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
2024-06-06 02:10:33
作者: 蘇佚
此言一出,方才還歌舞昇平的觀月台,頓時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陛下!臣要為十三年前芍山之亂慘死的顧家人伸冤,求陛下為他們平反,還他們一身清名吶陛下!」崔盛淵俯首於觀月台之上,縱橫交錯的額頭磕在光滑的地面上,擲地有聲。
蘇介渾身的鮮血逆流,手腳皆變得冰涼。
他瞬間扭過頭來盯著面前仍舊微微笑著的顧傾墨,失去血色的嘴唇緩緩翕動:「青...青?」
「崔老,」皇帝沉悶而頗具威嚴的聲音於首座響起,在這寬闊而寂靜無聲的觀月台內,顯得十分具有壓迫性,「起來說話。」
崔盛淵卻仍舊以額觸底,絲毫沒有要抬頭起身的意思。
眾人緊張地看著觀月台上不知吃錯了什麼藥的崔盛淵,小心翼翼地去睨皇帝的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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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皆知芍山之亂乃皇帝逆鱗,早些年那個加封尚榮將軍的,不也是為顧家人追封美諡而遭株連?
崔盛淵活了這麼一世,臨了反倒拎不清,上中秋夜宴來胡說八道。
還真是找死。
眾人心中皆是這樣的想法,覺得他遭受的打擊太大,而今已經失心瘋,不得治了才會做出這等昏庸之事。
崔盛淵卻開口道:「陛下,老臣一片赤膽忠心天地可鑑,今日斗膽提及舊事,實在是因時日無多,想要在頭腦尚且清醒之前了卻一樁心頭大事,到了奈何橋頭,也不至於無顏面對顧老,抱愧轉世。」
皇帝沒有開口,只是沉著一張臉緊緊盯著跪伏在觀月台上的崔盛淵,盯著那個老了老了也不忘給他找諸多麻煩的臣子。
眾人一顆心都懸著,不敢妄動,而嬪妃們自是不敢妄言此事,各自心中小心翼翼地打著算盤。
一時之間,竟陷入僵局。
崔盛淵仍舊跪伏在觀月台上,大有皇帝不將此事翻案,他便長跪不起的氣勢。
皇帝仍舊高高在上沉著面色,眾人屏氣吞聲,四顧無言。
「青青,你究竟想做什麼?」蘇介緩緩將顧傾墨悄悄摟入懷中,啞著嗓子在顧傾墨的耳邊呢喃。
他此刻心中擔心地厲害,崔盛淵能夠做出這等事來,明顯是顧傾墨動了手腳,可蘇介並不覺得此刻時機成熟,值得顧傾墨冒著風險讓崔盛淵起頭翻案。
他狠命地嗅著顧傾墨的味道,像是要將這氣味深刻地印在自己的肉體之中,永不分離一般。
他實在想知道顧傾墨究竟想要做什麼,他們是夫妻啊!
「我想要......」顧傾墨的眼神空洞無神,好像裡面什麼都沒有一般。
在蘇介看不到的地方,她緩緩開口道:「我想要無牽無掛地前行,想要還我父兄清白,想要為十三年前枉死的乘風將士沉冤昭雪,我想要的,一直都只有這些。」
蘇介有一瞬間的愣怔,他剛要將顧傾墨拉開去看她的表情,皇帝便開口道:「朕說了,讓崔老起來說話!」
此言一出,立刻有兩個神策軍士兵上前,將跪伏在地上的崔盛淵拉起,架在兩人之間。
往日盛氣凌人的清河崔家家主,而今就這般被兩個士兵架在皇帝面前,朝臣面前,皇子面前。
「陛下!臣懇求陛下——」
「崔老!」皇帝忽然打斷崔盛淵的話,沉聲道,「你是昏頭了嗎?」
崔盛淵痛苦著面色,眯著一雙眼盯著皇座之上的人,顫聲道:「陛下,老臣清醒得很!」
皇帝厲聲追問道:「那你如何說當年芍山之亂顧氏有冤?當年顧氏所犯罪行歷歷在目,大晉之人無一不知無一不曉,崔老而今所言,難道是要說大晉百姓都錯了不成?要說先帝乃是他人所殺?要說這十三年來,眾人都信錯了人不成!」
崔盛淵深深地喘了兩口氣,似乎被身旁兩個士兵架地喘不過氣來。
但他仍舊不改態度,有氣無力地道:「陛下,當年顧氏功高震主,權傾朝野是不假,但顧醴絕對沒有弒君,顧枍小將軍也絕不可能通敵。」
「崔老,你想清楚了再說話,」皇帝抿著嘴唇瞪著觀月台上的崔盛淵,「此處可是觀月台,底下坐著千萬人,不是只有你我,更不是你的崔府!萬事得講證據。」
崔盛淵顫顫巍巍地掙脫開身旁兩個士兵的禁錮,跪倒在地,長呼道:「顧右丞在天之靈,祈佑你和桑瀧長公主的女兒,顧傾墨能夠為你們訴諸冤情!」
「崔盛淵!」皇帝猛地站起身,厲聲斥道,「你究竟在玩弄什麼把戲!」
聞言,僵立在原地的晉承偲眼尖地瞥道那觀月台上的崔盛淵,好似往顧傾墨那邊看了一眼。
他渾身一震,連忙跑上前去拉顧傾墨的手腕。
蘇介疑惑地攥緊顧傾墨,問道:「十四殿下,你做什麼?」
晉承偲著急地扯著顧傾墨的手腕,低聲呵斥道:「你沒看到崔盛淵這是有備而來,要取姐姐的命嗎!」
蘇介的心猛地一跳,忙扭頭去看觀月台之上的崔盛淵。
只見崔盛淵以頭搶地道:「琅玡王家的十二小姐王離,正是當年洛陽顧氏名滿大晉的顧家神童,顧傾墨!」
蘇介瞬間僵在原地,不由得鬆開了緊握著顧傾墨的雙手,心「通通」地跳著,像是要衝出胸膛。
滿座頓時響起一陣喧譁之聲,更有好事之人伸長脖子去張望顧傾墨所在。
顧傾墨卻忙掙脫晉承偲的手,厲聲喝斥道:「若你還認我這個姐姐,就聽我的坐回你的位置上去,今日不論發生何事,都不要將自己陷於危險的境地!姐姐不會出事!」
晉承偲瞪大一雙狗狗眼注視著顧傾墨,似乎要從顧傾墨的臉上找出一絲她勝券在握的痕跡。
可惜,他沒有找出。
顧傾墨又推了他一把。
「崔盛淵,朕勸你說話要長點腦子!」皇帝的聲音分明染上了盛怒,卻仍舊隱忍不發,似乎是在等待著愈發濃重的暴風雨。
天空在這時閃過一道明亮的閃電,將皇城照徹,晃得觀月台之上的人皆心慌了一陣。
「陛下!」顧傾墨不知何時已從后座站了出來,正站在觀月台下。
身長玉立,卻不似從前一般風姿綽約,而是挺著一個大肚子,神情卻一如從前地孤傲清高,脊背挺得筆直,脖頸細長白皙,十分美好。
顧傾墨沒有下跪,而是就那樣站在觀月台下,望著高坐的皇帝,閃電的餘光映照在她的臉上,顯得她如同鬼魅一般美艷而妖孽,似乎她來無影去無蹤,像是隨時隨地都能出現在你面前取你性命一般。
她脆聲道:「臣女顧傾墨,拜見母舅大人,願母舅奪來的這大晉天下,從今往後不再腐朽不堪,有朝一日能夠得到真正的河清海晏,成為太平盛世,一如從前臣女父親與母親所希望的那般。」
「轟隆隆!」方才那道閃電的雷聲在顧傾墨話音剛落之時響起,似乎在應和她放肆而囂張的宣誓與祈願。
皇帝驚座而起,弓著身子撐在案台上,一雙老虎眼瞪著座下的顧傾墨,瞪著那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生活了四年的女子。
滿座譁然,皆伸長脖子去看顧傾墨,後面沒聽清前方發生何事的忙去詢問比自己更靠近前方的臣子。
崔盛淵也震驚地抬首望向顧傾墨。
他做足了準備,卻沒想到顧傾墨會如此脆生生地應下自己的身份。
他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好像自己只不過是被這個黃毛丫頭當槍使了。
可這絕不可能!崔盛淵摒棄腦中莫名其妙的愚蠢想法,哭嚷道:「陛下!既然顧醴與長公主生女仍在世,且隱瞞身份在京生活數年,想必也是為了替家人沉冤昭雪而來。」
崔盛淵挺起身子,然而他日趨年老,脊背早已彎的不成樣子,實在不能夠像顧傾墨那般挺直腰板,倨傲地面對皇帝即將到來的雷霆之怒。
「陛下!請你為顧氏昭雪,查明當年芍山之亂真相!」崔盛淵老邁的聲音顫抖不止,幾乎快要淹沒在觀月台眾人嘈雜的議論聲之中。
「你當真是...顧傾墨?」皇帝似乎不信,歪著頭斜視下方不遠處的顧傾墨,沉聲問道,面上卻陰冷地讓人望之膽寒。
顧傾墨揚起下巴,那雙世間無二的雙鳳眼中的眸子清冷孤傲,盯著皇帝的時候,叫皇帝也沒來由地一陣心寒。
像!真像啊!
他怎麼早沒發現王離這麼像當年的顧醴呢?
尤其是那雙眼睛,裡頭好像浸潤了孤高自傲,是天生的盛氣凌人,看不起任何人一般,尤其藏著殺氣的時候,一眼就能叫人腿軟。
像!真像啊!
「是,」顧傾墨的聲音無畏而清脆,「我就是顧傾墨,我沒死,我回來了,回來...要芍山之亂謀害我父兄的罪首付出代價。」
皇帝忽然笑了起來,盯著座下挺直脊背的顧傾墨笑得猖狂而瘋癲,伴著電閃雷鳴,幾乎像個瘋子一般。
滿座之人的心皆「砰砰」跳著,像是被這陰森的笑聲傳染一般,心頭不由得生出悸意。
皇帝是瘋了嗎?被顧傾墨氣瘋了?
「小七!」太子晉承修方才起身喊了這麼一聲,皇帝便抓起一個酒盞朝他扔了過去。
「啊!」溫淑貴妃王蓉驚叫出聲,「陛下!」
「你個逆子!」皇帝怒睜著一雙噴薄著怒氣的虎眼,沖太子晉承修低吼道,「那是殺了你先皇伯父的罪人的女兒!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了!嗯?」
「陛下,允修他怎麼可能知道,」溫淑貴妃王蓉立刻跪在地上,豆大的淚珠撲朔朔地往下掉,砸在地毯上,悄無聲息地融進那地毯之中,除了一片深色痕跡,並看不出什麼異樣,「允修,你快說話啊!」
太子晉承修剛好被皇帝的酒盞砸到額角,額角的鮮血便順著臉龐往下流淌,滴在地毯之上,同太子母妃王蓉的淚水一般,除了一片深色痕跡,並無二致。
他突然一晃神,想起當年顧傾城偷聽到他與父皇的對話,想起顧傾墨瘋了一樣地往外跑......
太子忙跪倒在地,紅著一雙眼道:「陛下,兒臣知錯,可小七的確無辜,她既不知當年芍山之亂陰謀,也絕對沒有參與,她只是偷生到而今,她並沒有大錯啊父皇。」
「她沒有錯?」皇帝大喘著氣,來回走動幾步。
忽然停下,衝著跪在不遠處為顧傾墨求情的太子晉承修吼道,「那你的堂兄弟們就有錯嗎?芍山之亂你姑母和她的長女親手下令殺害他們的時候,他們也不過都是無知幼子,他們有錯嗎!」
「父皇......」太子的心微微一顫,望著站在高座之上的皇帝,嘴唇開合,似乎在極力隱忍著什麼。
皇帝橫了他一眼,呵斥道:「將太子帶下去禁足府中,無朕旨意不得外出。」
「陛下!」王蓉又哭著喊了一嗓子。
皇帝厲聲怒罵道:「都是你教出來的好兒子!不堪大用,你也給我回宮去呆著,沒事別出來丟人現眼!」
皇帝旨意一下,便有兩撥人來帶走溫淑貴妃和太子兩人。
太子一雙淚眼朦朧地望著皇帝,心中作痛。
他清楚當年芍山之亂的一切,他清楚顧醴父子並非罪魁禍首,而他卻是實實在在的幫凶。
可他不能說,不是為了這個太子之位,而是父子君臣之道,是他虧欠顧傾城的愧疚歉意也不能使他開口的東西。
他在害怕,他是個懦夫。
「陛下!」顧傾墨朗聲問道,「那您打算怎麼處置我呢?」
「陛下!」蘇介突然衝出來跪在顧傾墨身前,「此事皆乃清河崔家崔盛淵陰謀,青青既已隱姓埋名與我相伴,又為何要冒著被處置的風險自認身份?」
蘇介朗聲質問道:「不知崔老究竟有何目的?難不成只是因為庶人晉承偃與明妃崔氏之死,要你失去對復興崔氏的希望,便要出來肆意攀咬,見不得小輩們的好?」
「寧王殿下這說的哪裡話。」崔盛淵的聲音老邁,人也老邁,幾乎看不出仍舊是個活人樣了。
他回道:「老夫不過為昔日舊友蒙受的不白之冤感到憤憤不平,剛巧得知他們仍有後人留在這個世上,那又如何能夠不站出來為枉死之人伸冤?」
蘇介剛要回罵過去,顧傾墨便笑道:「多謝崔老,挑在中秋這麼個團圓的好時候,省的小七還要祭祀家父家兄,將他們的魂靈請到此地見證這平反的大日子。」
她轉身看向崔盛淵,那雙眸子裡的清冷孤傲仍舊直直地射進崔盛淵渾濁的眼珠子中,她笑道:「畢竟當年枉死在芍山的,可是足有二十萬乘風將士,也不知這觀月台,今日站不站得下他們。」
「轟隆隆」,又是一道閃電伴著驚雷在顧傾墨身前劈開,映照的她實在不像個人,頗有些張狂瘋魔。
「人死了真的還有魂魄嗎?」「都十三年了。」「他們不是死在芍山嗎?魂魄能找回盛京來嗎?」「我怎麼覺得背後涼颼颼的。」「誰在擠我?」「你後面沒人啊!」
滿座之人開始竊竊私語。
皇帝怒道:「當年芍山之亂乃是天下百姓共知的罪行,顧氏無可辯駁,累累罪行,哪怕過了十三年仍舊是令人髮指!」
又是一道驚雷劈在皇帝的面前。
顧傾墨卻仍舊無所畏懼地站在原地,高昂著脖子望著高坐於上的男人,那個為了皇位不擇手段的男人。
顧傾墨忽然開口問道:「舅舅,你可有一日後悔過嗎?」
皇帝微一愣怔,面上卻絲毫不顯。
他不理睬顧傾墨,仍舊開口宣判道,聲音冰冷無情,像是從前宣判他長兄和妹夫的死刑一般:「罪人顧傾墨,在逃十三年,今於觀月台認罪,就地誅殺!」
「陛下!」蘇介忙厲聲制止,聲音幾乎撕破喑啞,「青青她已經是我蘇家人,你不能殺她!」
「拉下去,就地正法!」皇帝目眥盡裂,怒吼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