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四 家事國事(下)
2024-06-06 08:09:28
作者: 我是蓬蒿人
燕平城雞鳴坊的一座尋常酒肆內,當朝宰相徐明朗身著布衣頭戴方巾,作尋常老者裝扮,正在雅間裡跟一位客人對弈。
坐在他面前的人,廣袖長袍錦衣玉帶,風度翩翩又不失雍容華貴,更難得的是眉清目秀,任誰見了就要贊一聲佳公子。
這卻不是別人,正是北胡公主,蕭燕!
她離開代州後,沒有回天元王庭,而是轉了一圈又回到了京城。
一局罷了,得勝的徐明朗撫須而笑:「旬月不見,蕭......公子棋藝大有精進,照此下去,不用三五載,老夫要勝蕭公子就不那麼容易了。」
這話說得很有意味,既誇讚了蕭燕,也沒說三五載之後,對方能夠勝他。齊人在胡人面前的優越感,並沒有因為兩人的關係,而有太大改變。
蕭燕不以為意的笑笑:「棋盤上的對弈,說來都是小道,徐公以天下為棋盤,世家勛貴為棋子的手段,才是國手風采。」
徐明朗對蕭燕的奉承很滿意,他喜歡胡人對齊人保持敬畏。這是深入骨髓的東西,不會因為兩人之間有什麼勾結,而有任何變化。
他道:「老夫來的時候,聽說鎮國公進宮了,公主不妨猜猜,此時鎮國公面色如何?」
蕭燕揮揮手,讓人撤去棋盤,換上茶水,聞言笑不露齒:「趙玄極當然想不到,白眉會突然翻供,此時必然應對不及,滿面驚詫吧?」
徐明朗暢快的大笑兩聲,毫不吝嗇自己的讚許:「公主的確非凡,這本是一次十八九穩的行動,公主卻能在行動開始之前,就考慮到各種情況,並且做下相應安排,實在是高明。若非如此,我們眼下也不能扭轉局勢。」
蕭燕笑容恬淡:「齊人兵法雲,未慮勝,先慮敗。我也只是邯鄲學步而已,讓徐公見笑了。」
「公主的漢學造詣,在胡人中的確少見,能有求學問道之心,善莫大焉,公主就不必過於自謙。」徐明朗這話說得很有俯視感。
蕭燕面色如常,舉起茶碗示意。
品了口茗,徐明朗接著道:「范鐘鳴也是個識時務的,老夫的人在大理寺大牢見了他一面,他就知道該怎麼說話了。到了眼下,趙玄極想必已經是焦頭爛額,膽戰心驚了。」
蕭燕不無欽佩道:「這回的行動雖然沒有成功,但徐公卻能絕境反擊,抓住時機倒打一耙,讓皇帝猜忌趙氏,也可謂是得大於失。趙氏一群武人,焉能與徐公匹敵?徐公大智,在下敬佩不已。」
徐明朗再度大笑起來。
蕭燕見他不再說話,便招了招手,從手下手裡拿過一份禮單,遞給徐明朗,「這是事先答應的報酬,還請徐公閱覽。」
徐明朗翻開看了看,眼中的滿意之色愈發濃郁。
徐家雖然是世家,但也只是文官十三門第之一,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家族要發展壯大,成為大齊第一氏族,怎能少了財富與修煉資源?
......
趙玄極面上寫滿忐忑,試探著問:「敢問陛下打算如何處置此事?」
宋治並不回答,反而慢悠悠的說道:「宰相跟我說,將門渴望戰爭,渴望軍功,而且,還跟朕提起了前朝藩鎮之亂。」
趙玄極聞言大驚失色。
藩鎮之禍帶來的皇朝分裂、皇權衰落,是任何一個皇帝心中永遠的噩夢,絕對不會想要經歷第二次。
前朝末代皇帝,被藩鎮用來挾天子令諸侯,受盡屈辱,後來那個藩鎮之主篡位稱帝,便毫不猶豫將皇帝與皇族全部殺害。
這種事情只要提出來,就會讓任何一個皇帝忌憚的睡不著覺。
「陛下......」趙玄極又要下拜。
宋治攔住他,重重嘆了口氣,莊嚴肅穆道:「外公何必如此?大齊不是前朝,趙氏也不是藩鎮將門,朕豈會連這個道理都不知道?」
趙玄極長舒一口氣,「陛下明鑑!」
宋治看著趙玄極,目光真誠:「朕的意思是,准愛卿密折所揍,令雁門關增兵三萬,並且增加符兵丹藥兩成供應!」
趙玄極瞪大了眼,滿面不可置信,旋即再度下拜,「陛下英明,趙氏定不負陛下所望,誓死為陛下守住雁門關!」
既然談及了公事處置方案,宋冶也就不再自稱為我,「朕自然相信趙氏,歷代先帝都相信趙氏。只是愛卿需要記得,在北胡沒有異動,朕沒有命令之前,雁門軍不得擅自出關!」
「臣遵旨。」
「愛卿啊,你也知道,對代州之事,宰相有不一樣的看法。朕相信趙氏,所以准了愛卿所奏,但宰相勢必要在朕面前喋喋不休,愛卿也得為朕分憂才是。」皇帝這話說得頗為無奈。
「陛下的意思是?」
「金陵吳氏與廣陵楊氏,因為區區一個獵場而起了爭鬥,導致近百僕從死傷,還波及了附近村民,此事令朝野譁然。所以宰相奏請,吳氏與楊氏當減爵一等,愛卿以為如何?」皇帝用商量的語氣問道。
廣陵楊氏,那是趙氏的姻親家族,向來唯趙氏馬首是瞻。
楊氏與吳氏,都有世襲的國侯之位,同樣是與國同休,只不過比國公低了一級。
如今減爵一等,兩家就變成了世襲的伯爵。在大齊四海昇平,沒有戰事的太平時節,爵位降了想要再提起來,根本沒有可能。
對兩個將門勛貴之家而言,這是莫大的打擊,堪稱家道中落。
但趙玄極知道,這件事他根本無法拒絕,因為這是交換,跟文官集團的交換,只能垂首道:「陛下英明。」
.......
趙玄極退下後,皇帝仍然坐在風雪亭。
桌上的酒菜他再也沒動分毫,只是安靜地俯瞰著皇城與星羅棋布的街坊,直到夕陽西下,暮色降臨,好似成了一尊雕像。
他的眉宇很軒昂,身姿很挺拔,五爪龍袍穿在身上,襯托得他英氣勃發,所以即便是一動不動如雕像,也是一尊很有氣度的雕像。
「如今北胡有四大王庭,天元王庭不過其中之一,而且剛剛興起,談不上甚麼深厚底蘊。更何況,他們的領地跟大齊並不接壤。天元王庭的修行者,有什麼道理對付趙氏?」
宋治忽然頭也不回的說道。
「陛下言之有理,老奴也覺得奇怪。」
亭台的陰影里,不知何時多了一個身形佝僂、著宦官服飾的老者,他的面容在黑暗中看不真切,聲音也像是從公鴨嗓子裡發出來的。
老宦官接著道:「不過天元王庭的王極境修行者,畢竟到了代州城,天元公主的說辭,亦未必能全信。天元王庭的先祖是前代左賢王,那是被趙氏陣斬了的,他們對趙氏有仇恨。」
宋治不置可否,招招手,老宦官會意,讓人去取了一冊《方物志》過來,恭敬遞給宋治。
就著老宦官端著的燭火,宋治翻看半響,又將書冊合上,「朕這些年忙於內政,對邊境外的事情少了注意,《方物志》上有關北胡的內容也太少。」
「老奴領命,這就安排人手進入漠北。」老宦官接回《方物志》。
宋治繼續瞭望大齊京都燕平,復又陷入沉吟。
棋盤狀的街巷燈火輝煌,寶馬雕車香滿路,摩肩接踵的行人談笑聲,與大小商販韻律十足的叫賣聲,隨著夜市美酒美食的香味,一起飄到了風雪亭。
燕平沒有宵禁,夜晚的繁華熱鬧會持續到凌晨,這是大齊煌煌盛世的表現,也是宋治百看不厭的社稷畫卷,每當心緒雜亂,他都會來這裡靜坐。
「北胡那位大修行跟范鐘鳴,被押解到大理寺後,便齊齊翻供,而且就此死咬不動口,看來如今這朝堂、官場上,宰相是一言九鼎。」
忽的,宋治再度開口,語氣莫名。
老宦官稍作尋思才接話:「宰相是否一言九鼎,得看陛下的心意。」
宋治微微頷首,神色放鬆了些。
半響,他又道:「傳朕的旨意,將那位北胡大修行者放了吧。」
老宦官很意外,「那也是個王極境,殺之,正好威懾北胡,以儆效尤。」
宋治搖搖頭:「一個王極境初期而已,殺不殺無關大局。放了他,更有用處。朕的眼線要進入漠北,探查虛實,書寫《方物志》,就不能讓北胡有所防範。」
「陛下英明,老奴遵旨。」
......
出了皇城門,趙玄極回頭看了一眼巍峨皇宮,再回過頭面對車馬簇簇的朱雀大街時,已經是面如止水,先前在皇帝面前的種種鮮活神態,於剎那間消散得無影無蹤。
上了等候在旁的趙府馬車,趙玄極在車廂里閉目沉思。
「小寧子所料不差,那北胡大修行者到了大理寺,果然會立馬翻供,供詞都跟他推測的相差無幾。好在范鐘鳴如今受老夫控制,讓他也跟著翻供,的確是一招妙棋。如此一來,陛下就會猜忌徐明朗那老匹夫,擔心他權勢過重。」
想到這裡,趙玄極心中很是暢快。
他是將門武將,不善陰謀算計、勾心鬥角,這回能順利達成目標,使雁門關增兵三萬,全仗了趙寧的謀劃。
這也是范鐘鳴投靠過來之後,起到的第一個作用。
念及於此,趙玄極有些納悶。
他雖然成天忙於公務,沒什麼時間教導族中子弟,但對趙寧卻特別關照。在他的印象里,趙寧先前可是紈絝心性,如今忽然改頭換面,還變得思慮縝密,他不得不深為驚奇。
「北望性子太過散漫不羈,腦子裡除了金戈鐵馬沙場建功,就只剩兒女情長,整天跟兒媳吟詩作賦......若不是老夫坐鎮大局,趙氏在他手裡還不亂了套!
「好在小寧子乃人中龍鳳,不僅天賦非凡,人也聰明智慧,雖說之前紈絝了些,那也是少年心性,經過了趙玉潔這件事,總算是成長起來。如今文武雙全,這是趙氏的大幸事啊!」
趙玄極眼中滿是笑意,對孫子的成長很是高興。
「等這小子回來,老夫定要好生教導一番,到了十六歲就進入了修行的黃金四年,不敢大意。九月秋獵,務必要讓他在滿朝文武面前好好表現,讓世家勛貴都看看,我趙氏為何是將門第一勛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