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時鐘

  那一瞬間，我領悟了那塊布的意義。

  艾遮掩在布下的臉頰，美麗得讓人驚嘆。

  明明遮掩在用月光織成的布下，她卻比從雲間探頭的月亮美上好幾倍。

  染成玫瑰粉的雙頰，水潤的雙眼，無比幸福的笑容。

  讓我覺得，這肯定是世界上最美的女孩了吧。

  

  而那傢伙也用著無比溫柔的眼神看著她。

  一直想著「怎麼不快點實現啊」的事情終於在眼前成真了，我的心不知為何，卻變得無比煩亂。

  艾輕輕伸手碰觸他的臉，接著把自己的臉靠近他的鼻尖。

  「我在此宣布，兩人正式結為夫妻。」

  我努力說完這句話，現場沐浴在祝福聲與掌聲中。

  明明很高興，明明很開心，我的胸口卻緊縮成一團，沒辦法好好呼吸。

  這種心情，有名字嗎？

  那傢伙說不定知道這是怎樣的心情。

  但是，擱久一點再去問那隻學識淵博的龍也沒關係。

  看著艾如春花般綻開的笑容，我如此想著。

  「對我來說，你的一生就象是那個時鐘上的秒針。」

  「那麼，老師是時針嗎？」

  「不……應該是時鐘本身吧。」

  那是個淅瀝淅瀝下著雨的秋日。

  在稀疏生長著幾株小樹的小山丘上。

  「汝為強壯，聰穎，勇敢者。」

  我們齊聲慢慢詠唱出這段咒語。

  「汝時而嚴厲，時而溫柔，總是無比雄壯。」

  數十人聚集於此，而我站在最前方引領祈禱。

  「請您安息。」

  ──祈禱蓋伊的冥福。

  他的遺體擺在山丘上挖出來的洞窟里。

  洞窟中放滿了不舍他離去的村民們投進的花朵。

  這不是我要他們做的。

  而是村人們依著他們純樸的感性，自行開始的習俗。

  「老師。」

  「嗯。」

  哭腫雙眼的艾喊著我，我對著她點點頭。

  接著深吸一口氣──對著蓋伊吐出。

  就算不詠唱咒語，龍噴出的火焰都能將鎧熊燒得灰飛煙滅。

  像這樣朝著挖出的洞窟噴火後，幾乎連骨頭也不剩。

  「土啊，將逝者包裹起來吧。」

  妮娜嚴肅地詠唱咒語後，蓋伊的骨灰直接掩埋在土堆中。

  「接著，長出新芽吧。」

  撒下一把樹木種後，樹種立刻長出小小新芽。這些新芽在將來，也會跟周圍的林木一樣，長成大樹吧。

  在我來到這裡後，為了預防疾病感染開始實施火葬，令人意外的是，幾乎每個人都沒有意見地接受了。應該不僅僅是對我的信賴，我認為妮娜的魔法也是重要因素之一。

  「老師。」

  艾看著小小的新芽，開口問我：

  「真的有死後的世界嗎？」

  或許，我該回答她沒有。

  冰霜傑克之所以會具體化，大概是因為我對艾說謊，讓她以為冰霜傑克真的存在。她每天不斷呼喚冰霜傑克的結果，那份心意累積到最後，化作意義的聚合了體……精靈現身了。

  死後的世界，或許也是這樣成形的。

  「嗯，有喔。」

  所以，我這樣回答。

  「真的有所謂死後的世界。所以蓋伊肯定可以在那邊度過平靜的生活。」

  不管是怎樣的形式都好，都希望可以和亡者再見一次面。

  因為我如此希望。

  從我們居住的村莊朝北飛幾分鐘。

  幾分鐘是指龍的飛行時間，實際上大概距離二三十公里，我老家就在那邊。走進火山口旁的洞窟中，往前走一段路後，睽違數年，讓我懷念的老家就在那裡。

  這個洞窟，明顯不是天然形成的洞窟。

  既沒有鍾石或石筍之類的東西，通道的切面也呈現平整的圓形，我以前一直覺得很不可思議，不知道這是怎樣做成的。

  但是現在知道了，那是用細長的火焰氣息燒灼出來的。

  如同我在山脈上開出風口一樣。

  走過這個通道，可以抵達寬廣的大房間。岩漿在一旁噗滋噗滋地流動著，這大概是人類無法承受的溫度吧，我也沒辦法帶著艾來向母親報告已婚的事情……老實說，母親要是知道我和人類結婚，應該會懷疑我是不是瘋了吧。

  「哎呀，你回來了啊。」

  「母親，我回來了。」

  乍看之下以為是大房間裡的紅色牆壁，其實那就是我這一世的母親。

  她展開的雙翅，單邊就比我整個身體還要大了。

  「我現在正好要吃飯呢，你要不要一起吃？」

  母親像拿薯條沾蕃茄醬那般，將某種巨大生物的前腳伸進岩漿中攪拌，接著一口吞下。

  「啊，那我也要吃。」

  我和母親一樣，拿起肉沾岩漿吃。還住在這裡的時候，都是這樣吃肉。

  「嗯，真好吃。」

  我心想，應該只有火龍才能體會其中美味吧。

  以前曾聽過，味覺中的「辣味」，其實只是舌頭感覺熱與痛而已。

  我不知道同理是否可證於龍身，但就算是火龍，把岩漿放到舌頭上還是多少會感到稍微熱痛，有種刺刺的感覺。

  對龍來說，岩漿就是一種辣醬。

  但是。

  兩人並坐一起咀嚼著肉，讓我再次有這種想法。

  我都睽違好幾年沒回家了，母親的應對也太自然了吧。

  我不知道到底是因為龍太有耐心，還是我的母親特別不在意。

  「母親，我有件事情想要請教你。」

  「什麼啊？」

  母親歪著她那比我從鼻子到尾巴尾端還長的頸部這麼回問。

  「母親，你現在幾歲啊？」

  「二十六啊。」

  看見母親無比自然地謊報年齡，讓我不禁噴笑出聲。

  「少來了，我今年都二十好幾了耶。」

  「二十？啊，你是用季節變化計算的啊。」

  母親嘟起嘴巴，用細長的火焰燒灼地面，僵硬的岩石瞬間融化，隨著母親的火焰描繪出精緻的圖樣。母親火焰的熱能和精準度都讓我望其項背。

  「這個呢，是在天上發光的太陽。然後，這個是我們居住的星球。」

  那是一個行星沿著橢圓軌道繞著太陽運轉的圖。

  「經過四百二十次晝夜循環後，星球大概就會回到原本的位置上。但軌道不是完美的圓形，橢圓也會稍微有點位移。」

  橢圓如同花瓣般，一邊位移，一邊繞著太陽旋轉。

  「然後，繞過九十八圈後，差不多就會回到原本的軌道上。這才叫一年。」

  這段話讓我驚訝到闔不上嘴。

  雖然母親不僅明白地動說，甚至連行星的公轉軌道概念都理所當然理解這件事也讓我驚訝，但她已經將近兩千六百歲這件事更是嚇我一大跳。不對，這個星球的公轉周期比地球還長，所以用三百六十五天計算的話，母親已經超過兩千八百歲了。

  這時間漫長到幾乎沒有盡頭。

  對她來說，沒有語言，只會使用原始石器的脆弱人類大概和螞蟻沒兩樣吧。我重新對於人類與龍族間的隔閡驚訝到無話可說。

  「母親，就你所知，最長壽的龍……是幾歲啊？」

  「這個嘛，我記得爺爺應該超過兩百歲有吧。」

  兩百的九十八倍。

  用這邊的曆法計算也有一萬九千六百歲，這簡直等於不死了啊。

  「母親，你還真年輕就生我了耶。」

  我只能勉強擠出這句話。

  「老師，歡迎回來！」

  回到村莊時，艾快步跑來迎接我。

  「我回來了。抱歉，讓你感到寂寞了。」

  「不會啦。」

  艾滿臉笑容緊緊抱住我的前腳。

  失去她之後，我還得活上幾千幾萬年？

  辦不到，我絕對辦不到這種事情。

  即使如此，我也知道自己沒有勇氣和她一起結束生命。

  那麼，方法只有一個。

  長生不老。

  只能在這個世界中實現人類不斷追求，卻尚未成真的那個夢想了。

  達爾蓋將岩劍高舉過頭，一步一步朝我接近。

  我舉起左手當盾牌，屏息以對。

  「喝！」

  達爾蓋大喊一聲，接著把劍用力揮下。

  完全不痛。

  「大、大哥，你還好嗎？」

  「沒事，你真是厲害啊。」

  他漂亮地把我的鱗片和皮膚切分開，我看著慢慢滲血的手臂，忍不住佩服。

  反倒是朝我跑過來的達爾蓋看起來就很痛。

  自古以來，東洋西洋都有龍血是萬能之藥的傳說。

  德國的英雄敘事詩「尼伯龍之歌」中，英雄齊格飛淋到法夫納這隻龍的血之後，就得到了不死之身。中國也有傳說，中藥中有龍血及麒麟血等藥材。

  我期待著自己的血也有類似效果。

  「那、那麼，我要喝了……」

  「不，你等等。妮娜，兔子。」

  「嗯。」

  我阻止打算伸舌頭為我傷口的治療艾，接著拜託妮娜抓只兔子來，妮娜點頭後，森林稍微出現一點騷動，接著有隻兔子跳了出來。彷彿自動販賣機一樣。

  「總不能馬上就讓艾來嘗試嘛。」

  我把兔子的嘴巴壓在傷口上，強迫牠喝下我的血。

  效果超棒。

  「逼嘰！」

  兔子大叫，接著，牠的身體四處開始冒煙。

  與之同時，兔子大為躁動，從我的手中逃離，跳了兩三步後，牠的白毛也起火，在地面痛苦掙扎，最後一動也不動。

  這出乎意料的狀況讓我們看呆了，在一片寂靜中，妮娜慢慢抓起兔子，接著就往兔腿一口咬下。

  「超好吃！」

  她瞪大眼睛。

  「因為高熱從裡頭一口氣烤好的關係，肉汁完美鎖在肉里……！不只如此，肉熟得恰到好處，皮也烤得香脆，連事先處理都不需要了。」

  「失敗了啊。」

  雖然意外發現了兔子的美味調理法，但我總不能把艾當成大餐享用吧。這個方法也失敗了啊……

  「總之，我先對你施展今天的魔法吧。」

  「好。」

  我把艾招來面前，把手放在她頭上。

  「從黑暗中現身者，走在世界深淵者，斷絕氣息者，遮掩光芒者，世界的斷崖，生命的終點，從高空降下者啊。汝之名為老化，時光流逝，死亡。請你遠離此人，就此消失吧。」

  這是我每天摸索，一點一滴慢慢加長咒語的延命魔法。

  這個方法已經確認很安全，但尚未確認有多大的效果。雖然在壽命短的蟲或是小動物身上做過實驗，卻沒有顯目的效果。就算有效，也只是安慰程度而已。

  希望可以延長她的生命，讓她永遠陪伴我。

  這幾乎可說是我單方面的任性，但艾毫不遲疑接受了我的任性。

  甚至讓我慌張地開始說明長壽的缺點及擔心的點。

  或許會活膩、得要目送每一個親人離世、根據延命的方法不同，也可能會面臨想死也死不了的狀況。

  但這一切，全被她一句「也就是說，老師也要經歷這一切對吧？」給封殺了。

  雖然我順利得到她本人的同意與協助，卻沒得到任何成效。

  不只是單純的延命，我儘管嘗試了各種不同手段，卻全都失敗了。連原本相當期待的龍血，都是這種慘狀。

  「事情總是不太順利啊。」

  妮娜三兩下就把兔子吃光，還很沒規矩地吸著手指一邊說。

  她的食量很大，和那纖細的身材完全不相符，不禁讓人懷疑她身體的代謝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話說回來，妮娜，你今年幾歲啊？」

  從我第一次見到她至今，她的外表幾乎沒有變化。

  還是十五歲左右的模樣。

  因為她太美了，讓我不太有疑問，但或許這不全是因為她的發育不好而已。

  「嗯？這個嘛……我沒記得很清楚，但應該一百三十幾歲了吧？」

  沒想到她竟然比我還大。

  我上一世享年八十九歲，就算把我兩世的年齡加起來，她還是比我大。

  「妮娜姊姊，你年紀這麼大了啊。」

  「長耳族還真長壽啊。」

  艾和達爾蓋似乎也是第一次知道這件事，兩人都瞪大眼睛。

  「以防萬一，讓我確認一下，你長壽的祕訣是什麼呢？」

  「我怎麼可能知道啊。」

  說的也是！

  雖然如此，這是個不能捨棄的好信息。

  「我想問問妮娜以外的精靈族。你知道他們住在哪裡嗎？」

  在我提問的同時，妮娜的表情染上一絲陰影。

  「我不知道。因為……呃，我離開森林，已經很久了……」

  平常說話直截了當的她，難得說起話來如此不直接。

  「大哥，我知道長耳族住在哪裡喔。」

  達爾蓋在此舉手表示意見。

  這樣說來，達爾蓋會說精靈語呢。

  那當然也見過精靈族了。

  「你可以帶我去嗎？」

  「這當然。不遠喔，大概走半天就能到。」

  「那我帶你飛過去的話，應該就能當天來回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