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

2024-06-06 02:10:36 作者: 蘇佚

  殿外,蘇介在孟春曉身旁來回走動,不時張望觀月台內一番,然而觀月台大門緊閉,其中毫無聲響。

  他心中惴惴不安,十分擔憂。

  孟春曉終於忍不住開口道:「寧王殿下,你晃得老奴腦袋暈。」

  蘇介便在孟春曉身旁停住腳步,急切地問道:「青青她不會有事吧?她可是太皇太后的親外孫女。」

  

  孟春曉的腰背仍舊挺地筆直。

  她望著遠處烏雲密布,卻遲遲不見落雨的天幕,開口問道:「那又如何?」

  蘇介不禁蹙眉:「什麼那又如何?春姑姑,那是桑瀧長公主唯一的孩子啊!」

  「陛下也是太皇太后唯一的孩子了。」孟春曉定定地凝視著蘇介,吐出這麼一句。

  蘇介卻絲毫不願理會孟春曉此刻的抬槓,復又來回走動起來:「青青與他人不同,況且她而今有孕在身——」

  「殿下,」孟春曉出聲打斷他道,「你不要忘了,那是顧七小姐自己選擇的道路。」

  蘇介忽然消聲,停在了原地。

  他垂下雙手,頗像個局促不安的孩子。

  面容沮喪,卻在半晌之後忽然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

  那笑容之中似乎有許多東西,但無人在看他,因而無人注意到他此刻面上的表情,他心上之人更是看不到。

  他道:「可我只想她平安。」

  孟春曉頓時轉頭去看他,可蘇介已經垂下了腦袋,站在原地,像個頹喪不安的孩子那般,仿佛在等待領他回家的母親。

  孟春曉長出了一口氣,抬手欲拍他的肩膀,卻仍然是在半空中停住了手,轉而寬慰他道:「她不會輸的,在盛京,在大晉,甚至在這天下,她從來都是獨一無二的贏家。」

  「你要相信她,」孟春曉輕聲道,「奴婢...也曾是抱過七小姐,看著她長成少女模樣的啊......」

  蘇介緩緩抬首,望向孟春曉。

  恰巧方才緊閉的觀月台大門緩緩打開,只見皇帝孤身從裡面緩緩走出。

  他好像瞬間老了十歲,脊背微微彎曲,似乎從未挺直過一般,那張臉上的頹敗似乎嵌進了皮肉骨血之中,原本由精神頭撐起的皺紋似乎一瞬之間深深刻進了臉龐。

  皇帝晉誠抬首,望著觀月台下被烏雲籠罩的皇城,望著那屬於了他十三年的天下,低沉著嗓音,開口道:「擺駕,章華台。」

  蘇介只望了皇帝一眼,便忙從偏門跑進觀月台內。

  只見顧傾墨正站在方才皇帝所坐的首座前,同從前一般身長玉立,唯一不同的便是挺著一個大肚子。

  她緩緩回首,抬起下巴俯瞰這觀月台,在觀月台華燈的映照之下,容姿絕美,艷麗無雙。

  蘇介忽然頓住腳步,站在觀月台下望著那世間無二的妻子。

  他想起來,他從前曾見過顧傾墨的,在年幼之時,也是在這觀月台上。

  皇帝無聲地坐在太皇太后對面,微微垂著眉眼,不知在想些什麼。

  太皇太后也靜靜地坐在那,望著皇帝,一言不發。

  他們已經這般相顧無言許久了,久到孟春曉進來換了一回燈。

  晉承偲在章華台側門,朝換燈出來的孟春曉招招手。

  孟春曉朝四周張望了一番,便提著東西往晉承偲處小跑過去:「殿下,您怎麼還沒回宮去?」

  晉承偲忙開口問道:「皇祖母怎麼說?」

  孟春曉責備地看著他:「這不是殿下該擔心的,寧王妃若是知道殿下此刻仍留在章華台,怕是會不高興。」

  晉承偲緩緩垂下腦袋,整個人都悶悶不樂的。

  他輕聲嗚咽道:「若是姐姐知道是我勞動了皇祖母因而怪罪於我,我也無話可說,好歹春姑姑及時趕到,救了姐姐一命,但承偲而今心裡後怕地緊,擔心皇祖母徹夜勞累,就是回宮也實在睡不著。」

  他拉著孟春曉的衣擺,央求道:「姑姑,承偲能進去看看皇祖母嗎?一眼也好,承偲見皇祖母無妨,自會乖乖回去睡覺的。」

  孟春曉回首看了內室一眼,回道:「陛下此刻還在裡面呢,若叫陛下知道殿下這麼晚還跑出來胡鬧,怕是要責難殿下。」

  晉承偲立刻蹙眉,怪道:「陛下在這兒做什麼?」

  孟春曉拍了拍晉承偲拉著她衣袖的手,安撫道:「有太皇太后親自看著陛下,寧王妃才算是真的安全,殿下趕快回去休息吧。」

  晉承偲望了內室一眼,轉首同孟春曉又說了幾句話,才乖乖離去。

  他心中清楚,今日一切,必然是顧傾墨親手謀劃。

  芍山之亂乃朝中忌諱,不是輕易可以提及更改的大事,顧傾墨究竟為何在此時出手他不清楚,顧傾墨究竟是誰他也不想知道,顧傾墨又有何底牌能夠保命他依舊不知。

  他只知道,他需要幫助顧傾墨,幫助她更順利地一步步走下去,讓顧傾墨能夠更安全,更安全,也更長久地留在自己身邊。

  他甘願做顧傾墨的棋子。

  「皇帝今日,怎麼請了崔老參加中秋夜宴?」太皇太后終於主動開口,卻問的是這麼無關緊要的一句。

  皇帝微微蹙眉,低聲回道:「兒臣並未宴邀崔老。」

  太皇太后掩嘴咳嗽了兩聲,輕聲冷笑道:「那便是崔盛淵自個兒的陰謀了,大內禁宮,他一個老頭說進就進,還掀起這般滔天風浪,他們清河崔家,還真是好本事。」

  聞言,皇帝立刻看向太皇太后:「母后此言何意?」

  太皇太后看著皇帝,笑道:「難道皇帝看不出這是崔家的陰謀?」

  皇帝眉頭緊蹙,卻面露不解。

  太皇太后冷哼一聲:「崔盛淵命人在盛京散播不利晗雨的謠言,將盧家小姐之死怪罪到我們琅玡王家頭上,還在中元之時鬧出那等閒言碎語,可別以為哀家不知道。」

  太皇太后又咳嗽了兩聲,眉目卻習以為常般冷淡。

  「而今又借中秋夜宴攀咬出顧小七,說什麼要為舊友沉冤?結果卻是將小七與芍山之亂關聯到一處,」太皇太后的目光落到皇帝身上,「這不是崔氏陰謀,又是什麼?」

  皇帝怪道:「母后的重點難道在此?」

  太皇太后面無表情地看著皇帝,低啞的嗓音如同捕獵的響尾蛇一般,仿佛在皇帝的耳邊響起:「那皇帝的重點何在?」

  皇帝頗為不解地望著太皇太后,像是從未見過這位身為他母親的老婦人一般,眼裡滿是疑惑不解。

  「母后,」他出聲道,「您不要說您不知道王離她在觀月台上,自認她是芍山之亂罪臣之女顧傾墨一事,您更不要說您不知道是顧小七回來了。」

  他疑惑不解地死死盯著面前滿臉淡然的太皇太后:「她回來,聲稱顧醴與乘風將士蒙受了不白之冤,要兒臣重開舊案,為她口中所謂的忠臣良將『沉冤昭雪』!」

  「您不要說您不是為了制止兒臣將她就地正法,方才召見兒臣!」

  皇帝睜大一雙虎眼瞪著太皇太后,緩緩吐出最後幾個字,卻將尾音研磨地十分之重。

  「那芍山之亂真相當真如此嗎?」太皇太后忽然轉首盯住皇帝,那雙其中除了審視,毫無任何感情的眼睛,射出鷹隼一般的銳利光芒,直直落在皇帝身上,刺進他的胸膛。

  「顧醴一家與乘風將士當真蒙受了不白之冤嗎?」太皇太后追問道,「你當真為了堵上你親外甥女的嘴,就要將她『就地正法』,一屍兩命嗎?」

  太皇太后的聲音冷漠淡然,似乎在問一個事不關己的問題,一雙眼卻微微泛紅,嗓音沙啞低沉,帶著輕顫。

  皇帝與太皇太后四目相對,良久才開口回了一句:「芍山之亂就如百姓所見那般,並無任何冤屈。」

  太皇太后忽然靠坐向椅背,淡然道:「那皇帝在害怕些什麼?」

  皇帝的心忽然一緊。

  太皇太后接著說道:「重開芍山之亂舊案,放手讓刑部去查即可,他們要什麼,皇帝滿足!反正結果就如皇帝所言那般擺在那裡,倒是還有誰能翻出天來?」

  「嗯?」太皇太后緩緩靠近皇帝,那雙曾映照過無數個死人的眼睛,直直地盯著皇帝,「你說對吧?」

  皇帝的手微微發顫,他回視著太皇太后,突然嗤笑起來。

  太皇太后卻並不為所動,緩緩往後靠坐在椅背上,沉著一雙眉眼,靜靜地望著皇帝,望著她而今唯一的兒子,也是她曾經最為痛恨,卻也最為感到痛快的兒子。

  「母后,」皇帝開口道,「你當真要這般幫著顧醴和桑瀧的孩子嗎?不惜與兒臣作對,讓兒臣難堪?」

  太皇太后面無表情地望著皇帝,沉聲道:「阿誠,母后只有你這麼一個孩子,長安也只有這麼一個女兒了,你明白嗎?」

  皇帝突然微微愣住。

  這是芍山之亂後,太皇太后,他的母親,第一次這麼叫他,一如從前那般,是叫著自己的兒子一般,叫他阿誠。

  「母后時日無多了。」太皇太后突然這麼說道,朝著皇帝露出一個久違的笑容,是那般慈祥溫和,像個真正的母親對待自己的兒子一樣的笑容。

  太皇太后笑著望著面前唯一的兒子,緩緩說道:「母后疼愛小七,這是不假,可母后也是阿誠你的母后,是全天下的國母太皇太后,母后不得不——」

  太皇太后突然猛地咳嗽起來。

  皇帝一時間嚇得怔在原地,半晌才回過神來去為太皇太后順氣,又一邊手忙腳亂地給太皇太后倒茶,卻不小心將水杯打翻。

  水順著桌案緩緩流動,流過一團亂糟的桌面,往地板上淌去。

  太皇太后咳了好一會兒才停下,見皇帝將桌面弄地一團亂糟,還在慌張無措地收拾,心中猛地泛上一陣酸楚。

  她拉過皇帝收拾桌案的手,緊緊地攥在雙手之間摩挲。

  「阿誠,我們食天下俸祿,就不能不做天下表率,我們得真正為天下萬民著想。」太皇太后盯著皇帝那雙微微發顫的手,眼眶逾漸發紅。

  她說道:「你以為母后滿心都在小七身上,可小七隻有母后疼了啊。」

  太皇太后緊緊盯著手中兒子的手:「小七她從小金尊玉貴,人人疼愛著長大的姑娘,沒了爹娘兄姐獨自在外生活了那麼多年,回家了還要借著別人的身份,步步為營,擔驚受怕。」

  「母后想都不敢想她這些年受的苦,」太皇太后說著,聲音微微嗚咽起來,「可此事母后不是在幫著小七,母后是在為母后的兒子向小七討饒,阿誠,你明白嗎?」

  「母后?」皇帝大睜著一雙虎眼,緊緊盯著自己的母后。

  太皇太后微微笑著,緩緩拍著皇帝的頭:「天下終究是他們年輕人的天下,史書總歸是新人書寫,難道你要為了爭這莫須有的名頭而再造殺孽,讓後人詬病恥笑嗎?」

  「母后,」皇帝輕聲開口,「兒臣不懂。」

  太皇太后微微喘著氣:「你以為今日小七是被迫自認身份?你以為崔盛淵能斗得過她那個丫頭?」

  「你們都以為母后老糊塗了,母后什麼都知道!」太皇太后啞著嗓子說道,「而今墨淮在北疆統領軍隊,遜白在朝為官,你的好兒子又曾是傾城的未婚夫君,芍山之亂被拿到今日眾臣在場的地方說出來,阿誠!」

  太皇太后猛地抓緊太皇太后的手:「不要再錯了!你以為小七是要喚醒當年那些老人的良知?她是要新銳疑惑,用大晉的未來與你做賭博!」

  皇帝猛地瞪大雙眼,心中升起一個十分震驚的念頭。

  他不敢相信,卻又克制不住地去想。

  「母后時日無多了,」太皇太后笑著說道,「母后只希望小七能夠好好地活在這世上,希望母后的兒子能夠明白知錯就改,回頭是岸的道理,那是他從小聽母后講述的道理,母后不希望母后的孩子忘記啊。」

  皇帝剛想開口,太皇太后忽然又猛地咳嗽起來,咳到最後,竟咳出一口鮮血來,噴濺在皇帝的龍袍之上,鮮艷迷離。

  皇帝盯著那血跡,緩緩睜大了本就睜地很大的酸疲的雙眼。

  太皇太后卻笑著,仿佛口中的甜腥不過假象,那噴濺的血跡不過是花紋:「母后一點也不糊塗,母后知道當年,當年...是你皇兄——」

  太皇太后又是一陣咳嗽,嘴中的鮮血不住地順著嘴邊的皺紋流淌,染紅兩人牽在一起的雙手。

  「阿誠,答應母后,」太皇太后的嗓音如貓兒一般細微,「讓你妹妹的孩子,讓母后的小七,好好地活在這世上,放過他,也放過你自己,別再爭了。」

  太皇太后說完這麼一句,仍舊死死攥緊皇帝的手,一點也不松。

  像是皇帝不答應,就要帶著他進太皇太后身後那並不存在的無邊地獄一般。

  皇帝面目痛苦了半晌,方才緩緩地點頭,應道:「兒臣答應,兒臣都答應您,母后!」

  太皇太后聽完皇帝最後幾個字,便向一旁歪去,倒在了皇帝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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