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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07 02:14:23 作者: 裟欏雙樹

  從白天到現在,他終於做了決定。

  深夜,他偷偷溜出家門。

  今年的冬天非常冷,非要凍死幾個人一樣,連歷來溫暖的青垣縣都逃不過去,甚至還下了一場雪。

  此刻,稀疏的雪在地上被人踩成薄冰,他選了一身最暗的衣裳,在夜色中也要挑最不起眼的角落行走。目的地是南街上的「賀氏百草」,青垣縣裡最大的藥鋪。

  這麼晚去買藥?當然不是,去偷藥。

  白天他去買過的,可人家不賣他。

  入冬之後,阿爹病了,擅天地星象之術又如何,能以夢魂絲千里除惡又如何,凡胎肉身,該生病還得生。先是咳嗽,然後發燒,再然後連躺下去都難,總是喘不過氣,吃飯也吃得越來越少。

  他有些害怕,阿爹好像從沒有跟吃藥有關的經歷,他總說藥補不如食補,平日裡有些什么小毛病,他做些奇怪的湯水喝了,竟也真的沒事了。

  現在看來,只是巧合。

  大夫說情況不太好,然後講了一堆他聽不太懂的術語,總之就是想要斷病根,只能試試看千年老參熬製的補氣救命湯,還說儘快找來為好,越拖越嚴重。

  

  他雖不通醫理,卻也知道千年老參的珍貴。他拿了家中所有的錢,一大早便跑去「賀氏百草」,想在青垣縣裡得到這個東西,只能寄望這裡。

  藥鋪的老闆自然是認識他們父子的,但他跟別的鄉民一樣,對他們並沒有太多的好感,他們是起早貪黑賺辛苦錢的人,最不喜他們這種遊手好閒靠一張嘴誆騙他人賺錢的傢伙。

  他很著急,一去就把所有錢推到老闆面前,說不夠的話他再想法子,只要能買到千年老參,多少錢他都給。

  老闆雖不喜他們父子,但畢竟是等藥救人的顧客,總不能拒之千里,而且他帶來的錢,也並沒有差多遠。

  他喊來自己的妻子,讓她去庫房中查看一下。

  妻子回來說,今年進了三支老參,已經賣出兩隻,現下剩的一支,也被錢員外預定了,說是三日後來取。

  老闆對他攤手,你聽見了。

  他說他願意加錢,兩倍三倍都行,絕不食言,只求今天能把老參給他。

  老闆夫婦一口拒絕,說先來後到的規矩不能壞。

  他急了,脫口而出,錢員外他昨天才見過,紅光滿面根本沒有生病,我爹是真的病了!

  老闆夫婦雖有些尷尬,但還是咬死規矩就是規矩,誰先給的定錢,東西就得給誰留著。

  他知道錢員外是青垣縣裡數一數二的名流,家中富裕自不必講,據說他的兒子還在京中為官,可算是青垣縣的臉面了。

  他給老闆夫婦跪下,他從沒跪過誰,阿爹不讓,說好結果都不是跪來的,別委屈了膝蓋。應家只有他跟阿爹了,就算他身上沒有應家的血脈,他也是阿爹的兒子。

  老闆夫婦還是搖頭,讓他另想辦法。

  他皺眉,站起身,出門前又回頭問一句——如果今天來找你們的,是比錢員外一家厲害得多的人,你們依然會守規矩嗎?

  老闆夫婦愣了愣,不等他們回答,他已然出了藥鋪,消失在寒冷的空氣里。

  阿爹問他一大早去哪兒了,他如實說去了藥鋪,但沒買到藥。

  阿爹說買那玩意兒作甚,浪費錢,莫聽那庸醫的話,不過小病一場,等天暖些自然就好了,還說藥鋪老闆沒什麼錯,先來後到本就是規矩。

  他沒有說話,只是把屋子裡的炭火燒得更旺了一些。

  他不會等天暖的。

  藥鋪的後半間便是庫房,不算大,藥材卻多,空氣里瀰漫著混亂的氣味,他舉著一個火摺子,緊張而迅速地翻找。

  先治好阿爹的病,回頭就算被他打一頓也無妨,只希望念他頭回做賊,不要打死他便是。

  然而,都還沒瞧見老參在哪裡,便被老闆抓個正著。

  該當他運氣不好,老闆也不知動了什麼心思,半夜在樓上睡得好好的,偏又想著庫房裡有幾味藥好像入庫數目不對,非要過來清點了才能安心。

  他背靠著柜子,唯一慶幸的是自己臉上蒙著面巾。

  可一條面巾又哪裡能阻礙老闆迅速認出他呢。

  愕然,憤怒,老闆厲聲質問。

  他的心差點從嘴巴里跳出來,只反覆說自己是救人,不是故意來偷藥,他還把裝著錢的袋子放到地上,請求老闆把老參給他。

  聽到動靜的老闆妻子也跟了過來,見自家店裡進了賊,自然也是氣不打一出來。見來者是他,更氣,兩口子頓時將各種平日裡忍住不說的重話一股腦地砸了出來。

  小小年紀便不學好,可見平日裡是缺管教的。

  你爹就是個不務正業的東西,也難怪你半夜當賊,有樣學樣罷了。

  做不做你的生意我們說了算,哪能不賣就來偷的?

  就算錢員外拿老參來泡酒,那也得賣給他!你當他們跟你爹一樣遊手好閒嗎,你今天踩過的路都是錢員外他們掏錢修的!要我說,那老參泡在錢員外的酒瓶里,也強過吃進你爹的肚子裡!

  也許真的只是夫妻倆不經腦子的氣話,但年少的他聽來,卻是字字如刀,扎得他鮮血淋漓。

  你們只瞧見有人修路,卻瞧不見有人拿一輩子的時間去保護不相干人的性命……就算你們不知道,阿爹平日裡又做錯了什麼事呢,他只是沒有做到被你們當作「臉面」,你們看不起他罷了。

  一道火焰從他瞬間憤怒的心裡點燃,迅速燒遍他全身血脈,一種從未有過的,陌生而強大的力量像是從密封太久的牢獄中狂奔而出,踩碎了他所有的清醒與理智,也攫住了他平靜善良的靈魂。

  「你們沒資格這樣說他!」

  他衝上去,一手一個,狠狠掐住了老闆夫婦的脖子,那雙總是清亮的眼睛裡瞬間瀰漫出墨汁般的黑霧,眼睛再不是眼睛,而是兩個漆黑的,想要吞噬一切的洞。

  從胳膊到手指,好像曬在盛夏最熱的光線里,由他而起卻並不由他控制的力量,將老闆夫婦化成了兩團尚來不及散去的灰燼,他們的臉上還保持著驚愕的神情。

  此刻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哪裡,只知道要給心中的憤怒找一個出口。

  砰一聲響。

  他被人一腳踢開了去,重重撞在柜子上。

  現在好像能看清東西了,他眨了眨恢復正常的眼睛,第一眼瞧見的便是臉如死灰的阿爹。

  他都不知阿爹是什麼時候從哪裡闖進來的。

  外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是藥鋪的小夥計在喊誰在那裡,其中還夾雜著小孩子吵著要爹娘的聲音。

  阿爹來不及多想,朝空氣中劃出一道光,一把拽著昏昏沉沉的他跳了進去。

  應家的縮地之術,從沒有被用得如此狼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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