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交響樂演唱會
2024-06-06 18:29:58
作者: 久南喬
高笠還想再說什麼,卻被她「快坐下」的眼神逼著在舞台上僅有的空位上落了座。他看見西蒙閉上雙眼朝著空氣搖頭。久違的演奏令人心情愉悅,而且還有杜音的吉他作為輔助,這讓西蒙不自覺露出了笑容。
整首樂曲除了觀眾的掌聲、再沒有任何鼓點,恬靜宜人,卻蘊含著許多殘翼烏鴉不曾包含過的溫情和撫慰。
「再見了,大海,
我無法忘記,你的峭壁,你的港灣,你的閃光,你的轟響,還有絮語的波浪。
波浪想把我帶去何方,歸根結底都一樣,什麼都不能,使我失去,最後的堅強。」
杜音的聲音也極盡溫和婉轉之力,竟叫人從那沙啞的嗓子裡聽出了幾許柔美。
這首歌的名字是《自由之海》。她瞞著高笠自己瞎寫的一首新歌,歌詞改編自一首很有趣的抒情詩,這首歌毫無架子鼓的元素,最近幾天為了練習它,三人都吃了很多苦頭。對杜音來說,這樣的抒情曲也是一項全新的挑戰。
她想把自己的心情告訴對方。
可是除了唱歌,她找不到更好的辦法。
聽著聽著,高笠捂住了嘴,兩行眼淚從手掌與臉頰之間的縫隙滲了下去。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哭。他從來都是格外積極向上的青年,就算出了岔子,也能保持冷靜沉著。然而,這樣的人越是淡然,就越說明他在背後承受的痛苦強於旁人。
吉他的弦音時起時伏,他好像也流幹了一輩子的眼淚。
「……」
他胡亂擦掉眼角邊殘餘的液體,突然走到講台邊上,用雙手手掌開始敲擊空心的桌面。
奇蹟般的,這鼓點和原來的音樂融合在了一起。
就像擊打非洲鼓那樣,用掌心打桌子的側邊、用合攏的指背打桌子的中間、捏拳捶打各個地方,都會發出不同音色的聲音,他試了兩三次,便編織出了一首很有趣的屬於他自己的鼓樂。
「GOOD JOB!」杜音仿佛在用口型對他說。
高笠笑而不語。
台下的人們學著他的樣子敲打起了桌面,還驚動了巡邏的護士長,她原本氣呼呼地打開門,在看到門裡的場景的時刻、又露出了無奈的表情,比了個「適可而止」的手勢便離開了。
終於進行到一首樂曲結束時,小觀眾們雀躍的掌聲持續了十幾秒,還未拆掉繃帶的高笠咧開嘴,露出了十顆整齊的牙齒。他看著她時笑得很迷人,像個殭屍。如今他更似漂游的一絲靈魂,他欠父親的,不欠父親的,都煙消雲散了。他們真的可以心平氣和地說誰也不欠誰嗎?他不知道答案。
但是他擁有了最愛的音樂,為了音樂,他可以忘掉一切煩惱。
只有音樂,但是還有音樂。
這精神誰說不是從誰那兒繼承來的呢?
「謝謝你。」
杜音看到他張開的口型。雖然它淹沒在第二首歌的樂音之中,但還是無比清晰地傳遞給了她。
一瞬,她仿佛看到失去了一隻翅膀的烏鴉、正借著海風向高空滑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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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過去,高笠在新學期的第二周重返了樂隊訓練。
今年的除夕夜杜音過得很踏實,她和媽媽兩個人做了一桌子好菜,叫來鄰居大吃一頓,徹底無視了爸爸想回來看看的簡訊。那樣沒責任心的男人,就讓他一邊涼快去吧!這樣想著,大口大口咀嚼雞腿的杜音就覺得心情好了很多。
她好像又可以按照自己心中的節奏前進了。
為了彌補此前演出臨時中斷而感到遺憾的觀眾,殘翼烏鴉在四月底舉行了另一場演唱會。歌曲的列表和上次一模一樣,但曲子的編排又發生了一些變化。
杜音請茅一生聯繫了他在交響樂團的朋友,來了個「交響樂」版的合作演出。
說實話,做出這次嘗試的難度很高。她此前只寫過樂隊的歌曲,搞清楚原理的樂器也就吉他、貝斯、鍵盤、架子鼓四樣,頂多再加上電音蝌蚪和手風琴。但如果想和樂團合奏,就必須要清晰地知道樂團里每一位成員的樂器的特點。
莊樁聯繫了專業的交響樂音樂人來幫忙編曲,忙裡忙外地準備了一個多月,才有了今天的舞台。
「呃,之前由於我家裡的私人矛盾,讓大家留下了遺憾,很抱歉。不過從現在開始,我會以更加飽滿的熱情來演奏每一首曲子!」
高笠笑嘻嘻地對觀眾們表了決心。
「你真的沒事了嗎?」
「我們還可以再等等喔!」
「沒事沒事,現在我都能一口氣跑二十千米了,早就恢復了!說到這個二十千米,其實是為了鍛鍊肺活量才做的訓練,因為小音老纏著我、讓我學個長號什麼的,一口氣下去老累了。」
「哈哈哈!」
「那,開場就到這裡,請大家關閉手機電源、全身心地享受我們今晚的演出吧!」
簡單幾句閒聊後,舞檯燈光換了個顏色,觀眾席上的燈完全暗了下去,坐在池座里的觀眾看到一隊浩浩蕩蕩的人馬從舞台一側走出,按次序坐在弧形的樂器陣列里,各自找到了自己合適的姿勢。
首席小提琴正是茅一生。他今晚不會擔當鍵盤的工作,而是負責以小提琴手的身份引導這次演奏,雖然履歷上他還不夠格當首席,但杜音堅持他應該挑戰一下自己的上限,就趕著鴨子上了架。現在他還是一副緊張得不知道領結有沒有歪的表情。
二層觀眾席的包廂里,一個大鬍子的中年男人掏出手帕,擦乾淨煙盒上的污漬,但他沒有抽菸,只是表情淡然地望著鎂光燈聚焦的地方。
穿著禮服的杜音靜靜地站在那兒,肩上背著一把吉他,緊閉雙眼,像在祈禱著什麼。像在水中慢慢下沉,愈深愈靜。
一句婉轉的小提琴將樂曲帶入了如夢似幻的序章。
她開啟了唇瓣:
「霧氣漸隱,茶水已涼,人還未到。
丟下理智,忘卻回憶,陶醉夢鄉……」
破天荒地,她在用美聲唱法演唱這首歌。曲子的名字是《斑駁》。在她背後,大提琴的聲音讓人心裡踏實;中提琴的哼鳴依稀可聞;長笛像雀躍的飛鳥;簇擁著她的來自四面八方的聲音都那麼陌生,卻格外溫暖。一切都美妙極了。可是,她總覺得有人在哪裡盯著她。
……而且這並不是錯覺。
唱到一半,她用餘光意識到了二樓包廂里他的存在,表情立刻出現了裂紋。
「今——」
念到一半的歌詞也戛然而止。
是他。
是爸爸。
不應該。這不應該發生。他的出現就像是一塊沉甸甸的大石頭,壓得她腦袋一陣懵,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推落懸崖,掉進看不見的深谷。
「……」
什麼都無關緊要了。
此刻,她只想立刻離開舞台,離開鎂光燈的熱度,離開被觀眾注目的焦灼感。
是的,她只想儘快離開舞台,離開他的視線,暢快地呼吸點新鮮空氣,好叫自己衰退至死的靈魂慢慢恢復活力。她已經快要死去了。
雖然這退縮無法停止她的極度渴望,無法壓抑她的疲憊,無法讓她熱情冷卻,無法修復他們的關係,但她仍然覺得好過了些。如果她的心情能隨著遇到過的、以及將要遇到的事隨時調整的話,也許她就能成為一個輕鬆的人,逐漸適應這種缺氧的環境——就像做夢。
「咦,怎麼停了?」
觀眾們疑惑不解地望著走神的主唱。
顯然,靜靜旁觀著的他也注意到了她的失常。
轟隆隆——
頸椎、太陽穴、耳膜、心臟都在接受無比嚴峻的考驗,以至於她覺得自己的身軀隨時可能炸裂開來、變成血淋淋的碎片。但當她正準備逃走時,她聽見背後很遠的地方傳來一個洪亮的嗓音:
「杜音!」
但她轉身就跑,甚至連吉他都忘了取下。
外面在下雨,吉他越來越沉,她的衣服都濕得可以擰出水了,但她無暇顧及這些。她神情恍惚,雙腳冷得發癢,就像一個逃離監獄的苦刑犯,而且是唯一的倖存者,脫陷後亟待尋求一絲溫暖的籠罩。她覺得他好像變成了她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