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懺悔錄
2024-06-06 18:29:17
作者: 久南喬
聽完這番敘述,高笠的眉頭都緊緊擰在了一起。
「所以你其實是離家出走?」
「算是吧。」
「那……至少穩定下來之後也讓父母知道一下……」
「我不想再見到他們。」茅蔚然生硬地解釋道,「我想按照自己的意願過活,就算結果再悽慘,那也是我自己的選擇。離開他們的束縛之後,這種渾身輕鬆的暢快和對弟弟的罪惡感夾雜在一起,使我能更努力地向前走,我可以很認真地說,我過著比以前充實一百倍的生活,所以我不敢聯繫他們。我怕,怕他們會找到我、把我帶走……然後讓我回到原來的死循環。」
「……」
「直到後來,我看到了你們的新聞。」
「殘翼烏鴉的新聞?」西蒙終於說話了。
「對,地鐵站有你們的GG。我知道一生在做喜歡的事,我很為他高興。自從離家出走之後,我就一直在為過去的惡行感到懊悔,而且,逃走的人是我,接替我承擔來自父母的期待的人卻是他,我欠他的債,可能一輩子也無法償還。」
他從書架上抽出一張CD,正是樂隊最近發售的迷你專輯,《沙漠裡盛開的花》。
封面是高笠親筆畫的水彩畫。一隻肥嘟嘟的橘貓趴在沙漠深處,熱得毛髮都黏在了一起,但在它面前,盛開著一朵嬌艷的雛菊,就像是沙漠中唯一的「希望」。
是從那個時候,他就知道了他們的存在。
從微博上聽說殘翼烏鴉要在本市的文化創意產業園舉行新曲發布會時,茅蔚然猶豫了許久,心中難以決斷,但終於還是決定現場去聽聽弟弟的音樂。他去得很早,站在了最前排,因為這樣可以清晰地看到對方的臉。可惜茅一生並沒有認出他來。
已經十五年了,能認出來才不可思議。
他不奢求更多,只要確認弟弟還過得開心,就足夠了。
「貓咪需要你。」杜音哆嗦了一陣嘴唇,突然用很大的聲音說,「他可能再也沒法回到樂隊了,你也不想看到他的夢想破碎,對不對?」
「杜音,我沒臉再去見他。」
「這根本不是臉面不臉面的問題!既然你對他心懷愧疚,就該解開這個心結啊!現在正是你能幫到他的時候!起碼讓爸爸媽媽知道你還活著,貓咪也就不用承擔那麼嚴重的壓力了!而且,要是他們知道是他們把你逼成了現在這樣,肯定會重新思考對貓咪的教育方針的問題!」
「……你比我想得還要直性子。」
茅蔚然略帶驚訝地眨了眨眼,聲音里充滿疲憊。
她意識到自己說出了太著急的話,慌忙捂住了嘴,往西蒙身後縮了縮。
「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
「難怪會和他成為好朋友。」
他的後半句卻徹底逆轉了杜音心中的形勢。她再次抬起頭,看到茅蔚然臉上多出了一絲飽經風霜的微笑。
「啊?」
「你說得沒錯。我有責任幫他這個忙,所以我才會找到你。」
他一字一頓地、口齒清晰地說出了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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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有若干種難以用一個詞彙概括的感情,人們將其總稱為「五味雜陳」,但一人的五味雜陳和另一人,畢竟是不一樣的,即使試圖找出複合詞對其進行描述,也仍覺不足。歌詞也是一樣,旋律能表達出的感情,未必與歌詞在同一個維度,每當唱出歌詞的瞬間,杜音會有一種感覺——仿佛更多的情感流被有限的詞彙束縛住了,滿身都是枷鎖。
就像,若讓她為茅一生的父母看到失蹤十五年的兒子憑空出現在家門口時的表情做出一個總結,她也只怨自己學識不夠豐厚、無能為力。
他們的神態過於複雜,根本不能用語言形容。
「蔚、蔚然?」
「你……怎麼會成這樣?你還活著?這麼多年……你都去哪兒了?」
既不是驚喜,也不是憤怒,那是比淺淺浮在表面更為深邃的情感。
他們就像根本沒預料到他會回來,卻又為他身上透露出的墮落和拮据的氣息感到羞恥。雙親含辛茹苦培養成材的兒子,那個優秀得閃閃發光的兒子,竟然並非被人拐走、欺騙或是殺害,而是憑自身的意志選擇了逃亡。並且結局——在他們看來——還十分悲慘。這一定是神對他們開的一個巨大的玩笑。
「差不多行了吧。」茅蔚然在他們面前表現出了孩童般無力的一面,準備好的強硬台詞原般吞回了肚,「你們希望一生也變成我這樣嗎?」
二人竟無言以對。
杜音覺得自己跟來這裡一定是個錯誤的決定,但她又害怕要是沒人盯著,萬一茅蔚然被他爸媽打死了可怎麼辦。於是她悄悄躲在垃圾桶後面,露出兩隻眼睛看著貓咖啡門口佇立著的三人。
她聽見茅父冷冷道:「那你怎麼還知道回來?」
「我為我隱瞞我的下落說聲對不起,但我必須聲明,我從沒後悔過離開這個家。」
茅蔚然定定地望著父親的臉孔,毫不退縮。
茅母又急又悲,連連搖頭,口中流出的卻依舊不是溫情,而是指責:「蔚然!難道活成現在這副德行,你就滿意了嗎?」
「滿不滿意我不知道,但我沒法成為你們希望的那個完美天才少年。」
「唉,蔚然,你以前一直都做得很好……」
「可我沒法繼續了。」
「別這麼說……求求你……回來吧?現在挽回還來得及……」
「該懇求的是我。請你們讓一生去做他想做的事吧。」茅蔚然突然彎下了腰,語氣沉重而懇切,「他是個愛笑的臭小孩,習慣在別人面前假裝樂觀,但……至少在他徹底崩潰之前,讓他自己做一次選擇吧。」
他明明沒有任何推卸責任的意思,但這番誠意卻如雷公的重錘——狠狠砸在人的心坎上。他強烈的意志宛若由心尖蜿蜒上手臂的蛇——毒液入侵皮肉的剎那,他只想任由劇痛著的手去摧毀、掠奪那一切……
茅父和茅母二人面面相覷。
他們難以想像面前發生的事竟然是真的。縱是想反駁,也找不到合適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