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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07 02:14:21
作者: 裟欏雙樹
應凡生第一次親手「處理」掉的,是個與他一般大的少年。
準確說,那曾經是個少年。
對方已經倒下許久,他握刀的手依然不肯鬆開,刀柄像長在了他手裡一樣,還是阿爹過來掰開他的手指,將這把暫借給他用的刀拿了下來。
傍晚的荒野悶熱異常,頭頂上乾巴巴的枝葉窒息地擠在一起,不給人任何喘息的機會。
少年躺在溫熱的爛泥地上,眼睛不甘心地睜著。
他早上明明吃了三大碗飯,可現在卻一丁點力氣都沒有了,只能靠在粗糙的老樹身上,慢慢滑坐下去。
烏龜從他的背囊里探出腦袋來,看了看,又事不關己地縮了回去。
「習慣了就好。」阿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過去合上了少年的眼睛,「我第一次做這件事的時候,比你狼狽多了,差點讓對方逃了,幸好還有我爹善後,然後他給了我一記大耳刮子,罵我沒出息。」
他抬頭看著阿爹:「以後,每年夏天都是這樣了嗎?」
別人的夏天,是納涼閒聊,游泳戲水,是冰鎮的瓜果與嘹亮的蟬聲。他的夏天,卻只能是一個死去的少年,將來還會是別人……
阿爹沉默片刻,坐到他身旁,小心擦拭著刀鋒上的痕跡,笑:「還有春天冬天秋天可以愉快地過嘛。」
「阿爹,我們家真的從千年前就只做這一件事嗎?」他垂下頭,不想再看面前那個失去了生命的軀體,「為何不讓別人來呢?我不信只有我們一家能做這件事。」
阿爹往刀上呵了一口氣,問:「落刀的瞬間,你難受嗎?」
他點點頭。
即便知道真相,可看著他們倒在刀下的模樣,依然是有血有肉的人,如果他能好受,現在就不是這副模樣了。
「那便是了。」阿爹收刀入鞘,「既已知道這滋味,何必再讓旁人來承擔。」
他不說話了。
「不是張三不是李四,千年前偏是我們家發現了端倪,天命也好巧合也罷,就算是咱們家老祖宗多管閒事吧,這管都管了,就不好撒手了。」阿爹站起身,朝他伸出手,「起來吧,把他葬了。他孤身一人,這兒又是荒山野嶺,只怕等不到人來發現他了。」
那些當他們是殺人兇手的傢伙,應該還沒有誰發現,他們埋葬的親人會在死後四十九天時,化作一堆黑色的散沙——如果他們挖墳開棺的話,一定會在極度的詫異中再哭一次。
被那個洞盯上的人,便再不是人了。
那個在他家後院裡的,被偽裝成一口井的洞,是一隻不懷好意的眼睛,更是一個處心積慮的怪物。
阿爹說,千年前,應家的祖輩偶然在一片野地中發現了一個洞,那時它不過一個人頭大小,很不顯眼地躺在一片高高的雜草中。地上有洞算什麼奇事嗎?當然不算。可身為術師的應家人還是發現了不妥的地方——這個洞,就像生在地上的一道傷口,用什麼法子都無法使其癒合,無論往裡頭填多少土,無論鑄造多堅固多重的蓋子,都無用,所有施加在它身上,希望能掩蓋遮擋的器物都會在短時間內消失,他們曾以千斤重的鐵塊壓於其上,可第二天這鐵塊便不翼而飛,四周連個渣都找不到。詫異之餘,他們確定這個洞在有力地對抗任何試圖消滅它的方法。而歷來擅天文星象的應家人也意識到這看似不起眼的洞是個暗藏於天地間的隱患,雖暫時看不到什麼禍害,然應家世代相傳的手札秘籍中有雲——「地有殘,則天必缺」,意思是若地上有這樣不可癒合的「傷口」,說明天上也有一塊對應的殘缺。一旦有個萬一,必有天下蒼生不可承受之災,至於具體是什麼災禍,倒沒有更多的描述。於是,應家祖輩決定留在附近,看守觀察,若它安分守己就罷了,一旦有任何不對勁的變化,他們也能及時籌謀對策。然後,這便作為應家的秘密,祖祖輩輩守了下來。其實他們也曾對一些同道中人提過這件事,可對方都笑他們小題大做,有這時間守著一個小洞,還不如想想如何能在術師界闖出更大的名堂來,而不是終日抱著祖上留下的舊書,空有一身觀天測地的本領卻不用在正道上。瞧瞧那些出名的同行,哪個不是被帝王貴胄們重用,名利雙收,流芳百世,再看看你們應家的人,只靠給人算卦占卜賺點小錢,連一間好房子,甚至貴點的衣裳都置辦不上。清貧也就罷了,整天把精力花在琢磨天地星象上卻又不努力入廟堂建功立業,還真不如修個降妖除魔的大本事,哪怕不為錢,得一個為民除害的威名也不算浪費生命了。但,應家的人好像代代都是氣人的死心眼兒,別人的「好言相勸」是怎麼都聽不進去的,錢隨緣,名也無所謂,一千多年吶,居然真的就跟這個洞槓上了,哪裡都不去。任滄海桑田人世變遷,他們就跟長在這裡了一樣,眼看著一片荒地變成村落,又在興旺與戰火中反覆更替,然後慢慢走到現在,成為青垣縣裡一座普通的民居。
無數變化中,不變的只有守在這裡的應家人。
甚至,連那個洞都變了。
約從兩百年前起,它漸漸擴大,從一個人頭大小長到了兩個那麼大,並且還有了別的異狀。
那時負責看守的應家先輩發現一到盛夏最熱的幾日,天上露出「伏火連星」之象時,便有老鼠跑到洞口周圍。院子裡有老鼠本算不得稀奇事,但那些跑到洞口的老鼠卻紛紛毫不猶豫地朝洞口跳下去。千百年來,他們想了許多法子填上洞口都不奏效,再是小心看守,也難免有路過的小動物小蟲子之類落入洞中,但落下去便落下去了,並無異常。然而如今的老鼠卻大不一樣,它們踩下洞口卻並沒有落下去,那黑黢黢的洞中似有一隻無形的手托住它們,令它們以一種詭異的姿態飄浮在洞口上空。
應家人看到這一幕,只覺十分驚奇,又隱有擔憂,一時間也不知要如何應對。在漂浮的老鼠們被放回地面時,他們抓住其中幾隻仔細研究,卻沒發現它們身上有任何異常,只好暫時將它們關進籠子裡。幾天後,他們依然沒有從這些老鼠身上發現什麼端倪,為了更方便對比確認,他們又抓來一些普通的老鼠跟它們關在一起,誰知這麼一來,它們竟立刻攻擊新來的同類。最不可思議的,是它們雖是動嘴咬到對方,對方卻不是被咬死,而是瞬間化作一團還保持著死前形狀的灰燼,最後在一個輕微的外力作用下飛散開來。
詫異之下,他們又反覆做了多次測試,結果都是一樣。他們又放了別的活物進去,但老鼠卻並不攻擊它們,即便咬下去也都是正常的傷口,並不會令對方化為灰燼。於是他們確定,那幾隻在洞口飄浮過的老鼠,變成了可以輕易置同類於死地的怪物。好在伏火連星之象只持續三五日,消失後,那個洞似乎失去了召喚老鼠的興趣,又像往常一樣,沒有任何存在感地躺在原地。
最後,他們處死了那幾隻危險的老鼠,幾個時辰後,死去的老鼠竟化成一堆黑色散沙。目睹了這樣的場面,他們心頭的不安越發強烈。
第二年的盛夏,同樣的事又發生了,這次不光是他們宅子中的老鼠,連外頭的一些飛鳥也被「吸引」了進來。早有防備的他們,及時捕獲了這些在洞口飄浮過的活物,發現它們也跟老鼠一樣具備了傷害同類的能力。
他們意識到這是一件極度危險的事,開始盡力尋找解決的方法,奈何花去數年時間也無法阻止那個暗藏在洞中的力量,只能在每年盛夏的伏火連星之象到來之前,通宵達旦寸步不離地守在洞口附近,一旦有活物靠近便立刻驅離。
從此以後,夏天成為了應家人最緊張也最辛苦的季節。
可任他們再是謹慎,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那年的夏天特別熱,他們照例是懸著一顆心,避免讓任何活物靠近洞口。可就在那天的後半夜,倦極的他們不過是稍微分了點神,院牆外便「飛」進來一個人。說是飛,倒不如說是被一隻手硬拽進來的……然後他便像曾經的老鼠與飛鳥一樣,毫無無意識地飄浮在洞口之上——這從天而降的人,是剛好從外頭經過的更夫。
他們的心在這一瞬間抽緊了。
當更夫落回地上時,他們比任何時候都矛盾。
清醒過來的更夫表示非常奇怪,又沒有喝醉更不是夢遊,明明還認真打著更呢,怎的會莫名其妙跑到人家的後院裡來了。
他們問更夫可覺得有什麼不妥,更夫更是莫名其妙,說自己哪兒都沒有不妥。
一番猶豫下,他們還是讓更夫離開了。
之後三天,更夫確實如他所說,並沒有任何異常,回家,逛街,打更,再正常不過。但三天一過,還是大大的不妥了——那天,更夫獨自在家,鄰居來串門,兩人聊了幾句卻是話不投機,那更夫便莫名暴躁起來,好好的一雙眼睛突然被黑色的東西脹滿,抓住鄰居的胳膊便咬了下去,一直在旁監視的他們來不及阻止,眼見著那無辜之人瞬間化成了灰。
見他們出現,更夫一點都不害怕,反而笑著對他們說,你們來了也無用。
他們讓他老實跟自己回去,不要再做出任何可怕的行為。他卻是帶著一臉嘲諷之情朝他們撲來,不置他們於死地不罷休。
無奈,他們只得忍痛揮刀。論身手,他還是差了太多。
之後,為免生枝節,他們暫時將更夫的屍體帶回應家的密室中安放,本想著能否以秘術之力還更夫一條命,奈何尋遍祖上傳下的每本秘籍,都沒有一條能讓死者復生的記載。
那個夏天,是他們這一生中最黑暗的時段。
沮喪,慌張,前所未有的自我懷疑。
應家付出了近千年的時間,那個洞依然是一道無法癒合的傷口,是一隻無論如何都不肯閉上的邪惡之眼。他們盡了一切力量,最終卻只落得個殺人的結果。
四十九天後,更夫的遺體化作了一攤散沙。
痛定思痛,既然這個洞已經不老實了,他們也就不能只像從前那樣被動了,哪怕要付出巨大的代價,也得試一試。
他們雖沒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但是以自己一半壽數鑄起的封印,雖不能阻斷它「捕獵」的能力,起碼能讓那些獵物無法掉進它的魔爪。
從那之後,應家的後院便築起了一口永遠加不上蓋子的井,砌井的青磚以秘法燒制,內藏應家先輩以命結成的咒念,將整個後院籠於封印之中。從此以後,就算它能將獵物誘拐回來,也無法落到它手裡。這是他們能想到的唯一辦法,雖然代價巨大,起碼能暫且保一個平安。
但可惜的是,這個平安也只延續了百年。
這把刀,是阿爹的父親親自打造,沉重而鋒利,削鐵如泥,砍頭就更利索了。老人家說應家最終還是需要一把好刀的。
先輩們用命結成的封印雖然還在,那個洞的力量卻從沒有因為它的存在而有任何削減,並且這道神秘又惡毒的傷口還一直在「成長」,與百年前相比,它又有了新的本事。
伏火連星之期,夏季最危險的幾天,他們發現井口上竟毫無徵兆地飄浮起了一個陌生的姑娘,但仔細看,那姑娘又並不是一個真實的人,更像是趨於半透明的一種魂魄狀態。情急之下,他們試著以夢魂絲拴住那姑娘的手腕,待她從洞口消失後,再憑夢魂絲得知對方的位置。
居然是千里外的一個小鎮。
他們很快找到了那個姑娘,對於她身體裡的某一部分曾離開過她這件事,她根本毫無察覺,沒辦法,誰讓睡夢中的人類最是脆弱也最沒有防備呢。
他們的心情只能以愕然來形容,這個洞竟在短短百年的時間內,學會了另一種捕獵的方式,讓應家的封印形同虛設。
當眼睛變了樣的姑娘兇狠撲向她的家人時,還能怎樣呢?
為保無辜,只能拿刀。
爺爺把刀傳給阿爹,阿爹將來也會傳給他。
這些年來斃命於刀下的傢伙,也越來越討厭了,不但會反抗,還會像一個仇視他們的老熟人一樣,對他們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主要還是恥笑他們應家「悲涼又毫無建樹」的一生。
他問過阿爹,既然這個洞已如此危險,為何不求助他人?
阿爹說,求助很容易,可人心太難測,千年來只有應家知道這個洞的秘密,見識過它詭異而強大的力量,若被旁人知曉,反過來利用這道傷口做些不可預估的事,那才是更大的危險。
對阿爹的回答,他好像明白,又多少有些不明白。
總之,應家就這樣走到了現在。
不幸中之萬幸,是這道致命傷口只在每年夏季最熱的幾天作惡,他們已經習慣了早早推算出伏火連星之期,小心觀察防備著,但每年也總有兩三個運氣不好的人被它抓到。這個數目,他們父子倆勉強還能忙得過來。只不過,哪怕過完了夏季,他們的日子也依然單調枯燥,他們守著應家的規矩,不踏出青垣縣一步,永遠不讓那個洞脫離他們的看守範圍。
所以,尚還年輕的他許多時候都很矛盾,既不想被困於方寸之地,又不想因為那個特定的原因才得到離家外出的機會。午夜夢回時,想到那老頭對阿爹說過的話,就更睡不著了,他小小的腦瓜子裡,裝了太多不該這個年紀思考的東西。
可是,想再多也無用,該做的事,還得做下去。
葬了那少年,半彎月亮已掛在樹梢,阿爹往新墳前插了三支香,父子倆按慣例拜了拜,這次的任務算是徹底結束。
回去的路上,父子倆在一座小廟門口稍作休息。他嚼著乾糧,指著不遠處的一座石碑問阿爹,這玩意兒能有什麼用,到處都看得見,好多還拿石龜馱著。說罷,他還特意跑過去看了一遍,依稀瞧出上頭記載的是某位前朝將軍的生平事跡。
阿爹說,當一個人足夠有名足夠厲害時,總得想個法子讓活著的人儘可能記住他們。
那沒名不厲害的人,就不用被記住了嗎?他反問。
阿爹笑笑,你記住多吃飯多睡覺才能長出一副好身體就成了。
他看著那塊矗立在黑夜裡,甚至有些趾高氣揚的石頭,又問阿爹,那我們家的人,有在這些碑上留下過名字嗎?
阿爹玩笑般道,咱家的墓碑上有每個人的名字。
他有些不服氣,說我們家的人未必沒有那位他都沒聽說過的將軍厲害,那將軍能堅持千年守著一個地方嗎?能用夢魂絲找到那些危險的人物嗎?能扛著殺人犯的誤會保護其他生靈不成飛灰嗎?
如果,沒有應家人近乎不可思議的執著,天曉得那個洞現在都「吃」掉多少無辜了。他們的名字才應該深深地刻在這些石頭上,讓所有人都記得他們為這個世界付出過怎樣的代價。
阿爹敲了敲他的腦袋,笑言就算把名字在碑上刻一百遍,也改變不了什麼,該走的還是會走,會遺忘的還是會遺忘。不要去糾結這些小事了,好好吃你的餅子。
他悶頭又吃了幾口,還是閉不了嘴,又問阿爹,為何石碑都要馱在烏龜背上?
阿爹說那不是烏龜,是贔屓,長得像烏龜罷了,其實是一種壽命特別長的妖怪,加上力氣大站得穩,所以世人都喜歡用它們的模樣雕成石像馱碑,一來求穩當,二來希望借它們的長壽讓碑上所記之人與事萬古流芳。然後,阿爹還煞有介事地跟他講了一個小秘密,說世上馱碑的贔屓並非都是石像,還有一些是真正的贔屓所化,它們以捨棄千萬年的自由來換取修為圓滿飛升為龍。所以你看到的那些馱碑石龜,很可能有不少都是正在苦修中的贔屓。
他想了半天,不解地問,只要馱千萬年的碑就能修為圓滿?那其他妖怪的修煉之路未免太艱難了。
阿爹笑道,據說立碑的匠人中有個不成文的規矩,為尊貴之人立的碑,刻好之後拿紅布蓋上三天三夜,若三天之後碑下出現贔屓,便要祭天酬神,因為他們認定能得贔屓馱碑之人,必登天成仙。反過來,贔屓為了自身修為,也只會選擇為這等名聲旺盛的人物馱碑,協助他們賢名遠播,澤被蒼生。不過這也只是他從祖輩那兒聽來的傳說罷了,反正他至今沒有遇到過一隻真正的贔屓,世上常見的也只是些石頭雕的玩意兒。應家擅天地星象之術,對妖怪並不在行,說不定他聽來的也只是祖輩們的道聽途說,當個趣事聽聽便好。
他聽完,卻撇撇嘴說原來連烏龜馱碑都要挑有名的來馱,然後就把緩緩拿出來,對著它的臉說,你將來可不能去馱別人的碑。
緩緩衝他翻了個白眼。
阿爹差點笑死,說這麼個小玩意兒,連個碗都馱不住。他瞪了阿爹一眼,說也許它以後會長大的!
阿爹看著緩緩,那你要它跟我們一樣,一生都無緣自由,守著一個地方到死?
他愣了愣,隨口一說罷了,自己哪裡想到這一層。
阿爹抬頭看著夜空說,若吃盡苦頭能換來飛升還好,可你想啊,飛升為龍哪有那麼容易。千萬年時間變數太多,如果在修為還未夠圓滿的情況下,它背負的石碑倒了塌了,那它便是功虧一簣,從此只能成為一塊無人問津的破石頭,被迫留在同一個地方,生生世世孤獨下去。就像我們應家守著這個洞一樣,我們根本不知道以我們的能力還能守住它多久,也不知道我們家最終的結局是什麼,也許我們會輸,也許我們終有一天能找到贏它的辦法,而現在唯一確定的,是我們也必須捨棄自己的自由,去爭取一個不確定能否達成的「功德圓滿」。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我們跟贔屓差不多,那個洞就是我們世世代代馱在背上的碑,只是這塊碑太壞,我們千年來想的都是怎麼把它從背上甩下來,砸個粉碎。
阿爹很少跟他說這麼長的話,他似懂非懂,反而是緩緩聽得很專心,一對小眼睛都在發光似的。
一陣風吹來,汗濕的身子微微發涼,他無意中瞧見阿爹仰起的側臉,這個被青垣縣所有人當成吊兒郎當的騙子的男人,在這個月夜下微微紅了眼睛。
他忽然想,應家的縮地之術,能在瞬間跨千里之遙,旁人應該特別羨慕,可也許阿爹想的,卻是有朝一日可以不用那麼匆忙來回,步行,騎馬,坐船,用各種漫長的方式,無牽無掛走過天地四季,悠閒地回到家後,第一件事是擦乾淨臉上的塵土,拈走沾在衣裳上的野草或者花瓣,再沏一壺好茶,而不是帶著永不卸下的戒心,去後院查看那口不會給人帶來任何好心情的「井」。
回去吧。阿爹站起來,臉上又是他熟悉的神情,淡定,輕鬆,像騙子得手了一樣笑眯眯的。
熟悉的光在眼前閃爍開來。
今年,他們的夏天在這裡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