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喪

2024-06-06 02:10:38 作者: 蘇佚

  顧傾墨自宮中回府後,便一直坐在寧王府中仿造北苑而建的湖心亭內。

  蘇介就坐在顧傾墨身旁陪著她。

  「青青,」蘇介沉默了許久,終於忍不住出聲勸道,「回去歇歇吧,夜間天涼,對身體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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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傾墨盯著遠處仍舊烏雲密布,卻不見絲毫落雨跡象的天幕,緩緩搖頭:「我睡不著。」

  蘇介微微垂首,緩緩地咽了口口水,欲言又止。

  顧傾墨轉過身子,緩緩靠在蘇介懷中,低喃道:「子衿。」

  「嗯?」蘇介將顧傾墨整個人圈進自己懷中,輕輕蹭過顧傾墨的耳朵,將腦袋埋進她頸窩中,奮力吸取她的味道。

  顧傾墨輕聲道:「你想問什麼,都問吧。」

  蘇介微微一愣,腦袋仍舊埋在顧傾墨的頸窩之中。

  半晌,他低沉的嗓音在顧傾墨耳畔響起:「有幾成把握?」

  顧傾墨整個人都靠在蘇介身上,被蘇介蹭地微微縮了一下脖子,她抱緊蘇介,就像是溺水之人抱緊最後一根稻草那般。

  她回道:「五成。」

  說完,就感覺到蘇介將她抱地更緊了些。

  「是現在有五成,能讓陛下重開舊案,還是在觀月台上有五成把握,能——」蘇介忽然說不下去了,他不知道該怎麼說,也實在說不出口。

  是不忍心,也是實實在在的不敢,他畏縮了。

  顧傾墨開口,低聲回道:「是現在,五成。」

  蘇介猛地將顧傾墨的身子扳過來:「你怎麼敢?」

  顧傾墨望著近在咫尺,與她額頭相抵的蘇介,她望著她的夫君。

  她抬手輕輕觸過他發紅的眉眼,認真地凝視著面前這個人,仔仔細細地將這張臉印刻在腦海之中。

  她開口道:「旁人見我胸有成竹,臨危不懼,自然會以為我勝券在握,背後留有幾手,人心中有畏懼,自然寸步難行,這便是我的勝算。」

  「你留著什麼?」蘇介瞪著猩紅的雙眼,死死盯著面前心愛的妻子。

  他狠聲低吼道:「你是留著那不堪重用的戍衛營做盾牌?還是你根本沒想讓消息傳到那去的北疆?是人人都以為和你站在同一陣營的太子?還是...你恨之入骨的神策軍?」

  蘇介緊緊箍著顧傾墨的雙肩:「顧傾墨,你怎麼敢!」

  你怎麼敢!

  顧傾墨緩緩靠近他,在他唇上落下一個冰冷的印:「妾不是好好地坐在王爺面前嗎?妾不需要那些,有王爺在的地方,妾無所畏懼。」

  她微微笑道:「王爺就是妾前行的盾。」

  深植在心中,成為顧傾墨一往無前的動力,提供源源不斷的勇氣。

  那是前行者必須要有的東西,非是軟肋,而是最為堅硬的鎧甲,能夠披荊斬棘,所向披靡。

  蘇介於顧傾墨而言,就是這樣的人。

  蘇介紅著眼深深地咽下一口唾沫,將顧傾墨狠狠地擁入懷中,像是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之中一般,狠狠地環抱著懷中的女子,卻仍舊是小心翼翼地避開她的肚子。

  他是真的怕,怕到而今覺得懷中之人並不真實,怕到不敢相信自己的觸覺和嗅覺,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相擁才能打消他心中的疑慮。

  懷中之人為何這麼涼?中秋夜宴的走向到底會是哪般?而今他究竟該怎麼做,才能幫到顧傾墨一星半點,才能讓她真的將自己當成她的茅?

  他真的很怕。

  抱著顧傾墨的手仍舊在微微顫抖,一顆心跳的已經近乎疲倦,那是為顧傾墨搏擊的痕跡。

  「顧傾墨,」蘇介在顧傾墨耳邊嗚咽道,「你能不能為我想想?你能不能...永遠別離開我。」

  顧傾墨的心微微一顫,心頭猛地泛上一陣酸楚,卻只是輕柔地撫摸著蘇介的背,並不言語。

  她十分心疼這樣的蘇介,甚至有些後悔沒有在中秋夜宴之前先行告知蘇介此事。

  可木已成舟,她也就是這樣一個人,那是二十五年的歲月打磨出來的孤獨堅毅。

  「顧傾墨,沒有你,我可怎麼活。」

  顧傾墨一瞬怔住。

  她聽到了來自耳畔的哭聲,裸露的脖頸上實實在在地接收到了來自蘇介滾燙的眼淚。

  灼傷她冰冷的皮膚,也灼痛她孤毅的心臟。

  蘇介像只大熊一般環抱著顧傾墨,卻是將腦袋埋在顧傾墨的頸窩哭泣。

  他在真實而深刻地向他的妻子傳遞自己害怕的情緒,他在害怕顧傾墨的離去,他怕自己捂不熱懷中的女子,害怕自己的血救不活心上之人。

  人害怕到了極致,當真是脆弱又堅強,可以毫無顧忌地擋在心愛之人的身前,卻又會毫無形象地埋在她懷中放聲大哭。

  顧傾墨輕柔地撫摸著蘇介的脊背,剛想開口回復他,突然自皇城方向,便傳來一陣鳴鐘之聲。

  蘇介緩緩鬆開顧傾墨,睜著一雙淚眼朦朧的單鳳眼,眼尾泛著濃重的紅,望向皇城的方向。

  天邊濃密的烏雲滾動,像是要席捲這個王朝,帶走他最後一線生機,然而與之相匹配的傾盆大雨仍舊不見蹤影。

  蘇介忙回首去看顧傾墨,只見顧傾墨已然呆楞住。

  他開口,嗓音低沉沙啞,尾音帶著輕顫:「這是......」

  「喪鐘,」顧傾墨喃喃,「皇祖母......」

  她突然說不下去,心慌地厲害,整個人不住地發顫起來。

  「青青,」蘇介忙去拍顧傾墨的背,然而顧傾墨卻是面無表情地坐在原地,整個人發著抖,「青青,你別嚇我,你別,別嚇我。」

  「喪鐘,」顧傾墨嗓音帶著明顯的哭腔,「子衿,這是...喪鐘。」

  曉艾她們也聽到了皇城方向傳來的喪鐘,忙從院子裡都跑到了湖心亭外,緊緊盯著湖心亭中的兩人。

  「這是什麼聲音?」曉艾問一旁面色焦急的洛書言道,「怎麼在這個時候響起?怪瘮人的。」

  洛書言緊張地盯著亭中的兩人,頗為胸悶地道:「那是喪鐘,是大喪之音,應是太皇太后...崩逝了。」

  曉艾剛想再問,忽而聽到湖心亭之中傳來一聲歇斯底里的哀鳴。

  她拔腿便想跑進去,卻被洛書言拽住手腕,便回首罵道:「你做什麼!你沒聽到我們家小姐的哭聲嗎!」

  「你進去做什麼?」洛書言眉頭緊蹙,頗為勉強地半拖半拽住曉艾,「讓王爺在裡頭陪著王妃吧,我們在此處就好,王妃她...大抵不願在此刻讓人叨擾。」

  湖心亭中的哭吼之聲源源不絕,其慘絕之狀,聞之落淚。

  曉艾奮力掙脫洛書言的舒服,哀愁地望著湖心亭中仍在哭吼的顧傾墨,見蘇介將顧傾墨攔腰抱住,似乎在制止顧傾墨往外跑。

  她哭喊道:「小姐還沒見太皇太后最後一面呢,太皇太后怎麼可能就這麼沒了!」

  「曉艾,曉艾!」洛書言幾乎要拉不住她,忙喊道,「思文,你快幫我拉住她。」

  「讓我去幫幫我們家小姐,」曉艾哭喊道,「幫她去見太皇太后最後一面吧,她還沒喊太皇太后一聲皇祖母,還沒以顧傾墨的身份喊她一聲皇祖母,我們家小姐——」

  穆思文直接將曉艾打昏了過去,盯著亭中仍在哭喊的顧傾墨,和奮力攔住顧傾墨的蘇介,冷冷開口道:「將她抱回房去吧,昨夜多事,恐怕今晨也安穩不到哪兒去。」

  洛書言忙抱住昏倒的曉艾,緊張地盯著她臉上的淚痕,「你下手就不能輕些?」

  穆思文斜眼瞟了洛書言懷中的曉艾一眼:「來日能歇息的日子可少了,不下手重些,她這樣的練家子,怕是睡上一盞茶就能驚醒。」

  洛書言無奈地將曉艾抱起來,嘆道:「真是不知造了什麼孽。」

  穆思文望著皇城的方向,緩緩地出了一口氣,便自顧自地回身離開,臨走前只留下一句:「若非如此,顧氏餘孽回京一事如何能掀得過去。」

  洛書言猛地怔住,愣在了原地。

  突然,一聲格外沉重的喪鐘之音伴著醞釀了一整晚的夏雨滾滾而來,像是天塌陷了一個大洞,將底下的人都欲淹沒一般。

  「蘇子衿。」湖心亭內,顧傾墨終於停止了哭吼和掙扎。

  房檐的雨幕如水簾一般,將亭外的世界與這小小的湖心亭遮擋開來,好像這世上只剩下這兩個同樣悲痛哀愁的人,在此抱頭痛哭,相互安慰。

  顧傾墨安靜沉默許久,忽然抬首盯著蘇介,嗓音帶著明顯的哭腔開口道:「從今往後,我再也沒有祖母了。」

  晉歷誠帝十三年,太皇太后王儒於八月十六日崩逝,舉國哀悼,於八月二十三日行大喪之儀,與靈帝合葬於夢陵。

  顧傾墨以寧王妃身份服喪送葬,守靈七日。

  九月一日,皇帝正式於朝會宣布,重開芍山之亂舊案,命刑部與大理寺合力徹查,但對顧傾墨身份之事按下不提。

  「陛下這是什麼意思?」曉艾聽完琉嵐傳來的消息後,一邊繫緊行禮,一邊不解地問道。

  顧傾墨一身喪服,正安靜地坐在窗邊,靜靜地看著窗外的夢陵景色,聞言一聲不吭。

  蘇介看了顧傾墨一眼,回道:「青青能夠為太皇太后服喪送行,是因為答應了陛下,永遠都不能恢復顧傾墨的身份,而今我們才能在夢陵為太皇太后守靈,而不是在寧王府或者天牢中思考脫身之法。」

  「陛下這不是自欺欺人麼?」曉艾頗為憤怒地道,「當日觀月台上那麼多人,又不是只有陛下一人知曉小姐回來了,這般掩耳盜鈴,有什麼意思?」

  洛書言搬出一箱書籍,向她解釋道:「太皇太...後臨終前,保下王妃時說,既然王妃入了寧王府,便不再是顧家人,陛下此舉,便是相當於不再追究王妃身份一事了。」

  曉艾看向顧傾墨,埋首不語。

  洛書言拍拍她的手臂,示意她與她一同將東西搬出去。

  曉艾卻忽然開口問道:「小姐,我們當真要在今日回盛京去嗎?」

  顧傾墨回首,不解地看著她,問道:「怎麼了?」

  嗓音低沉沙啞,輕地如貓兒一般,幾乎要聽不出是顧傾墨的聲音。

  曉艾無論聽幾次這個聲音,胸腔中都會忍不住地泛上一陣濃烈 的酸楚。

  她瞥了蘇介一眼,雙手不停地絞著袖子,半晌才開口道:「琉嵐說...公主得知太皇太后崩逝一事後,幾次哭暈過去......」

  「你說什麼?」顧傾墨猛地正過身子,蒼白的臉上秀眉緊蹙,原本就發青的嘴唇隱隱泛白,肉眼可見地擔心,她提高嗓音問道,「此事為何現在才告知於我?」

  尾音卻因過度緊張而破裂,又或者說是顧傾墨而今根本承擔不住常人的音量。

  蘇介忙握住顧傾墨的手,反覆揉搓那雙怎麼捂也捂不熱的纖纖細手:「青青,你先別慌,讓曉艾說完。」

  曉艾慌忙回道:「芮大夫趕去看了,說公主就是一時急火攻心,悲痛過度,芮大夫為她調理了,而今已無大礙。」

  洛書言怪道:「哪位公主?這與我們在今日回京有何關係?」

  曉艾垂下腦袋,放低聲音:「長華公主。」

  聞言,洛書言一瞬恍然大悟,也小心翼翼地看向顧傾墨。

  「究竟什麼意思?」蘇介怪道,「書言,你說。」

  洛書言抿了抿嘴,瞥了曉艾一眼,無奈回道:「我聽思文說,長華公主自請為太皇太后守靈,終身不嫁,算著路程,明日就要到夢陵,來接我們的班了。」

  「小姐不見見公主嗎?」曉艾抬首盯著顧傾墨,殷切地問道,「芮大夫也在隨行之列,您產期將近,剛好我們接上芮大夫一道回京。」

  顧傾墨回身望向窗外,半晌不言。

  蘇介便給了洛書言一個眼色。

  洛書言拍拍曉艾的手臂,示意她繼續將行禮放到馬車上。

  曉艾不解,卻也無可奈何。

  顧傾墨已經許久未見長華公主了,她知道她的小姐想念家人,想念黎安的一切,尤其是在太皇太后崩逝之後。

  這段時日,顧傾墨食欲不振,守靈期間,好幾次靠著太皇太后的石棺睡過去,臉上猶有淚痕,被人發現之時,身上冰冷,像是涼透了一般。

  蘇介幾次嚇死,生怕顧傾墨隨著太皇太后去了,於是便時時刻刻跟在顧傾墨身後,伴隨左右,緊緊盯著她。

  曉艾沒有辦法寬慰顧傾墨,她束手無策。

  從前是這般,而今更是。

  蘇介見房中只剩下他們兩人,便開口問道:「真的不見見長華公主嗎?」

  顧傾墨的嘴角微微上揚,扯出一個難看至極的笑容。

  她道:「罷了,你不知道我姑母她,她是一個很倔強的人,她是我們家最像阿翁的人,比我阿爹阿娘都要倔。」

  顧傾墨輕聲說道:「她小時候就進宮陪在皇祖母身邊,還因為阿翁將她送進宮恨過阿翁,近十年都沒有見阿翁一面,可是比阿娘還要同皇祖母親近的女兒,芍山之亂後,她自請為先帝守靈,長住於秀陵,是因為她恨,她恨透了她長大的地方。」

  「她恨皇祖母,也恨她自己。」

  她轉首沖蘇介笑道:「我從前住在黎安,她知道我還活著,我私自回京復仇,她大抵仍在生氣,是不想見我的...不見了罷,省的她心煩。」

  蘇介瞭然地將她擁入懷中,下巴抵在她的頭頂,輕輕地拍著她的背,輕聲哄道:「那就不見了,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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