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家書
2024-06-06 22:17:31
作者: 伯百川
三姐妹來到臨市公安局時,是下午一點。
民警先帶她們看了屍體。
確認是宋泉無疑之後,宋亦瀾一度情緒崩潰,宋亦菲則是無聲流淚,宋亦青全程戴著墨鏡,一言不發,但緊咬的嘴唇和肅穆的神情都表明她同樣感到難過,只是她的情緒遠比難過要複雜得多。
待她們情緒平穩之後,民警講述了宋泉的死亡過程。
上午九點,宋泉坐一輛私家車來到臨市耀輝皮革製造廠大門口,聲稱是龐建軍的老友,拿出多張兩人的合影給保安看,保安給其開了門,帶他去找龐建軍。
龐建軍那時正在車間視察,宋泉在車間找到了龐建軍,兩人發生口角,宋泉搖著輪椅撞向龐建軍,龐建軍推了一下輪椅,將輪椅推翻,宋泉從輪椅上滾下來,頭部撞到器械上,暈倒在地,經送往醫院治療無效死亡,死亡原因為突發腦梗。
「現場有視頻監控,還有很多人親眼目睹,過程本身確鑿無疑。」民警說,「現在最大的問題是,龐建軍的行為本身是否構成過失致人死亡罪。如果構成,那就要承擔刑事責任。如果不構成,則需要你們雙方達成和解,走民事賠償。」
三姐妹正欲開口說話,民警擺了擺手,示意她們稍安勿躁。
「院方已經確認,宋泉本身就患有腦血栓疾病,半身癱瘓不遂,這是其一。」民警說,「其二,龐建軍並不知道宋泉患腦血栓如此嚴重,將輪椅推翻之後,他見宋泉暈倒在地,立刻上前搶救,事後也立刻撥打了急救電話,將宋泉送至醫院,是有救人行為的,這些都能通過監控能看到。」
民警將車間現場的視頻調出來,給她們看了。
看完之後,民警繼續說:「情況就是這樣。對你們來說,有兩個選擇。一是走刑事流程,立案偵查,起訴判刑;二是走民事流程,雙方協商,和解賠償。怎麼選,看你們。對了,龐建軍已經在這裡等候多時,如果你們覺得足夠冷靜了,我可以帶你們去找他,事情已經發生,接下來就看怎麼解決了。」
民警說的客觀簡潔,宋亦瀾聽得卻是肝顫心驚,這是謀殺,徹頭徹尾的謀殺!
「帶我們去找他。」宋亦瀾緊咬牙關,紅著眼眶。
民警帶她們來到休息室,見到了龐建軍。龐建軍的長相和照片上一樣,只是肚子更大了,頭更禿了,戴一副金邊眼鏡,略帶緊張的目光打量著她們三人。
宋亦瀾認出龐建軍之後,二話不說,照頭就給了龐建軍一巴掌,民警急忙阻止,但龐建軍卻舉起雙手,讓民警別攔著,讓她打,他不還手。
宋亦瀾將龐建軍打的鼻青臉腫,眼鏡都給打歪了,龐建軍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直到宋亦瀾累了,罷手之後,他才開始道歉,他道歉的語氣真摯,誠意滿滿,道歉之後,見她們冷靜了不少,這才將民警支出去,正式談和解。
「我和宋泉的事,你們應該有所了解,過去的事咱們就不提了。我知道宋泉這一次找上我是為了什麼。說白了,他就沒打算活著回去,就是來找我拼命的,但我沒想到他會用這種方式,咱就不說他本身就患腦血栓之類的疾病了,就單說他今天的行為,多少有點訛人的意思,就像是刻意要死在我身上一樣——」話未說完,宋亦瀾忍不住,又是一頓打,龐建軍依然沒還手,打完之後,他扶正眼鏡,繼續說,「那筆債務,其實和我沒關係,但既然都到這份上了,我也把話挑明,債務我會去幫忙處理,算作賠償的一部分,從今天開始,那筆債沒有了,我現在就可以立字據,從今往後,我和宋泉的所有債務,一筆勾銷。」
「另外——」龐建軍趕緊拿出一份調解書,攤開在桌上,「不管怎樣,這事我多少有點責任,賠償是少不了的。除了那筆債務之外,我再額外賠償三十萬,你們覺得如何?」
宋亦瀾連看都沒看調解書,拿起來,撕成碎片,摔到龐建軍臉上,怒聲道:「你等著坐牢吧!」轉身離開,頭也沒回。
來的路上,三姐妹已經商量決定,走法律流程,讓龐建軍血債血償。
返回民警處,宋亦瀾告知民警,她們不和解,走起訴流程,民警說如果起訴,屍體就暫不能帶走,看是否有進一步屍檢的必要。民警將宋泉身上的遺物交給了宋亦瀾。三姐妹在派出所門口整理父親遺物時,發現在其錢包內側,有一張疊起的白紙,展開之後,正中間寫著一行扭曲的大字,一看就是父親的字體。
【臥室枕頭內,有留給你們的東西,速取!】
這個你們,顯然是指三姐妹。
她們立刻驅車往回趕,路上的時候,宋亦青聯繫好了律師,準備起訴。下午四點,返回父親家,宋亦瀾將枕頭扯開,棉絮散落,棉絮中間有一封藍皮信飄然而出。
封皮上寫著一行紅字:宋亦瀾宋亦青
宋亦菲同啟杜絕外人。
三姐妹對視一眼,坐在床頭,由宋亦瀾撕開了封皮。
裡面有兩張紙,第一張紙包在外層,展開之後,開頭兩個字異常醒目:遺書。
遺書第一行: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應該已經死了。
遺書第二行:除了你們三個之外,以下內容不要讓任何人知道:
在去見龐建軍前一天,我會滴水不喝,讓身體缺水,增大血瘀概率。在見到龐建軍之前二十分鐘,我會吃過量多巴胺類藥物,快速升高血壓。見到龐建軍之後,我會故意刺激龐建軍,讓他先動手,如果他不動手,我會主動靠上去,順勢翻倒輪椅,將頭撞向附近銳器。如果不出意外,在我嚴重缺水且血壓過高的情況下,瞬間倒地撞擊頭部,肯定會讓我突發腦梗,就算送醫院,也救不回來。
我的死,是有意的。
我原本的目的是想和龐建軍同歸於盡,後來我想通了,那沒有意義。
即使同歸於盡了,那筆債務還在,還會有另外的討債人找你們,騷擾你們。
所以,我的目的只有一個,了卻那筆債務。我知道你們已經深受其害,龐建軍會不停找你們要債,我自己是無所謂了,但不能看著你們的家庭被破壞。那筆債務是非法的,正規途徑沒法將其徹底了清,唯有通過這種方法。
切記以下內容!
一旦警方介入調查,進行屍檢的話,吃藥的情況必然會被知道,到時不僅債務清不了,可能還會背上壞名聲。所以,你們務必不要想著為我討公道,也沒必要讓龐建軍坐牢,那不現實,也不是我的初衷!
以及!
能拿多少賠償款就拿多少,速戰速決,記得務必將債務兩清,否則後患無窮。
這筆賠償款是我留給你們的遺產,是我對你們做的最後一件事,可能也是最好的一件事。拿到錢後,你們三姐妹平分,多出來的部分,給我燒紙。別為這事吵架。
葬禮一切從簡,除了你們三個,誰都不用通知。
將我和你們母親合葬在一起。
11月18日晚——宋泉親筆。
這封遺書,她們一字一句地通讀了兩遍,確保掌握了父親想要傳達的意思之後,三姐妹相互對視,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父親為什麼要這麼做呢……他這在拿自己的命還債啊。」宋亦瀾痛心疾首。如果沒有這封遺書的講解,她可能會將悲痛化為對龐建軍起訴的動力,但現在,她知道了父親是故意去死的,目的就是為了了卻債務,心裡的難過更甚。
「這幾年父親一直活得很不開心,母親去世後反而好了一些,可能就是從那時起他就決定了吧……」宋亦菲長吁一口氣,安慰大姐,「對父親來說,這可能是他最好的解脫方式了,你看父親遺書里,沒有一絲一毫對生的留戀,他已經做好了萬全的赴死準備,他覺得這樣死去,是有價值的,至少比躺在床上好……」
「好死比不上賴活著啊!」宋亦瀾還是無法接受。
「如果再過幾年,父親連字都寫不了,那才真是度日如年,他連從容赴死的機會都沒有了……」宋亦菲忽然覺得自己理解了父親,她想起這幾天和父親獨處的時光,想起父親坐在輪椅上望著夕陽的孤獨背影,想起父親在爺爺奶奶墓前痛苦的模樣,又想起父親用左手握筆,拼命練字的狀態。這時,她才意識到,父親練字是有目的的,寫遺書就是其中之一,這封不足五百字的遺書,想必寫了幾個小時。
「亦菲說的對。」宋亦青依然開口說話了,這是她今天下午說的第一句話,「對宋泉來說,這是最好的解脫方式了,他總算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
宋亦青的話雖然刺耳,但卻是大實話,宋亦瀾也是長吁一口氣,逐漸接受了這樣的結果,但在她心裡,還是覺得人只要活著,不管是殘是癱,都比死了好。
「內層還有一張紙。」宋亦青提醒道。
宋亦瀾將另外一張紙展開,開頭兩個字同樣醒目:家書。
家書第一行:我對不起你們三姐妹。
遺書第二行:我一直想要個男孩,可卻接連有了你們三個女孩:
我這一輩子,若從頭到尾而論,幾乎是一事無成,要事業沒事業,要朋友沒朋友,要家庭沒家庭,可憐我一生要強,最終一無所有。我曾有個機會能夠真正成功,可交友不慎,全部付諸東流。那次破產和亦青關係不大,歸根結底,不是她的錯。
破產前,我曾以為我最大的遺憾是沒有兒子繼承家業,破產後我悔恨於沒由兒子重振家業。後來我才想明白,不管兒子還是女兒,都是我的親骨肉,都值得被愛,可想通這些時,已經晚了,我已無法再彌補過去的錯誤。我對不起你們,希望你們能原諒我的自私和狹隘。
你們三姐妹相互間並不親,是我造成的。
但你們是親姐妹,血濃於水,應該得親。
希望你們看到此家書後能夠摒棄前嫌,從此不再吵架。亦瀾收收你的脾氣,別那麼強勢霸道,這一點你隨我,可我用經驗告訴你,最終會自食其果。一定要謹記,人與人相處,是將心比心,而不是誰控制誰,我和你母親就是一個負面例子。
亦青,多體諒一下你大姐,也多關照一下你小妹,三姐妹當中,屬你能力最強,多帶帶她們,別老一個人獨來獨往。其實我最對不起的是你,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我知道你還記著那件事,還覺得真相不是那樣,期望有一天會有人會告訴你不一樣的結局,但真的沒有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亦青,是時候放下了,不放下過去,怎麼面對未來呢,你看我都放下了不是嗎?我再次向你道歉,我對不起你,小時候不該當著那麼多人的面罵你打你,不該將你趕到角落一個人吃剩飯,不該說你是上天派下來懲罰我的壞小孩。我罪大惡極,我如今遭受的這些罪,肯定和小時候對你做的那些事有關係。我都這麼說了,你能原諒我嗎?
如果不能,也沒關係。
最後是亦菲,有事多和你大姐二姐商量,讓她們幫你拿主意,遇事別感情用事,也別任性。我小時候管你嚴,但你媽媽寵你,為這事,我沒少和她吵,但她就是對你好,後來我就不想管你了,因此你和我也不親,我能理解,但我是愛你的。
從此之後,這世界上,就只剩你們三姐妹相依為命了。
如果我們泉下有知,會為你們祈福的。
再見了,三個女兒。
11月20日晚——宋泉親筆。
看完這封帶著自悟和悔過性質的家書,三姐妹再次陷入沉默,這一次的沉默,更多的是觸及內心深處的自痛。父親在家書中反省了他失敗的一生,以及對三姐妹並非男兒身的遺憾,也許直到母親死後,這遺憾才真正釋懷,但為時已晚。
片刻後,宋亦青忽然翻找枕頭,自語般地道:「沒有了嗎?」
宋亦瀾問:「你想找什麼?」
宋亦青依然戴著墨鏡,嘴唇隱隱發青:「他為什麼沒有解釋當年的事?為什麼單單沒有說我?」
宋亦瀾道:「說你了啊。當年的事也說了,讓你放下,你沒看見嗎?」
宋亦青反覆搖頭,提高了音量:「我收集了那麼多證據,我很清楚真相不是那樣,父親也知道。上次在醫院,他親口說過,總有一天會告訴我,要不然我為什麼要給他鐵盒子。可直到臨死他還在隱瞞,還要將他自己的錯誤壓在我身上,已經壓了二十多年了,還不夠嗎?為什麼他就不能承認錯誤?!為什麼!」
宋亦青的情緒忽然變得激動,兩行清淚從墨鏡下滑落而出,轉身快步走了出去。宋亦瀾本想為父親爭辯,但看宋亦青的反應,深吸一口氣,忍住了。宋亦菲跟在宋亦青身後,想出去安慰她。
宋亦青站在窗邊,點燃一支煙,遙望黑雲瀰漫的天空,眼淚簌簌落下,內心不甘卻又無奈,伴隨著父親的離世,那件事可能再也不會有確切答案了,她苦苦等待了二十年,煎熬了二十年,最後就等來一句:人非聖賢,孰能無過?
宋亦菲默默看著二姐,沒有上前打擾。
宋亦瀾在臥室內,一直反覆閱讀家書,她早就知道父親嫌她是個女孩不是男孩,從小時候就知道了,為此,她剪短髮、留平頭、穿男孩衣服、學男孩的樣子走路、與人吵架打架,後來青春期,女性特徵出來之後,她還刻意隱瞞,為此難受了很久。她的這些行為,都是想博得父親的關注和認可,正因為她的努力,父親才對她最好,也算是矮子裡面拔將軍,無奈中的備選,而她的名字『亦瀾』,其實也飽含了父親對她是男孩的期盼,『亦男』。
三姐妹陷入了各自的情緒當中,直到一通電話打來,才將她們拉回現實。
電話是臨市公安局民警打來的,打到了宋亦瀾手機上。
「你們請的律師已經來了,如果確定走起訴流程,就要進一步屍檢,請儘快來簽一下屍檢同意書。」民警道。
「好。」宋亦瀾順口回答,旁邊的亦菲急忙提醒她,她這才反應過來,改口道,「等等,我們要再考慮一下。」
「最遲今晚八點之前。」民警道。
掛斷電話,三姐妹商量一番,決定按照父親的遺願,走民事賠償。
就在她們做好決定,準備聯繫龐建軍的時候,沒想到龐建軍率先聯繫了她們。
「是宋亦瀾吧,我是龐建軍,先聽我說完——」龐建軍加快語速,「除了免去債務之外,我再追加五十萬。我提醒你們一下,如果起訴,誰輸誰贏還不一定呢,我已經聯繫了宋泉上次住院的主治醫生,得知宋泉腦梗十分嚴重,隨時有生命風險,而且是宋泉先動手的,我算正當防衛。只是我想儘快解決問題,畢竟這關係到公司前景,我坦誠和你們說,也希望你們坦誠一些。」
宋亦瀾本著速戰速決的目的,和龐建軍三番周旋之後,於當晚八點,在臨市公安局,在民警的見證下,和龐建軍簽了和解書,賠償金額為七十萬。
協議簽完之後,龐建軍當即給了現金,以風捲殘雲般的速度,了卻了這件事。
對龐建軍而言,他顯然清楚那筆債務是非法的,也知道討債的一直在用非法手段逼債,現在宋泉死了,為了避免禍及自身,趕緊清倉處理,是最優選擇。
而對三姐妹來說,她們當然希望能將龐建軍繩之以法,讓其血債血償,但希望歸希望,現實很冷酷,父親的遺願也不能違背,只能不甘但無奈地與龐建軍和解。
當晚,三姐妹帶著宋泉的屍體,以及七十萬現金回到了家。
半路上的時候,暴雨傾盆,狂風呼嘯,像是在提醒她們。
真正的黑暗,已然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