甥舅
2024-06-06 02:10:35
作者: 蘇佚
「陛下!」蘇介站起身,攔在顧傾墨身前高呼,「今日觀月台上不是只有我們這些不知實情的晚輩,芍山之亂不過去時十三年而已,當年在朝為官者仍有半數之多站在此地。」
他向後摸索到顧傾墨的手,緊緊將其握住:「您能篡改我們所知,難道也能蒙蔽他們的內心?」
「蘇子衿。」皇帝站在首座,陰沉著眉目。
他在位多年,為國事煩憂,一雙虎眼上的眼皮已經褶皺耷拉,老得比常人都快,卻仍未遮掩住那雙充滿殺氣的黑眸,漆黑如墨,一如顧傾墨那雙深不見底的幽潭。
他沉聲緩語,低吼道:「是誰給你的膽子,在此胡言亂語,混淆視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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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介緊緊握住顧傾墨的手,一如從前那般,將顧傾墨護在身後。
他昂首挺立,高聲朗語道:「忠臣良將可殺,良知亦可殺,但真相不死,忠臣風骨也永不逝,縱使滿朝文武皆閉口不言,陛下就以為天下人都認同芍山之亂那所謂的真相了嗎?」
「子衿!」南羽貴妃蘇珀見蘇介越說越激昂,而兄長就坐在一旁,卻只是悠閒喝茶,心中不免迷惑,忙出聲制止。
誰料蘇介卻提高聲音,怒斥道:「這世間不是所有的冤屈都能被掩埋扼殺,今日她顧傾墨在此陳情,陛下不聽所言便要將她就地誅殺,是否從前也一如今日,將所有違背您意願的言論統統抹殺殆盡。」
「子衿!」南羽貴妃剛要下座去拉蘇介,皇帝便怒吼出聲,「讓他說!」
蘇介也毫不畏懼,往前走了一步。
他將腰背挺得筆直,微微垂首作揖,直言道:「臣也請陛下重開舊案,徹查十三年前芍山之亂,還大晉枉死的二十萬乘風將士一個清白,迎忠骨,還葬鄉,訴烈名!」
此言一出,滿堂寂靜。
觀月台上的臣子中,十三年前的舊人埋首不語,新人好奇舊事,卻不敢言語,人人心中藏著事,埋著良知,卻無人出聲附議。
顧傾墨知道他們在畏懼什麼。
蘇介知道,皇帝也知道。
但真相的確如蘇介所言那般,永遠不死。
真相永遠在那,只露出冰山一角,就足以將那些蔑視真相之人震懾而死。
皇帝沉默地望著台下的兩人,望著那緊緊牽著手的兩人,眼神之中悲涼的刻骨怨毒從心底里緩緩升起,像是要將眼中的兩人溺死在其中。
他恨。
恨芍山之亂,恨死在芍山之亂的人。
他忽然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鼓著掌:「好,好!」
蘇介的心「砰砰」跳著,他不知道今日自己所為究竟是否能夠幫助到顧傾墨。
但顧傾墨說,她畢生所求是此。
他便是拼上身家性命,也要為顧傾墨圓了這一遙望,哪怕黃泉枯骨,他也甘願前往。
「來人,將寧王殿下帶下去。」皇帝死死地盯著顧傾墨,盯著那個到此仍舊昂首挺胸,清高孤傲的女子。
像,真像啊!
「住手!」這一聲,將滿殿的人都喚回了神,忙轉首去看觀月台入口。
只見孟春曉突然出現在觀月台上,緩步走至崔盛淵身旁。
孟春曉年歲已暮,卻仍舊腰背直挺,十分的倨傲,舉手投足之間,全是太皇太后近侍的清高傲氣,十分的目中無人之姿。
她高呼道:「太皇太后有旨,今日無月,雨天路滑,恐眾卿家深夜歸去不便,命即刻散場,於神武門領取太皇太后御賜中秋團圓,遙祝各位闔家團圓,萬事順遂。」
眾臣遙遙相顧片刻,便下跪高呼道:「臣等,謝太皇太后懿旨,恭祝太皇太后福壽安康,千歲千歲千千歲。」
皇帝還未發話,眾臣謝恩完畢,已然悄聲離去。
退至門外,下階時,今春的新科狀元,悄聲問身前在朝為官數十年的老丈人道:「陛下還未發話,怎得咱們因太皇太后的懿旨,便當真出來了?」
老丈人一雙杏眼微微眯起,回首望了章華台的方向一眼,沉聲道:「你別看朝中大小事都是陛下在管理,那不過都是太皇太后懶得搭理,若是觸到了太皇太后逆鱗,那才真是腦袋搬家的大罪。」
「陛下也救不回嗎?」新科狀元心中震驚,好奇問道。
老丈人冷笑兩聲:「你道什麼叫鳳凌九天?太皇太后才是真國母,壓神龍一頭,誰人敢說個不字。」
新科狀元的眉頭微微蹙起,抿唇不語。
老丈人見他似乎心中疑惑,停下腳步拍了拍他的肩膀:「太皇太后為大晉馳騁沙場的時候,你阿娘或許都還沒出生,你又如何曉得她的辛勞,她的權柄尊容,那都是實打實為大晉拼殺出來的,一分不假。」
老丈人一邊說著,一邊往神武門方向走去:「沒有一個太平的朝代不是從馬背上廝殺出來的,也沒有一個國家是生來就有這麼大片的領土,這是你們這些沒見過亂世的孩子不曉得的。」
「那太皇太后此時藉口驅我們回府,又是什麼意思?」那新科狀元一本正經地問道,「那王離當真是十三年前芍山之亂的罪臣之女?那為何她又成了王侍中的庶女?」
老丈人瞬間停下腳步,回首橫了他一眼。
新科狀元這才勉強閉上嘴,微微垂首。
老丈人四周張望一圈,緩緩嘆了口氣,近身說道:「不該你問的,你就閉嘴,做好自己本分的事就成。」
新科狀元沉默著跟著老丈人走了兩步,卻又忍不住,不解地問道:「顧醴當真是被冤死的嗎?若芍山之亂真相不是天下皆知的那般,那埋骨芍山的二十萬乘風將士,就沒有叛國,那他們豈不是——」
「住嘴!」老丈人猛地回首捂住他的嘴巴,提著他的領子將他拉到一邊,如早先他榜下捉婿那般穩准狠。
他低聲斥罵道:「清牧,你也是聰明人,怎得不知禍從口出?」
「我讀書十五載,只知求真求實,考取功名也不是為了規避風險,而是為天下百姓開創一個清白盛世。」名為清牧的新科狀元腰身筆直。
他直言道:「今日殿中所見,分明是內中有冤情,雖則那崔老重提舊案讓人覺得怪異,但背後之事卻是實實在在的,陛下為何不願重開舊案?」
「你道不是難事,你也不想想芍山之亂牽連甚廣。」老丈人嘆了口氣。
他一雙小眼睛滴溜溜轉著,嘴中卻罵道:「那是陛下隨便就能應允的事?況且那顧傾墨本就是顧氏餘孽,苟且偷生至今,而今隱瞞身份罪上加罪,數罪併罰,就地...誅殺,也並不為過。」
「岳丈也清楚芍山之亂真相吧?」新科狀元大睜著一雙炯炯有神的雙鳳眼,裡頭清澈見底。
他盯著面前鬚髮皆白的老人,朗聲道:「在其位謀其職,岳丈豈不知其理?」
「許清牧!」老丈人低吼。
那名為許清牧的新科狀元向他作禮,而後起身道:「道不同不相為謀,若當年芍山之亂真有冤情,清牧不可能置之不理。」
「許清牧,你初生牛犢不怕虎,卻不知此事水深幾許,」老丈人氣急敗壞地道,「你我人微言輕,哪裡是夠資格管這些事的人呢?」
許清牧也不理會,只道:「今日辭別大人,還望大人勿要怪罪,令愛與晚輩既還未定親,還望大人另尋良婿,是晚輩無福,來日自會登門致歉,還望令愛尋得一處好歸宿,告辭。」
說完,許清牧便自行離去,徒留那老丈人在原地跺腳。
到手的狀元新婿便就如此不翼而飛,他氣急敗壞地跺腳罵道:「天殺的國子監,必定是因你受過顧墨淮的教導,而今曉得那是他家中的事,放不下那迂腐的師生情誼,便急急地要在他面前討歡心吧!」
「顧墨淮抗旨不尊逃到北疆,老夫告訴你,他這輩子都是回不來的,哪怕芍山之亂的舊事當真翻案,天塌下來他這輩子也見不到他想要的太平盛世!」
「迂腐!迂腐!」
許清牧卻早已走遠,再聽不到這些話,心中皆是芍山之亂背後真相究竟為何。
不為任何人,只為他從小學習的道義。
而觀月台上眾臣歸府後,只剩下皇家之人,偌大的豪華宮室,瞬間變得蕭瑟淒涼起來。
中秋無月,卻端的多事。
今日如此,十三年前亦如此。
皇帝仍舊站在首座之上,盯著座下不遠處昂首挺立的顧傾墨,一言不發,連眼睛也一眨不眨,好似不會疲倦一般。
孟春曉見無關之人已然退散,便向皇帝行禮,開口道:「陛下,太皇太后命奴婢請您即刻前往章華台。」
眾嬪妃默默地倒吸一口涼氣。
皇帝開口,沉聲問道:「母后是不是還說,要將寧王夫婦也帶去?」
孟春曉面無表情地回道:「並未提及。」
皇帝的眉頭微微一皺,忽然笑道:「好,好啊!」
他緩緩坐到座位上,身子後傾,端正地靠在椅背上,笑道:「來人!既然母后無其他旨意,便將顧傾墨帶下去,就地斬殺!將寧王送回府中,無朕旨意不得外出,讓子瑜也不許去探望。」
瀾王晉承攸忽然被點到名,擔驚受怕了一整晚的景令皇貴妃渾身一震,緩緩咽了口唾沫。
今日瀾王晉承攸身體不適,並未出席中秋晚宴,景令皇貴妃便緩緩開口,應道:「是。」
她卻垂首不敢去看皇帝和南羽貴妃的臉色。
倒是南羽貴妃,發現兄長不知何時已經離席,心中不免憤恨,怪罪兄長當真不管子衿這個孩子。
她見神策軍要去擒拿顧傾墨,忙轉身下跪。
可她正要開口,孟春曉便道:「太皇太后雖未命寧王殿下夫婦一同前往,但令有旨意。」
她朗聲道:「顧氏遠牧幼女雖仍在世,但因其已入南川蘇家的族譜,便不再算是顧家人,且芍山之亂去時已久,先帝在天之靈,也不願見子孫凋零,不必再造殺孽。」
皇帝方才還冷笑著的一張臉瞬間垮下,面色就如今夜的天色一般,陰沉森冷。
他心中心思百轉千回,實在想笑,卻又笑不出口。
顧傾墨一定以為當年要殺顧醴的是他吧?否則怎會如此怒氣沖沖地認下自己的身份?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如此冷漠疏離地要他重查芍山之亂?
真相?究竟什麼是真相?
顧傾墨她知道嗎?她知道了當真能承受嗎?
皇帝心中愈發苦澀,怨恨、憤怒,幾乎要從他的心肺升騰而起,燒穿他整個身軀。
可他不能說。
顧傾墨卻忽然開口道:「春姑姑,我能和陛下單獨說兩句話嗎?不會耽誤陛下去見太皇太后。」
孟春曉望了皇帝一眼。
一個妃嬪悄悄站出列,輕聲道:「陛下,臣妾身體不適...能否回宮——」
「滾。」皇帝緊緊盯著顧傾墨,嘴裡吐出這麼一個字來。
那嬪妃即刻遁逃,其他嬪妃見狀,也紛紛出列,卻支吾不敢言語。
南羽貴妃見景令皇貴妃仍舊埋首不理,便自作主張讓眾嬪妃都先退下。
走之前,還瞪了蘇介一眼。
蘇介心中清楚姑母擔心自己,卻連一個笑也擠不出來,只能眼睜睜看著南羽貴妃離開。
孟春曉瞥了蘇介一眼,便往觀月台外走去,蘇介無奈回首望著顧傾墨。
顧傾墨沖他笑笑,捏了捏蘇介的手,以示安慰。
蘇介便隨著孟春曉走去,觀月台上的崔盛淵也識相退下。
一時,觀月台上只剩下顧傾墨與皇帝晉誠這甥舅兩人。
兩人四顧無言片刻,顧傾墨終於開口:「既是討來的時間,小七就不再浪費,先行開口了。」
皇帝冷哼一聲,卻並未開口。
顧傾墨往晉誠處走進兩步,開口問道:「舅舅,你當真要殺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