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神詛咒
2024-06-06 02:31:54
作者: 凌樂之
正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第二日七月初二,山莊裡還是傳起了關於老金胡言亂語和茶神之樹起火的種種傳聞。雖然都知道不過是白磷自燃,與傳說詛咒無關,但眾人心中還是不免嘀咕,這未免也太湊巧了些。
「昨日之事可真是不吉利!據說洪州的童老闆、揚州的楊老闆等人昨天就鬧著要下山了,被厲叔好一番安撫才罷了那個念頭。」
「你以為只是因為茶祭上出了錯嗎?我可聽說傳言了,說是常副莊主行為不端,要遭天譴啦。這茶神之樹起火就是給山莊的警告!」
「什麼呀,茶樹起火是因為白磷自燃,祐王爺親自查驗的,還能有假?」
「哎,你當時又不在場,哪裡知道真正的真相?這種事情,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葉如蔓一早起來便在牆角聽見知魚軒外的小廝在討論此事,心中啞笑。她記得昨日常無憂特意叮囑過此事不能外傳,結果還是傳了出來,還傳得越來越邪乎,連遭天譴這種事都被搬弄出來了。看來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秘密藏不住,也不知紫煙山莊的生意會不會受到波及。不過山莊家大業大,聲名遠播,應該也不怕這麼件小事導致茶葉銷路受阻吧。
如蔓走到院中,將趙熠喝水用的銀瓶清洗乾淨,灌入紫煙山莊特意準備的廬山泉水。今日一大早,常無恙特意跑來邀請趙熠去泡湯池子,勸說好久簡直把湯池子的療效吹上了天,趙熠才應了下來。既然是泡溫泉,她想自己是女子,按理說應該不用陪同了。所以,她將銀瓶放入盒中後,就回到偏房前的廊下陪弟弟看書休息。
趙熠用完早膳就準備出發。他今日穿了一件素白色的輕綢,將挺拔頎長的身線和尊貴的氣質勾勒出來,英姿卓立,玉樹臨風。他推開房門,目光轉了一圈,就看到葉家姐弟坐在迴廊的另一端低聲細語。
如蔓伸出兩雙手,其中一手手心放著一枚石頭,然後合上手心,石頭來回倒手,越倒越快,最後停下來,問葉如蕭:「蕭兒,你猜石頭在哪只手?」
葉如蕭眼見著石頭在左手中停了下來,便指向左手。如蔓攤開手,卻見石頭在右手之中。她眨眨眼睛,從左手袖中掏出了一枚石子,道:「蕭兒,這才是剛才那石頭,你被騙啦。前陣子江州街頭有人能玩雜耍,我學了過來,好玩嗎?」
葉如蕭拿過石頭一看,露出一個乖巧的笑容。如蔓又向他解釋石頭是怎麼藏進袖子的,兩人淺笑晏晏,仿佛回到自己家中的葡萄藤下。
趙熠遠遠地看著,眼前一幕似乎碰到他心中一塊柔軟的地方。他長大成人,早已習慣了形單影隻的生活,很少會有孤單的感覺了,可姐弟倆的側影卻擊中了他最深層的回憶。他雖為皇子,可從小有誰這樣陪著他玩耍,陪著他成長?兄長?父親?玩伴?都沒有,他其實是個沒有親人的人。兒時對他而言,是幽深宮廷,是一輪孤月,是大漠風沙。
他心頭忽然間有些苦澀,也不知為什麼,衝動地脫口而出對著院子裡的眾人吩咐道:「如昨日一樣,嚴午和彭柏看守院子,長庚與樂水同我去白虹園。」
如蔓聽到他在叫自己,不可思議地轉臉看向趙熠,臉上一點一點泛紅。這…這可是去泡溫泉!他叫自己去,該不會讓自己近身服侍吧?自己雖然說過不重名節的話,可這不意味著她願意無緣無故地替人寬衣解帶啊……
趙熠看著她震驚地睜大雙眼,面色一陣紅一陣白,不由覺得有些好笑,也不多說,邁步出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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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證明,是如蔓想太多了。
她不僅沒法近身,連趙熠的影子都見不到。
白虹園中,分布著好幾處湯池子,有的在室內,有的在室外,每一處都有懸掛輕紗的遊廊相連。侍女引著趙熠走進一間裝飾華貴的單人浴室,名為靈台館,裡面熱氣氤氳,中間隔著一座半透明的琉璃屏風,隱約可見後面是一個巨大的水池。
趙熠將所有人都趕了出去,本來常無憂安排來服侍他的兩個侍女也不得不站在門口,與韓長庚和如蔓大眼瞪小眼。
如蔓鬆了口氣,隨即又想到剛才自己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不禁一陣羞赧。且不說趙熠沙場待久了,又向來注重隱私,從不需別人近身服侍起居。就算他要人服侍,也輪不上她呀,自然有山莊裡利落勤快的侍女,還有韓長庚他們。她也不知自己怎麼會想歪,不好意思地錘了錘腦袋,把那些胡思亂想甩出去。
兩個侍女被調教得極好,站在門外垂首靜立,目不斜視,不發一語。葉如蔓感覺小腹有些隱痛,只想做點什麼轉移注意力,便與侍女搭話道:「兩位姐姐在紫煙山莊多久了?」
其中一人答道:「我倆都是孤兒,幼時得常莊主收留,從小就在莊子裡長大的。」
「常莊主真真是大善人啊!」從雲錦園到紫煙山莊,葉如蔓聽到不少關於這位常莊主的傳言,都說她心地善良,堅韌不拔,憑一己之力白手起家,建立起如此大的產業,真是一位偉大的女人。葉如蔓心馳神往,又問道:「聽副莊主說,常莊主本要出關的,因有事又拖了幾天。不知我們走之前,能否有幸見到她老人家尊容啊?」
侍女道:「常莊主她身子不太好,現在不怎麼管事了。她向來喜靜,聽不得吵鬧,不然就會頭疼。她尤其不喜歡鼓板和鑼鳴聲,像茶祭那樣鑼鼓喧天的,她受不了,所以便延了幾日出關,應該很快就能回來了。」
葉如蔓點點頭:「那就太好了,我們還有機會。」
幾人說著話,忽然遊廊另一端傳來一陣輕微的響聲,一個侍女道:「許是七星館那邊門沒關緊,我去去就來。」說罷,便沿著遊廊往不遠處的另一間浴房走去。
不一會兒,遊廊盡頭傳來一聲沙啞驚慌的慘叫,「啊——!救…救命!」
那侍女跌跌撞撞跑了出來。
韓長庚面色一凜,丟下一句「你們把門看好了!」,便沖了出去,只見他的身影在隱約在浴房門前一晃,進去後就沒再出來。
葉如蔓也坐不住,讓另一個侍女候在門口,自己匆匆跑過去。推開那邊的浴房門,眼前的景象令人毛骨悚然。
偌大的浴房中錯落分布著七個水池,鮮紅的血水在其中翻滾沸騰,如同燒開的鍋爐,帶著熱氣向葉如蔓的每一個毛孔、每一個器官發起攻擊。夢中那吃人的血海化作現實,排山倒海般向她撲來,她一聲尖叫憋在喉嚨里,怎麼也喊不出來。她感覺有一隻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撕扯著她的腦袋,肚子一陣一陣疼痛難忍,噩夢一點一點啃噬著她的意識。
很快,她就沒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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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熠在池中聽到外面的聲響,迅速起身,打開門一看,竟只有一名侍女顫顫地站在外面。
「其他人呢?」
侍女手一指,趙熠看到遊廊另一端的浴房,門虛掩著,便狂奔過去。
一進門,趙熠看見葉如蔓軟軟地倒在地上。她的臉被熱氣熏蒸得潮紅,眉頭緊皺,口中囈語不停。
趙熠焦急不已,輕輕推了推她,道:「樂水,你怎麼了?」
葉如蔓沒有任何反應,依然被夢魘困住。
趙熠猶豫了片刻,正要去拉她的手臂,忽而想到她的肩上有傷,便攬過她的腰肢輕輕抱起了她。她縮成一團,像只小貓一樣,躺在他懷裡,柔軟輕盈。她平時都穿過於寬大的小廝衣服,人顯得極其瘦弱,而當他抱著她時,才發覺她的身子飽滿溫暖而有彈性,不由得呼吸都急促了。
他深吸一口氣,覺得這樣的行為實在欠妥,又打算將她放下。無意中,他碰到了葉如蔓的手,一片冰涼,甚至還出了一層綿綿密密的冷汗。
他顧不得其他了,便把她的小手包在掌中,傳給她一些溫度。她的手很白,指節修長,只在掌心有些許小繭,他知道那是常年忙碌留下的痕跡,正如他自己,因為常年奮戰沙場,他的手心亦有些粗糙。他想起自己中毒時曾一整晚死死拉住這隻手,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便低聲呼喚:「如蔓,如蔓,醒醒。」
葉如蔓似乎聽到有人叫她,咳了一聲,神志仍是不清晰。趙熠讓她靠在自己胸膛上,用手輕摹著她緊鎖的眉,想撫平那皺起來的豎紋。葉如蔓終於有了反應,她在血海沉浮中感覺有人拉住了她,將她救了出來,她如一個差點溺死的人,深深呼吸著,一股氣息從腹中噴涌而上——她大哭起來。
她死死抱住眼前人,晶瑩的淚珠大顆大顆沿著臉頰滾落,匯成一條小河,頃刻間沾濕了趙熠的衣襟。她抽泣著,身子不住地發抖,幾次甚至差點緩不上氣,口中呼喊:「爹,娘,不要!不要……」
趙熠從未見過她如此痛哭的樣子,她向來是隱忍的,倔強的,自持的,為別人著想的,即使是那次肩上受了重傷也不曾在人面前掉過眼淚。他知道這是她堅忍太久後情緒的宣洩,便什麼也不說,只是一手抱緊她,一手輕拍她的背。
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有人來了。
趙熠將如蔓靠在牆上,自己不動聲色地站起來,走到池邊。
「王爺!」韓長庚帶著幾個小廝和侍女衝進來,「您沒事吧?」
「我沒事,」趙熠假裝隨便地指定一個侍女道,「我的小廝暈倒了,你帶他去外面透透氣。」
侍女應了一聲,架著葉如蔓往外走。趙熠的目光跟隨著葉如蔓的身影,直到走到屋外,方才收回,轉頭看向幾個血色的湯池子。
這是一個叫七星館的大浴間。正如其名,裡面有七個高低略有錯落的湯池子,分布如北斗七星。每個池子的沿邊刻著名字,依次是: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光。現在這七個池子全都翻滾著,血泡冒個不停,有的地方血水流了出來,在白玉地磚上形成一條條怵目驚心的血帶,猶如煉獄一般令人驚駭。
又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傳來,門砰地一聲被推開了,是常氏兄弟和厲叔到了。常無恙一看這景象,話都沒說一句,直接轉身在門外乾嘔了起來,很快就被人抬離現場。厲叔也有些站不住,一把扶住門才穩住自己。
常無憂腦袋一炸,死死盯著池水說不出話。他身後的幾個小廝直接傻了眼,嚇得斷斷續續地喊道:「啊泉水變成血…是…是那個茶神的詛咒,怕不是…不會真的是因為…!」後面本還有半句「常無憂品行不端」,小廝卻是生生咬住舌頭,不敢再說了。
「都給我閉嘴!」常無憂聽出了言下之意,極力忍住盛怒,定了定神,強作鎮定,向趙熠行禮道,「王爺,您受驚了!我真是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情……」
趙熠扶起常無憂的手,道:「無妨,現在最緊要的是查清楚此事的緣由。」
小廝們議論紛紛,私語道:「這…怎麼查?怕真是…詛咒!」
常無憂神色大怒,斥責道:「都瞎說什麼?那不過是神話傳說罷了,哪裡來的詛咒!誰再提這件事,打十五個板子,罰半年俸祿!」
小廝們被威懾住,這才噤聲,可一個個眼中全都是驚懼與懷疑。
「這定然不是詛咒。」趙熠淡定道,「為何本王在的靈台館的池水沒有變紅?山莊裡的湖水溪水又可有變色?依本王看,是有人借詛咒之名行惡事。」
常無憂想了想,覺得很有道理,便對厲叔道:「厲叔,去把今日在白虹園的下人查問一番。」又對小廝和侍女吩咐道:「今日之事,誰也不准說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