  「熊猴子，你縮水了嗎？」

  「這個好像很跩的長耳族是誰啊？」

  達爾格把一整片炸貝赫摩斯肉排塞進嘴裡，指著群青問。

  「不要邊吃東西邊說話，不可以用手指別人。」

  「啊，對不起。」

  看到達爾格聳肩回應妮娜的樣子，原來如此，這動作確實和達爾蓋非常像。

  「群青，他是達爾格。是你口中的熊猴子達爾蓋的兒子。」

  「喔，原來是老爸的朋友啊。」

  達爾格伸手拿起第二片肉，理解地點點頭。

  「兒子啊……人類成長的速度真得很快呢。雖然還差熊猴子一截，但你看起來也很強壯呢。常綠一直說想再打一次，你們父子一起上的話，他應該又會再敗吧。」

  群青舔著手指不經意說出的這句話，讓我和妮娜不禁沉默了。

  「嗯？怎麼了？」

  「沒有啦，只是我老爸應該沒辦法了吧。」

  「什麼沒辦法啦？」

  「沒辦法戰鬥了啦。」

  達爾格這句話讓伸手要拿肉的群青停下動作，不禁發出憨傻的聲音問道：

  「啊？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沒辦法戰鬥啦？他手斷了嗎？」

  「不是啦，但他年紀也大了，自從前年傷到腰之後，幾乎就沒再外出狩獵了。我小時候他還像個巨石一樣，但最近已經變得宛如枯木了。」

  達爾格語調輕鬆，但群青聽到這句話後又再度「啊？」地問了一聲。

  「等等……什麼？是我人類的語言沒學好嗎？我聽不太懂你在說什麼喔。」

  「群青。」

  「熊猴子可說是我認識的人類當中最強大的戰士。他不只打敗了精靈中最高大的常綠，連最強的紫也贏不過他。而你說那傢伙……變得宛如枯木？」

  「群青。你別……」

  大概沒聽見妮娜語氣中試圖阻止她的意圖，群青無比混亂地繼續說。

  「哎呀，群青小姐，你來了啊？」

  就在這個時候。

  艾從裡面的房間走了出來。

  「好久不見，看你一切安好呢。」

  群青睜大雙眼說：

  「你是……誰、誰啊……？」

  這讓我緊緊咬住牙根。

  「我是艾。距離上一次見面……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呢，我也已經變成老婆婆了，所以不太好認吧。」

  艾完全沒變，還是很可愛……但是，她揚起的是滿布皺紋的笑容。

  「群青。夠了，你快回去啦。」

  「為什麼！我才剛來耶！」

  妮娜大概和我有相同心情，半拖半拉地把群青趕出去。

  好不容易慢慢接受老化的現實，現在又被迫重新面對，實在太痛苦了。

  結果，我們沒辦法阻止艾漸漸老去，也沒辦法延長她的壽命。

  精靈族長老告訴我的第二個延命方法，是成為居住於沙漠中的影之民的眷屬，成為永遠得要靠飲血過活且不能在陽光下生活的怪物。

  第三個方法，是利用住在海洋另一頭大陸上的雙頭蜥蜴的毒石化。

  第四個方法，是吃下世界盡頭的果實，但這只是傳說中的果實，並不存在。

  無論哪一個，都不是讓艾真正長生不老的方法，而我也飛遍全世界尋找其他方法。就如字面上所示，全世界。

  和住東邊的蜥蜴人戰鬥，用武力讓他們認同我，但他們只是完全依賴自己肉體的種族，連魔法都不會用。

  為了拜託住在南邊的人魚Mermaid，花費好幾年時間才得到他們的信任，開發了療傷魔法後才終於讓他們分我一點肉。但是，這世界的人魚肉沒有地球傳說中的長生不老的效用。

  還去見了住山上的巨人族。去見了奔馳大草原的人馬族Centauress。也去見了住在全世界各座山上的龍族。

  有些族群相當友善歡迎我，有些對我充滿敵意，讓我費盡全力才逃出生天。

  而他們的共同點就是，都不知道長生不老的方法。

  我花了好幾年、好幾十年，不斷尋找、尋找、尋找──

  在這樣的日子中，某一天，艾悄聲對我說了。

  與其像這樣聚少離多尋找一個微乎其微的可能，我更希望和你共度有限的人生。

  這是艾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後一次的任性。

  我決定聽從她的要求。

  「對不起。」

  她這個蜷起身子感到沮喪的舉動，明明從十歲起就毫無改變。

  「你別在意。」

  我輕輕撫摸艾染白的頭髮。

  有些事情連魔法也是無能為力。

  這個世界用最糟糕的方法教會了我這件事情。

  這是遙遠過去的未來話語。

  邂逅艾之後，已經走過六十九個年頭了。

  達爾蓋、肯……那些一開始就和艾居住在洞窟的居民已經全都離世了。

  村落就在他們的孩子、孫子、曾孫的支持下維持運轉，就只剩下艾還活著。

  「汝之名為老化，時光流逝，死亡，請你遠離此人，就此消失吧。」

  相當漫長的咒語詠唱完畢後，艾吐了一大口氣，在床上躺下。

  這是剪下在其他大陸上捕獲的羊的羊毛製成毛毯的特製品。

  躺起來的感覺似乎也不算非常棒，即使如此，艾還是笑著對我說「和只在地面鋪一層稻草相比，已經是天壤之別了」。

  「艾，你還好嗎？……你不用太勉強自己喔。」

  「沒事的，這已經象是每天必做的事了。」

  艾用著含糊的口氣慢慢說道。

  不斷追加新的咒語，內容一再延長的延命魔法，現在得要花上十分鐘才能詠唱完畢。而艾在我外出時，每天都會自己詠唱，從未偷懶過。她現在幾乎連起身也辦不到了，但就這個習慣從未間斷。

  我原本以為這個魔法沒有實際效果，但看到只有艾如此長壽，或許也不是完全沒效。

  即使如此，也只是安慰程度而已。

  「而且……不管怎麼說，大概也……沒剩多久了吧。」

  我沒辦法回應這句話，只是梳著她的瀏海。

  妮娜也說了一樣的話。

  她說，艾的性命大概只剩幾天而已了吧。

  我完全沒辦法想像她離開人世。

  但另一方面，放棄的心情確實在我心中某處蔓延。

  就這個時代的人類來說，她已經算非常長壽了。

  衰老虛弱的身體，早已無法在原野上奔馳，甚至沒辦法盡情說話，耳朵也幾乎聽不見。

  一直看著她這樣，對我來說也是件痛苦的事情。

  「老師。」

  艾抬起眼緊盯著我看。

  「最後，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麼問題？不管幾個我都會回答喔。」

  別說這是最後了啊。

  拚命壓抑就快要撕裂開的心，我用盡全力露出笑容。

  「我──我想知道……老師的……名字。」

  「名字？」

  龍族不會和任何種族群居，就連母子也幾乎不住在一起。

  當然，擁有高等智慧的牠們，也知道讓人知道真名等於被掌握住靈魂這件事吧。

  或許因為如此，父母也不會替小孩取名字。

  自己幫自己取名字也很奇怪，所以我才會要艾叫我「老師」。之後，村莊的人也跟著艾一起喊我老師，只有妮娜和達爾蓋不這樣叫我。

  「我沒說過嗎？龍沒有名字，所以你們口中的「老師」，就是我的名字。」

  艾聽完後，輕輕搖頭。

  「我想要知道的，是老師……身為人類時的名字。」

  她這樣一說，我才想起來。

  對啊，我曾經是個人類。

  我當然沒有忘記。

  只是，自從轉生成龍後，已經幾乎度過了與身為人類時相同的歲月了。

  我已經完全習慣身為龍的生活，幾乎不曾想到過去的事情。

  「你……發現了啊？」

  我沒對任何人說過自己曾經為人。

  被人知道也沒什麼不妥，只是覺得大概沒人會相信。

  「老師的事情，我什麼都知道喔。」

  艾說完之後，輕輕一笑。

  這或許不是誇張，而是真的。

  她的聽力變差之後，不知道為什麼，唯獨我的話從來不曾聽錯過。

  「我……沒錯，以前是人類。而且不是這個世界，是在另一個世界中生活的人類。」

  艾對這荒唐無稽的內容沒有絲毫懷疑，只是點著頭聽我說。

  「那個世界沒有魔法……不，應該說只有一個。那唯一的魔法……讓我轉生到這個世界，成為一頭龍。」

  「轉……生……」

  艾象是反芻般重複我說出口的話。

  「龍司。關口龍司。這就是我身為人類時的名字。」

  接著，我在空氣中寫出漢字給她看。

  「龍司……」

  艾低語的那一瞬，我的全身壟罩在猛烈燃燒的熱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