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自灰暗角落傳來的祈禱
2024-06-06 18:29:48
作者: 久南喬
她生氣了,氣得厲害,像隨時會咬人的狗,可是現在她不想同他吵架。杜音用手掌使勁按壓著眼皮,似乎只有這麼做才能免遭破口大罵的情緒,花壇邊有座椅,像是很久沒打掃了,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屁股坐在肉眼可見的灰塵層上,痛定思痛。
「你說,人生到底是什麼玩意。」杜音的聲音憂鬱而無奈,「為什麼饒了這麼大一圈,還是繞回了起點。這不就是閉環了嗎。悲劇女主角才有的待遇啊。」
西蒙選擇了安靜。
他決定陪她在這裡坐一會兒。
沒有多費口舌的必要,因為他和她原本就心意相通。而且她此刻也不願深入地談論父親的話題。樂隊成員的四人中,除了西蒙,都或多或少和家庭有些難以言喻的矛盾,這就像是青春的魔咒,怎麼也逃不掉。不過換個角度一想,玩音樂的人大都感性大於理性,她早該有這個心理準備的。
「說不定我會又一次被他擊敗。岌岌可危的自信,被他的無心之言。」她伸出兩根手指摩擦著眼袋,吸鼻子的聲音清晰可聞,「徹底擊敗了。」
「可是現在和過去不一樣。現在你有我們,不管他如何評價你的音樂,都不能改變有無數人正在欣賞它的事實。」
「是,我承認你說得有道理,但我就想得到他的認可,怎麼辦呢。啊,不是技術層面的,怎麼說呢,我覺得要是我還想繼續留在這個世界,就遲早要面對這些……你能明白嗎?」
她緩慢、而有條理地陳述著自己的觀點,就像剛才還怒火衝天的那個人是另一副尊容。
西蒙望著視線盡頭的城市天際線,下巴稍微往下縮了縮。
「我能明白。」
又是幾分鐘過去了。她把周邊的一切都拋開,靈魂得到了暫時的釋放。她感到滿足。而且,再坐下去就會覺得冷了。外頭風景是好,卻沒有擋風的東西,也沒有熱水,她該去找個地方洗洗手、取回溫暖的體溫,免得凍感冒。
「我們是不是該回去了?」杜音很快恢復了精神,笑中帶淚的樣子也十分好看,「再遲該有人來找了。」
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
換作四年多以前的她,肯定會做出更加張牙舞爪的反抗行為吧。
「是啊……」
西蒙隨她一起從座椅上站了起來。
從挫折中儘快脫離也是一種了不起的本領。若想長期在「天才」以外的領域進行探索,經受挫折在所難免,有人說,學會控制負面情緒就是長大的第一課,可西蒙覺得,這不僅是第一課,也是伴隨人一輩子的功課。
回到室內,一直守在門口的茅一生連忙走上前來,道:「小音,莊先生說他找你。」
她感謝了他默默的關注,去衛生間洗了把臉,隨後獨自前往了莊樁的辦公室——不,嚴謹地說,西蒙也跟在她身後。自從用「自閉症」的藉口搪塞過莊樁一次之後,他便不再過問西蒙成天跟在杜音屁股後頭的事,儘管看到西蒙時,他總會不自覺地抬起眼皮,就像掃描一個可疑人物。
「你們父女有矛盾的事,應該早些告訴我。」
她還以為他會訓斥自己一番,但莊樁卻沒有,只是公事公辦地說教了一句。
西蒙見她不說話,當做是她還沒從震驚里緩過神來,替她解釋道:「她也沒想到來的人會是他。」
莊樁一臉「你別插話」的表情,接著對杜音說:「就算真有什麼過節,既然他成了你工作上的合作對象,你也該用客觀的態度去對待他。這和他的私生活無關,純粹是職業精神的問題。」
「對不起,但我還是不能認同這個看法……對不起。」
杜音經過複雜的心理鬥爭,總算開口了。她從低處看著莊樁,好像對自己的發言感到很沒底氣。
「你沒有必要為正確的事道歉。」西蒙說。
她有點感動,「西蒙……」
莊樁突然從座位上起身,拿起桌面右側的一張專輯,放進CD播放器,杜音疑惑地看著他,馬上,從掛在牆上的音響里傳出了一首如紗似幔的華麗樂曲,唱詞詩意化,漫無邊際,配器法完全突破傳統,組成各種極端語彙,像幾股矛盾的力量互相推動、互相碰撞、互相逃離、互相啃噬。
「這是他帶的樂隊最近的一張CD,你有什麼感想?」
莊樁發問時,她還沉浸在緊迫的暴風驟雨般的音樂中,心懸置於高空之上,無法收回。
「這是他寫的歌?」
「對。」
她沉默了。雖然很不甘心,但他的音樂,就如白襯衫上的刺繡,獨特又充滿讓人離不開眼的魅力。
他的審美充滿了前瞻性,在十多年前尚未普及鑑賞能力的中國聽眾看來,的確很沒有賣相,所以也就一直保持著無人問津的狀態。可是現在一聽……她感慨萬千。是啊,能讓人千里迢迢從英國飛來找他去留學的歌曲,又怎麼會是毫無價值的流水線產品?
時代在爆炸,信息在爆炸,音樂的可能性也在爆炸。
與他的作品相比,她剛進流矢音樂時出的那些pop風格的口水歌,就像一條噁心的毛毛蟲。
「……嫉妒是,是熱烈的吻,是無情的眼神,是猜忌的心聲。」
歌詞是全英文的,她竭盡全力也只聽懂了這麼幾句,但這並不影響她對歌曲本身的理解。他用自己糟糕的私生活——甚至稱得上是悲劇的人生——捍衛了屬於音樂的、最體面的光榮。
杜音眼前恍惚地浮現出了小時候的畫面。
在灰暗的記憶里,和父親相處的時光,是她最為鮮艷的童年的影子。他把她抱在懷裡,給她念著鋼琴主題的童話故事的繪本:
「我喜歡音樂,音樂帶給我生理上的愉悅,勝過一切其他的東西。」
或許那就是他內心的真實寫照吧。
杜音苦笑著轉過了身。
「莊先生,我想請他來聽我們下次的演唱會。」她說。
莊樁疑惑地看著她,她連忙補充了一句:「沒別的意思,他曾經否定過我的曲子,我想知道如今的他怎樣看待我,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