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化解
2024-06-06 18:30:00
作者: 久南喬
從橫亘在她面前的川流不息的人潮中穿過實在很困難。雖然它看上去並不算寬,內部結構卻異常緊密,充滿了無聲的敵意。她使出渾身解數,已是黔驢技窮。人群又一次不動聲色地把她帶入了自己的固定節奏之中,吞噬了她的自由,反抗也是無意義的,因為她的大腿根本不經過大腦來做決定,而是在那之前就依靠周圍的人流做出了選擇。隨波逐流往往最為輕鬆。授意的不是一個人,而是所有人。
她忘不了她初次登台演出時他留下的那句話。
——這種東西,根本不是音樂。
這就像魔咒,擊碎了她心中最敏感脆弱的保護殼,像層層的烏雲壓迫著人的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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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音!」
突然,一個聲音把她從孤獨的世界裡拉了出來。
她茫然地回過頭。
寒風之中,戴著眼鏡的黑髮青年從音樂廳的方向快步奔跑而來,他吐出的每一口氣都呈現出一種難以置信的潔白,呼吸都像是要開出花。
她怔怔地念著他的名字:「西蒙……」
「我們得回去!」
他停在她面前,彎下腰去扶著膝蓋。街道上的人群擋在前方,後方則是一片燈火通明,像節奏撞進和弦。杜音皺起了眉頭,微微張開嘴唇,似乎想說點什麼,卻抖了幾下身子,什麼也沒能說出口。
西蒙握住了她的手。
「走吧。」
「我……」她後退了一小步,「我心裡很明白,只是……」
「你還在猶豫什麼?」他不允許她繼續東躲西藏,「為了迎接他的評判,你已經努力了這麼久!現在他來了,為什麼你反而要害怕?」
「我沒想到他會不打招呼就出現。」她有點混亂,說起話來也渾身帶刺,「你是我的男朋友,應該知道我現在的心情……」
「我知道,但我更知道,在戀人或朋友的問題之前,我們首先是一個樂隊。」
西蒙冷靜而堅決地說。
一個樂隊……
她的手被他握在掌心裡,能感受到從對方身上傳來的熱量。忽然,無法掩飾的歌唱欲把十二歲那年彈起吉他的一瞬間拉回眼前。
——就像西伯利亞至斯堪地那維亞的第一口尼古丁。
不知為何,她再也說不出反駁的話語。
西蒙見狀,微笑著拍了拍她的頭,前發被風吹得很涼,擦在皮膚上有點棒棒冰的感覺,她一時陷入了恍惚。然後他抿了抿嘴唇,溫和地說:
「走吧,你想讓觀眾們都等著嗎?」
片刻後。
Crippled Crow Symphony 2022 年度音樂會現場。
舞台的燈光再一次照亮。
茅一生再一次舉起了他的小提琴,神色凝重。
觀眾席上,茅家的爸爸和媽媽坐在vip的位置,帶著複雜的表情望向自己的兒子。
杜音對她的觀眾們笑了笑。無需解釋更多,這一個歉疚和釋然夾雜的微笑已經足以說明一切。她慢慢靠近話筒,呼吸還有些不穩定,顫抖著,就像一隻乾癟軟爛散發甜蜜酒味的蘋果。
「……請欣賞,交響樂版,《命》。」
略顯漫長的前奏再度響起,這一次,仿佛感受到了來自歌手的心情共鳴,奏樂的人們臉上都帶有與剛才不太一樣的、燃燒般的神情。一首跨越了歷史、從過去奔跑向未來的悲劇感洋溢的黑暗曲調征服了在座人們的心。
這是殘翼烏鴉所有作品中,最富有宿命性概念的一首。
原本強烈的鼓點被交響樂沖緩,弦樂賦予了更多張力和震撼,杜音的聲音就像傳達使命的神靈,試圖挑戰一切、衝擊一切、反抗一切、摧毀一切,好似一層不過濾的白色襯布包圍了人心。繼續聽下去,樂曲兼具同情和暴躁兩種最極端的戲劇性和輻射力,哪怕這精神概念本質上屬於悲劇。她想用這首歌來命名樂隊的未來。
「生命輕如空氣,
無人在意的吐息,
真相若被知悉,
迫近的是恐懼
還是希冀?
當你悄然入睡,
某處卻有人飽受煎熬,
劇烈的痛苦和悲傷,
在誰都不知道的角落,
被人遺忘。
為什麼,
決定人生的上帝,
被人稱為命運。
為什麼,
我無法阻止,
凝固笑靨與溫柔的謊言。
就在剛才的瞬間,
我最愛的人,
也已迎來生命的終結,
無聲無息,
悄然落幕,
無人知曉,
無人哀慟,
一如逝去的芸芸眾生,
未完成的遺願。」
一曲結束。
這種久違的輕鬆,恰似化身被緊攥多時後釋放的海綿,肢體與心緒,在以肉眼可見的姿態,由不堪的褶皺中撫平、伸展……
她望著頭頂炫目的燈光,吐出胸腔深處最後的氣息。
一片窒息的寧靜過後,是山呼海嘯般的掌聲,仿佛剛剛完成一場清晨熱氣騰騰的淋浴。
杜音眨了眨眼,不讓眼淚模糊視線,隨後她漸漸放低視線,看到站在包廂里的臉龐被照亮的男人的臉,他還在那裡,一直沒有離場。他身影與六年前重疊,轉身離去的影子化為泡沫消失,留下長著絡腮鬍子的老去的男性,注視著杜音。
雖然隔著二十多米遠,但杜音清楚地知道——
她征服了他。
也許算不上完美,但她的歌聲影響了他刁鑽而真切的聽覺神經,讓他願意留下來,聽她的下一首歌。
「爸爸……」
從她的喉嚨里溢出了輕盈的呼喚。
他的確是個十足的音樂家。別具一格,不拘小節,視常規和道德為無物,一個清醒的瘋子。也只有這樣的人能寫出誰都無法替代的音樂。就像血淋淋的鬥士。他的人生已經被浪費了許多年,白白虛度了那麼久的年華,所以在得知有機會重新走上音樂之路時,他毫不猶豫地放棄了屬於一個普通「父親」的美滿生活,投向了註定被家人唾棄的理想。
也許他不懂得什麼是責任。但這也是他令人著迷的因素之一。他以自己帶有強烈批判色彩的人生闡釋了自己對時代的詩意解讀,就像平客·弗洛伊德《Ummagumma》。一位殉道者。
下一首樂曲緊接著開始,她再也沒有轉身逃走的欲望,只是站在原處,唱完一首又一首屬於自己的歌。
這一刻,他不再是她的父親,而是同樣在音樂之路上探索的旅行者。
——杜音覺得,自己好像終於放下了心中的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