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離別

2024-06-06 18:30:03 作者: 久南喬

  聽到這番發自肺腑的心聲,西蒙沒有說話,但他重重地點了點頭。

  隨後,杜音再一次踏上通往舞台的樓梯,卻又被他叫住了。

  「——小音。」

  「啊,還有什麼事嗎?」她回頭問。

  「……今晚,就按照你喜歡的方式去歌唱吧。」他的情緒似乎和往常有些不同,「我指揮你人生的時間,已經結束了。接下來的你的人生,只屬於你自己。」

  他獨具一格的鼓勵讓杜音心中充滿了信心。

  「我會的。」她說,「我要用自己的演技和歌曲叫他們都喜歡上你寫的故事!」

  聽到她這麼說,西蒙心不在焉地笑了笑。她突然覺得哪裡有點奇怪,但一旁的舞監已經在催她上場了,時機一旦錯過便不會再來,杜音調整好心態,從左側的通道走上了舞台。

  「隆隆隆……」

  

  從四周的音響里傳來的、魔咒般低沉的背景音樂瞬間包圍了她。西蒙聽到了這些戰慄不安的聲響,看來電子樂器也擁有自己的人格,而且比尋常樂器更難解讀,光是站在這裡,就容易被密集的嗡鳴占據100%的注意力。

  今夜,她將扮演一名被理想分割成雙重人格的、熱愛搖滾的少女,在這座舞台上爆發。

  搖滾是什麼?

  迄今為止,人們依舊難以用單一的概念來解釋它。它可以是一團火,一團熊熊燃燒的火,是一種吶喊,一種聲嘶力竭的吶喊,或者僅僅只是靈魂的躁動,神經的震顫,傾吐的欲望,一朵綻放在墓地之上的瘋狂之花。

  誕生半個多世紀以來,搖滾經歷了漫長的興衰起伏,但即使某一天它永遠成為音樂史上的過去式,也不能抹去它在人類精神上留下的印記。

  有所反抗、有所追求、求而不得、死而復生……對她而言,搖滾就是這樣一種「想要努力活下去」的掙扎。就算被批評為華而不實也無所謂。那是她發自內心想要歌唱的感情,誰也無法界定、否定或改變。

  她不屑於用某一特定種類來約束自己,也不願為了音樂性上的「高格調」而特意製造出什麼不符合聲音審美的東西。這是她的傲慢。

  朋克,哥特搖滾,黑浪潮搖滾,主流也好,藝術也好,這些通通都只是人為定義的類別。她想通過歌聲傳達的是思考過後的煎熬,與憤怒相連的創造,對麻木不仁的指責,對無動於衷的顛覆,破而後立,猶如窮途末路的困獸對巨大的鐵籠發起的無畏挑戰——

  哪怕知道無情的榨取仍會繼續,荒誕的愛情註定不會實現,再才華橫溢的人、最終也難逃命運的制裁。

  「如果我不能繼續唱下去……我會遺憾得想絞斷自己的脖子。我害怕庸庸碌碌的人生,我……我的精神太脆弱,什麼都好,能成為我的鎧甲的東西……也一定會成為你的救贖。」

  女主角喃喃自語的樣子讓人心疼之餘,又有些害怕她所憧憬的精神狀態。

  這時,將她拯救出來的人,正是一把吉他。

  準確地說,是那把變成人的吉他,將音樂又一次帶回了她的世界。

  四周響起了阿卡貝拉的吟唱。

  ——如果沒有音樂,她將黯然失色。

  ——如果沒有西蒙,她可能心律不齊。

  ——如果沒有噪音,她就不會懂得恬靜的美好。

  ——如果沒有一針見血的怒吼,她就會被「吃人」的世界吞噬。

  「夢,總有一日會甦醒吧。但我會把這場夢感染上所有人的影子,變成夢的使者,以另一種方式延續不可思議的幻境。」

  演出即將落幕前,在灰濛濛的燈光下,撕開了外衣的杜音漸漸露出一抹苦笑。

  在她身後的黑暗中,西蒙出神地凝視著她的背影。

  他的手機響了,是一條簡訊,內容全是英語。他很快摁掉了屏幕上的亮光。

  時限已到,他必須得做出選擇了。這個選擇會影響他未來數年的生活,甚至一生,而他甚至難以對喜歡的人開口,因為一旦開口,他就多了成堆的需要解釋的事,這對他來說比要他的命還難。

  誰讓他當初說了那種彌天大謊呢?

  ……不知為何,西蒙忽而感到自己好像走在一座沒有盡頭的螺旋樓梯上。

  螺旋樓梯總讓人頭暈。走起路來也快不了。這種毫無實際功能的設計只是為了滿足無聊的業主那對奢華生活的嚮往和追求,一不小心就能扭傷走路的人的腳,搞不好還會摔一跤。他必須靠近中軸線才能平穩前進,一圈又一圈,總是看不到盡頭,甚至產生了點飢腸轆轆的錯覺。

  眼前空無一人,和曾經如出一轍。這再也不會讓他吃驚,他採取了另一種邏輯,而非噩夢裡的邏輯,來應對這個問題。

  他頓時覺得自己蒼老了許多,也不再具備年輕人特有的膽量。而他的愛情甚至才剛剛開始,不,實際上,一切都還沒有開始。他還不曾和她並肩坐在摩天輪的小包廂里,看外面璀璨的燈光,他想溫柔地捧起她的手,親吻她的嘴唇,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看著面前裹挾著灰塵的、冷冰冰的廢棄之地,看著靈魂一點點習慣平和的商業演出。

  他已經活了二十多年,從小時候被誇贊有作曲天分、開始在網上寫點音樂起,到遇到杜音之前,他的人生都只和自我陶醉的音樂有關。因為他能聽到樂器的心聲。

  不過,大人們是不理解的,他們會覺得他在用奇妙的比喻描述音樂之神降臨時的感觸,「聽到樂器的心聲」也只是誇大。

  「你真厲害啊,西蒙!」

  「才5歲就能寫歌了?會不會是下一個貝多芬?」

  「我帶你去見見有名的阿迪斯老師吧,他會教你最正統的作曲技法。」

  「西蒙,為什麼逃課?你知不知道我們花了多少錢?別鬧彆扭了!」

  「不要浪費上帝賜給你的才華!」

  他們總說他不該浪費自己的才華,可他不喜歡那種很正經的音樂,尤其是上了年紀的樂器,它們總是太死板、拒絕任何變化,他不喜歡它們。硬要說的話,或許新創造出來的樂器多少有一點點創新,可還不夠。他想要的是更灑脫的東西,那些很難被主流音樂學院承認的東西。

  他們不理解他為什麼總不喜歡和人說話,指責他不該那麼古怪,也很少有人願意和他交朋友。鑑於這過於脫離日常的性格,父母覺得他有必要提高專業水平、做一個真正能靠音樂吃飯的人。

  可他們不懂,他對高山流水沒有興趣。他更喜歡悄悄躲在角落裡碎碎念的樂器,聽到它們的心聲他就會很高興。

  「是嗎?你們喜歡洗盤子的聲音啊,的確是很獨特的銀色呢……」

  「你在對誰說話?西蒙?」

  這個習慣被解讀為了「孤僻」,他們開始擔心他的心理狀態,還約了心理醫生去檢查,讓他經常和人說說話、打開心扉。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你總得正經學些東西……」

  「我說過,我不去。」

  「西蒙!」

  壓力逐漸增大,最終,他堅決地拒絕了父母的安排,撕掉了音樂學院的錄取通知書、來到中國留學,一個人體驗他最想體驗的獨居生活。住在這裡的表姨每隔一個月會來看他一次,僅此而已,他終於能享受清靜了。

  然後他遇到了杜音。

  第一次相遇的時候,他站在她家院子外面,呆呆地望著她燒掉吉他的那一幕。

  「救救小音……救救小音……」

  明明吉他都被燒掉了,卻還是給他傳遞了關心主人的情緒。他第一次從樂器上聽到這種百感交集的聲音。

  為什麼她要燒掉自己的吉他?正常人是不會做出這種舉動的,西蒙忽然覺得,她或許可以理解自己,對那種生命永不消逝的感動的追求,當時他忍住了上前搭話的衝動,直到大學和她重逢。這是命運,他對自己說,一定是上帝想讓他喚醒她的靈魂、才把他送到了這裡。

  其實他們真正認識的時間還很短,才區區四年。

  對她來說是如此。

  但對他而言,卻已經是全新的人生的長度。

  人在沙漠裡筋疲力盡時就會看到海市蜃樓,他在絕望時就會想起她,都是一樣的。

  在她黯淡無光的額頭上寫著「希望」二字,那是他僅存的信仰,使他確信自己必須活下去——然後見證她走向光明的那一刻。

  每當看到她狡黠地笑起來的時候,雖然他面上維持著冷靜,心中卻早已竊喜萬分。啊,這樣的快樂,無法掩飾的快樂,如她描述的那樣……就像下了水的跳跳糖,在舌尖瘋狂舞蹈著。

  然而,他已經不需要再擔心什麼了。在寫完那本屬於他的故事之後,西蒙意識到,當初態度強硬地想送他去正經音樂學院讀書的父母是正確的,他能挖掘的東西快要枯竭了,亟需新的靈感來填補自己。作為成年人,他也有義務承擔起照顧父母的責任。

  時至今日,他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說謊的初衷是為了幫那把吉他復仇。支配她的人生這種荒謬的話也沒必要再說。因為,就算他什麼也不做,她也已經能在自己選擇的音樂之路上繼續走下去。在不遠的將來,她會面臨更多危險和挑戰,說不定會被夢想和現實的矛盾擊倒,但她一定、會更加不願服輸地從地上爬起來,掙扎著繼續往前。

  所以,他也應該再次出發了。

  舞台上,她仍然在熠熠生輝。

  「我是為了音樂而生的魂靈,沒人比我更清楚生命的意義。若我放棄歌唱,世界將暗無天日。」

  「但你堅持了下來。」

  「像你與我,心照不宣。」

  一句句念白,從唇中蹦出的言語是那麼甜蜜,仿佛全世界的星空都要從她的嘴角滿溢出來,灑遍整間屋子,點亮每個人的心。

  望著頭頂的鎂光燈,杜音突然感到自己的心缺了一塊。

  「……西……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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