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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07 02:14:02 作者: 裟欏雙樹

  桃夭一直坐在門口,哪裡都沒去。

  不知什麼時候,身旁多了個毛茸茸的東西跟她一起坐著。

  桃夭瞟了它一眼,笑笑沒說話。

  「我是想起還要按規矩給你蓋個章才回來的。」貓主動開口。

  「就真的一點都不後悔?」桃夭托著下巴,「幾乎是送到你手裡的崑崙半仙之位,千年壽數,青雲大道,沒準兒用不了多久,你就是可以列席王母蟠桃宴的諸神正仙之一了。」她回憶著在岸魚那裡看到的那一幕,「只要不回頭,都是你的。」

  貓舔了舔爪子:「沒有崑崙試的時候,也有我們,不一樣爽爽快快地活下去了。再說了,我又不喜歡吃桃子,我只愛吃妖怪的肉。」

  桃夭好奇道:「你跟她那會兒才是頭回見吧?我偷偷想過,若我是你,得是多厲害的理由才能讓我放棄唾手可得的榮光,為一個對我而言毫無用處的小妖怪回頭。」

  

  貓咂咂嘴,說:「我聽到她跟兔妖的交談。」

  「所以同情一個被師父坑了的孩子?」

  「同情個屁。」貓翻了個白眼,「自己有多少斤兩都不知道,被坑了不是活該麼,不是那老猴子也會是別人。」

  「這點你跟我倒是挺像的,是只明白貓。」桃夭笑出來,「所以,為什麼呢?」

  貓沉默了片刻,一藍一綠兩隻眸子像兩個深邃而遙遠的世界。

  「我聽到了歌聲。」它說,「我對音律沒有興趣,也分不出什麼好聽不好聽。但是,在一個血流成河的絕境裡,一個必死無疑的妖怪,居然敢站在最高的地方,用自己僅有的那一丁點本事去安撫瀕死之靈魂。我回頭看見她的那一瞬間,這個一無是處的妖怪,神態竟那麼自如又堅毅,那不是從喉嚨里發出來的聲音,是從她的性命里衝出來的光,繚繞在每個將死的痛苦身軀上。」它頓了頓,眼裡突然有了少見的溫和,「就是那一瞬間,我覺得她是這個地獄裡唯一的神,是世上的一件好東西,不應該被撕碎,更不應該被毀在一場平庸的陰謀里。所以,比起去吃桃子,我更願意教訓一下那頭傻不拉嘰的怪獸。」

  桃夭微愕,然後循著它的話想下去,從它的視角里回了一次頭……明白了。

  「很多喜歡都是一時的頭腦發熱,原來你也一樣。」她轉過頭,笑看著若無其事的它,「我都說你很喜歡她了。」

  「可她不爭氣。」貓哼了一聲,抬起爪子指著房門,語氣激動起來,「就為了那麼一個男人。很英俊嗎?很厲害嗎?我看不過如此嘛……連能吃掉自己的怪獸都不怕,卻怕跟區區一個人類分開?早知如此,還不如被吃了呢!」

  「你平靜一下好吧。」桃夭拍了拍它的腦袋,「你又不是她,你們在一起的那十年之外的歲月,你也沒參加過。」

  「那又如何!」貓不悅道,「我不參加也知道她幹了多少蠢事!」

  「你乾的蠢事未必少過她,不然也不會跟她十年朋友了。」

  「胡說!我怎麼可能……」

  話音未落,房間裡突然傳來咚一聲響。

  桃夭跟貓同時彈起來,一把推開了房門。

  岸魚倒在地上,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膚都變成了近乎透明的白,連尾巴都沒有例外。

  一顆藍光瑩瑩的珠子,安靜地躺在令舒望的心口上。

  桃夭皺了皺眉,上去將她扶起來靠在自己懷裡。

  貓站在離她最近的地方,尾巴不安地搖來搖去。

  雖然知道這是必然的結果,可一旦真的到了這一刻,再有置身事外的本領,也免不得心中悵然。

  她緩緩睜開眼睛,見到桃夭的臉,笑了笑,張嘴說了兩個字,雖無聲,但從口型上看,是多謝。

  隨後,她用盡餘力抬起手,輕輕落在貓的身上,手指卻在那閃亮的皮毛間緩慢移動,貓突然意識到,她在寫字。

  貓屏住呼吸,一動不敢動,生怕錯過了任何一筆。

  房間裡安靜異常,只有交織在強壯與虛弱之間的心跳聲。

  寫完,她又摸了摸貓的頭,然後,往令舒望身上投去最後一瞥,沒有怨恨,沒有不甘,只有一點點遺憾。

  桃夭把她抱得更緊了些,也許多給她一點溫度,她離開時會舒服一些。

  可是她太涼了,比冬天結了冰的湖水還要涼。

  終於,她的手,從貓頭上滑下來。

  午後的暖風從外頭悠閒地鑽進來,掃過窗下的桌面——一張寫了字的紙順勢飄下來,晃晃悠悠地落在桃夭面前。

  桃夭拾起來,是她的字——

  「那夜我在京城的房頂上,看著腳下的一片繁華,萬家燈火,甚是美好。可我也在那一刻突然意識到,那萬家燈火中,無一盞為我而亮,處處炊煙里,無一人在等我歸來。從生到此,我竟從未被堅定地選擇過,哪怕一次。」

  短短几句話,空氣中好像有什麼脆弱的東西碎掉了。

  紙在桃夭手裡被攥成了團。

  貓伸出爪子,放到那隻永遠也不會再抬起的手上。

  她所經歷的,並不是一個女人與男人相愛又背叛的俗套故事,徹底擊垮她的,也從來不是區區一個令舒望。

  桃夭歷來不喜歡把自己活成備選項的傢伙,總認為把命運交給別人來選擇是一件特別蠢且吃虧的事,在她的規則里,沒有誰放棄誰這樣的事,不過是緣分盡頭的各奔東西罷了,當時的難過就留在當時,絕不影響未來。

  她一直覺得自己看不起被所謂的「拋棄」砸到地上爬不起來的傢伙,不過是自己把選擇的機會扔掉的可憐蟲罷了。

  可是對岸魚,她責怪不起來。

  畢竟從雲上的樹海里落下來的不是桃夭,在鏡子裡獨面死亡與絕望的不是桃夭,在快要斷掉的鞦韆上看著那個男人走遠的人,也不是她桃夭。

  她明明已經什麼都不想要了,可是當她鼓起所有勇氣與力量,以為可以得到一些不敢想的美好時,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卻突然又告訴她,抱歉,這些不是你的。

  妖怪裂開的心,也不是每回都能拼湊回來的。

  還能怪她什麼呢?

  越來越多的碎光從岸魚的身體裡飄出,在她與令舒望之間漂浮成一場無聲的告別。

  只是在某一天認識了你,然後在某一天離開了你,無謂對錯,不過緣淺。

  貓抬起頭,怔怔地看著那些在飛舞中漸漸消失的光。

  它帶出來的傢伙,終究還是不肯留在鏡子外的世界。

  但是,它真的不後悔。

  起碼它給了她一次回來的機會。

  現在,它腦子裡反覆出現的,只有她站在高高的石頭上,在歌聲里發光的模樣。

  明明在哪裡都有你可以站上去的地方,可你不去。

  好可惜啊。

  「她在你身上寫了什麼?」桃夭問。

  「最好的十年。」貓別過頭去,拿爪子偷偷揉了揉眼睛。

  桃夭拍拍它,起身走到床邊,輕輕拿起了那顆仍在令舒望心口上閃爍著的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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