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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07 02:14:32
作者: 裟欏雙樹
是夜,涼意漸起,說好的青垣縣四季如春總算在這時候有所體現了。
應該是特別適合睡覺的好溫度,大多數賓客的房間已經熄燈沒了動靜。但也有個別的夜貓子捨不得睡覺,非要出來搞點什麼事情。
狹長的走廊上,摸出來一個鬼鬼祟祟的人影,蹲到某間客房的窗下,屏息探聽。
此刻,屋裡正隱隱傳出睡得不太踏實的翻身的動靜。人影伸出手,將窗戶紙摳出個小洞,一根細竹管伸進去,噴出淡淡的白煙。很快,屋子裡的主僕幾人都徹底睡踏實了……
又等了一陣子,確定裡頭沒有任何動靜了,人影回過頭笨拙地吹了幾聲一點都不響的口哨,便見走廊拐彎處又出來一個人,悄無聲息地過來,熟練地挑開門拴。
屋內燈火俱滅,兩人一前一後,小心避開障礙物,唯恐弄出什麼動靜。
他們的目標,是已然昏死在床上的人。眼見離目標不過幾步距離,頭頂上卻傳來一聲冷冷的貓叫。
二人抬頭,但見樑上投來一藍一綠兩道利光。
幾乎在同時,一人將另一人用力推開,黑暗中,一個殺氣騰騰的小玩意兒擦著他們的身子飛出去,鏗一聲扎進某個硬物之中。
緊跟著,他們身後似乎又有利器凌空而下,一個人心知不妙,趕緊抱頭閃到一旁,另一人則在側身避開的瞬間,反手一掌準確擊在一隻胳膊上,令對方連退兩步,差點連自己的武器都脫了手。
屋子裡居然不聲不響多了好幾個人……
在這場突如其來的混亂還沒有造成更嚴重的後果前,有人點亮了桌上的油燈。
「大人?!」
「二少爺?!」
「咦?居然是你這隻死貓?!」
邱晚來一手捂著嘴,不可思議地盯著司狂瀾。羅先握著他的佛眼,趕緊為自己剛才的偷襲向司狂瀾道歉。另一頭,穿著男裝的桃夭跟從房樑上跳下來的貓大眼瞪小眼。她很驚訝,貓很平靜,一副並不想見到她的樣子。站在桌邊的賀白放下油燈,鎮定地看著這一屋子的傢伙。
床上的人依然在深睡之中,完全不知自己房中居然這麼熱鬧。
桃夭起身,盯著插進牆上的散著甜香的短箭,回頭對邱晚來嘖嘖道:「不至於一出手就拿毒箭傷人吧?就算我們是來偷東西的,也罪不至死啊。」
「是你?!」邱晚來這才看清了桃夭的臉,又想起那夜沖霄塔前司家人處處維護這個小丫頭的情景,扭頭問司狂瀾,「二少爺,你們這是做什麼?這房間裡住的是百物齋的孟先生,不過是個鑑賞古玩的斯文人,莫非跟二少爺有過節?」
「肯定不是。」羅先搶先道,「大人要與人算帳,歷來光明正大,何須這般偷雞摸狗。」
「偷雞摸狗……」司狂瀾笑笑,有苦難言的視線移到桃夭身上。
「你別瞪我呀。」桃夭一攤手,「這也沒法不偷雞摸狗啊。用迷藥好過打他們的頭吧?再說我配的迷藥不但藥效佳,味道也好,醒了不但不會頭痛還會回味無窮呢。」說著她又看向貓:「你為什麼在這裡?」
「春花,你認識……這個女的?」賀白打量著桃夭,初步確定了她的性別。
「春花?!」桃夭一愣,然後差點笑死在現場,「哈哈哈難怪你不肯說你的名字。」
貓翻了個白眼,對賀白道:「這女的便是在石固之禍中幫過我的傢伙。」
賀白點點頭,又看了看桃夭,沒有多說話。
桃夭卻打量著賀白:「沒見過你呀,高姓大名?」
「賀白,狴犴司任職天空。」賀白禮貌回她。
「貓是你養的?」桃夭十分好奇。
「它自己養自己。」
「你們怎麼認識的?」
「與閣下無關。」
「不不,這太奇怪了,它居然願意跟你這個人類在一起,還願意被你取這麼難聽的名字……」
「你今夜是為貓來的?」
「那倒不是。」
司狂瀾替賀白頭痛,問羅先:「你們三個來執行公務?」
「是。去年的夜宴,狴犴司也受命前往宴會現場,以防萬一。」羅先說道,「上頭怕出一些旁人應付不了的事,畢竟來赴宴的人身份顯赫。」他又朝床上看了一眼,「大人,你明明是來赴宴的,怎會……」
「我本也只想單純地赴個宴,誰知硬被人拖進這偷雞摸狗之事。」司狂笑看著桃夭,「我沒說錯吧,喬公子?」
「我沒想拖你進來啊。」桃夭卻不認,「你明明可以視而不見一走了之的。」
昨晚,他們剛從煙霞林回去,迎頭便遇見大晚上坐在驛站大堂喝茶的司狂瀾。
怎麼編呢?總不能說她怕鬼不敢一個人上茅廁所以拉上柳公子壯膽吧……司狂瀾的心眼兒比蜂窩眼還多,與其浪費時間撒謊不如說實話。
而說實話的結果,便是真正的喬總鏢頭跟上官夫人現在還被迷暈了綁在驛館房間裡,司狂瀾還幫忙從喬總鏢頭的行李中挑了相對最合身的一件扔給桃夭,甚至連柳公子臉上的妝容都是他畫的……真是人才啊。
烏龜說雖不知應凡生究竟想做什麼,但這些來赴宴的傢伙們一定會倒大霉,說不定還有性命之虞。好在應凡生一直沒有發現它的真實身份,還當它是那隻從小到大陪伴在自己身邊的小烏龜,即便後來他漸漸變成了另一個模樣,也還是讓它寸步不離地留在身邊,偶爾還要跟它聊聊無關緊要的天兒。但是,自打他去見過梁胡兩個老頭後,便連它也不帶在身邊了。那天他回來之後,將它從住了將近二十年的背囊里拿出來,放到了青垣縣的河邊,說今後他要做的事太多了,應該無暇再照顧它,不如放了生,各自安好吧。它覺得要出大事,奈何自己一時間又找不到解決之法。它偷偷去了他關押人質的地方,但那兩位身世顯赫的公子已經不見蹤跡,也許是他換了更隱秘的地方,也許……兩人是否尚在人間都是未知數。可是再往深處一想,即便它救出了人質,以應凡生如今的心性與能力,他也會找出新的完成他「願望」的方式,無論如何,他都會讓這些為世人所矚目的人物,來到他規定的地方,至於最終的結果,它都不敢多想。
但它很清楚,最一勞永逸的方法,只有一個。
那一晚,桃夭說夜宴一定要如期舉行,賓客也一定要賞臉,一切都要按他這個「幕後功臣」的期望一步一步走下去。只是,不是什麼賓客都是他能「招待」得起的。
它從桃夭的眼神里看到了希望,看到了解決問題的終極方法,內心卻高興不起來。
從驛館出發前,它看著桃夭他們為了它的請求而各種忙碌的樣子,心裡卻空得難受,明明做了一件對的事,怎麼好像又有些底氣不足。
「你不想送他上絕路。」司狂瀾看著趴在窗上的它,忽然說道。
所有人都聽見了。桃夭跟柳公子還有磨牙,都停下了手中的事,看著這隻白到發光的「烏龜」。
烏龜沉默許久,說:「我曾經想的是,等這個孩子成婚生子,或者再遇到一個或者幾個李火牛,從此不再孤單地守著晝夜四季的時候,便能離開他去過我的日子了。我一直記得當年他把我從漁人手裡救下來的眼神,又清澈又善良。雖然我並不需要他救我。但既然遇到了,留一段時間也無妨。」它綠豆大的眼睛裡有一些懷念,更多的是矛盾,「我活了這麼多年,從未取過任何人的性命。想都沒有想過。我的生活跟殺人一點關係都沒有。」
司狂瀾卻道:「你留在他們父子身邊這麼多年,應該習慣了才是。」
「永遠不會習慣的。」它看了司狂瀾一眼。
「你後悔了?」桃夭走過來,「可就算你現在求我不要殺他,我也不能答應你了。這件事太過兇險。」
「你殺應凡生我一定會後悔。」它看著漸亮的天色,「但應凡生已經不在了。在他將應家先輩遺骨化成灰燼的那一晚,應凡生便殺掉了自己。」
眾人皆沉默。
這樣一件事,誰又能視而不見,置之度外呢。
司狂瀾當然不會放桃夭他們獨自處理,且算他自找來的是非吧……
此刻,床上的孟老先生居然打起了呼嚕。司狂瀾回過神來,對羅先幾人道:「你們既在這裡,倒也算一件好事。若不怕麻煩,或可助我一臂之力。然此事頗有蹊蹺,連我都沒有十足把握處理妥當,你們雖有職責保護無辜,但也沒有必要為我這閒人犯險,不必勉強。」
「不光助他,是助我們,我們!」桃夭趕緊指著自己,又瞪著羅先,「你呀,上回我幫你料理了段青竹的事,你還吃了我的咸鼠,怎麼也該還個人情吧!」
羅先皺眉:「那妖怪不是還你了嗎?」
「人情沒還呀!」桃夭又指著貓說,「還有春花你,不要以為只是蓋個章就完事了,我可是拿了命去幫你的魚的。」
貓半眯著眼睛道:「你就這麼沒有自信?非要拉著我們才能壯膽?」
「果然貓不會說人話。」桃夭嘴角一揚,「保證夜宴賓客們的安全,本就是你們狴犴司的公務,不然你們來這裡做什麼?看風景嗎?」
貓哼了一聲,不理她了。
「二少爺,你開口,我們自是願意鼎力相助的。」邱晚來當然不會拒絕,只是問道,「但你好歹要同我們交代明白啊。」
「是啊大人,我們現在一頭霧水,你……」
羅先話沒說完,朝南的窗戶突然發出一聲響,一個小石子兒打到窗框上。
「哎呀,他們還在呢。」桃夭一拍腦袋,忙跑到窗邊朝下一看。
窗口下頭是迎賓館的後巷,一輛馬車停在那裡,駕車的可能是磨牙……仍著女裝的柳公子衝著樓上壓低聲音吼:「還在磨蹭什麼?人呢!」
邱晚來他們過來往下一看,皺眉:「這又是誰?」
當司狂瀾說這位「上官夫人」和抱著狐狸的小子也是司府的雜役時,另三人面面相覷,邱晚來忍不住道:「二少爺似乎對司府中人的要求低了許多啊……」說罷她又瞟了桃夭一眼。
桃夭不客氣地瞪回去:「你是說你家前大人眼光不好囉?那你還如此崇拜他,你要求也很低啊。」
「我幾時說過大人……二少爺他眼光不好了?我說的是你們,一個個都怪裡怪氣的樣子!」
「能有拿糖水做毒箭亂射一通的人怪?」
「好大的膽子,一介草民竟敢對本大人無禮!」
「生氣啦?有本事抓我回去坐個牢啊!」
她們兩個你來我往不亦樂乎,其他人十分無奈,這哪像要辦正事的樣子?
柳公子擠到她倆中間,指著自己:「犧牲最大的人都沒有發牢騷,你們吵個什麼勁?」
兩人這才偃旗息鼓,看著被迫扮俏的柳公子,桃夭忍不住又大笑出來,說:「想不到你扮上也是個絕色。」
「這件事給我記上。」柳公子白她一眼,「讓你扮你不扮,我能有什麼法子!」
「好事都得留給你呀。」桃夭吐舌頭。
磨牙深深嘆了口氣,躲在他背後布囊里的烏龜也嘆了口氣,心頭難免有點所託非人的不安。
司狂瀾看了看床上,對邱晚來道:「當務之急,是先將這八位賓客秘密送出青垣縣去,可先安置在煙霞林驛館,派幾個信得過的人守著,待事情解決之後再放他們返家。」他想了想,看向他們三人,「你們需知,除了我們幾人,無人會再去赴宴。」
邱晚來不解:「如此大費周章,夜宴有危險?」
「也許會有。」司狂瀾又轉身對賀白道,「另一件事還得勞你完成。」
賀白笑笑:「不能真的只有幾個人去赴宴,對吧。」
司狂瀾點點頭:「辛苦了。」他又思忖片刻,對賀白道:「還有一事,你多年來的心結,我這裡大概有了些眉目。」
賀白一怔。
司狂瀾出了房間,賀白跟了過去,兩人不知在走廊上低語些什麼。
「這麼一來,夜宴不是砸鍋了?若是判斷失誤……只怕上頭要治我們一個瀆職大罪。」羅先直言道。
「二少爺還是大人的時候,你可見他有哪一回是『判斷失誤』的?」邱晚來反問。
「那倒是。」羅先皺眉,轉眼竟有幾分高興,「許久不曾與大人共事,他還真是一點都沒變。」
桃夭心想,也只有羅先這種腦子不轉彎的人才能把跟司狂瀾共事當作一種榮幸……
說完,司狂瀾與賀白走了回來,賀白的臉色不是很好看。
面對羅先與邱晚來亟待解惑的神情,司狂瀾對桃夭道:「你說吧,畢竟烏龜找的是你。」
桃夭撇撇嘴:「行。」
窗外夜風一陣急過一陣,樹葉沙沙作響,掩蓋了四周所有輕微的動靜,只有客房裡的燈火跳動不止,在一眾人或急或緩的呼吸里,見證著一個可能帶來巨大危險的秘密。
此刻,遠在東山上的「琳琅居」,一如既往的別致華麗,月色映照下,如仙宮入世,美不勝收,作為晚宴的舉辦之地,它恐怕要迎來一生中最盛大的經歷。
宅子中設宴的大廳早已布置完畢,處處精緻考究,四周雕花的白玉立柱間輕紗曼妙,將室外的繁花碧草隔在一片朦朧的顏色中,暗香浮動,如夢如幻。
月光自一側斜下,剛好落在主位之上。
有人坐在那裡,看著眼前尚空蕩蕩的座位,往杯子裡倒了一杯酒,然後手一傾,盡數灑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