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魘
2024-06-06 02:09:57
作者: 蘇佚
蘇介坐在刑部大牢的板床上,靜靜地望著牆上那個小破鐵窗。
牢房裡昏暗潮濕,濃烈的霉腐之氣中還夾著一股比起前者來顯得不那麼濃重的血腥氣,堵在人鼻前,包裹著身在牢中的每一個人,想掙卻掙不開一星半點兒。
遠處時不時漏出一兩聲嘶鳴,像是個女子在聲嘶力竭地喊冤,卻又仿佛只是垂死的烏鴉在哀鳴。
這牢里的空氣,那麼沉悶,軟綿綿地砸在人心口上,卻叫人喘不過氣來,生生想開膛破肚,讓自己的靈魂爬出去也好。
唯有牆上的那扇小鐵窗。
刺眼的光直直的穿透死亡的陰影射進來,穿透厚重的黑霧,像是踏破千軍萬馬而來,拯救地獄深處晦暗眾生。
蘇介就那樣痴痴地望著,一句話也不說,臉上也沒什麼表情。
遠處女人的嘶吼還在時不時漏過來一點兒,那尖叫聲喑啞、灰暗、苦澀,聽的人心裡發慌。
他還記得不久前,那是他第一次被下獄,卻是坐在鋪了乾燥的稻草上陪顧傾墨說話,晚間還能躺進帶著太陽香氣的棉被中做個美夢。
「你在看什麼?」有人問。
蘇介這才微微偏過了頭。
他看到坐在他對面板床上的,是一身便服的晉承偃。
蘇介在看到晉承偃的時候,愣了一下,也沒多想,隨即便微微一笑:「看這光...照在人身上,不知道舒不舒服。」
晉承偃也扯著嘴角附和著笑了一下,同蘇介一般轉過頭,望著那扇小破鐵窗里刺進來的光。
「你不怕嗎?」晉承偃有些好奇地偏過頭看著蘇介,問了這麼一句。
蘇介面無表情,但神色卻很是柔和的,他怪道:「怕?怕什麼?」
晉承偃道:「怕父皇信了這些事都是你做的。」
聞言,蘇介笑了笑,卻很是輕鬆。
他道:「怕...也沒用啊,若是陛下信了,那只能說明天要亡我。」
晉承偃笑著,眼裡閃著光:「你似乎很有信心?是在等什麼人來救你嗎?」
蘇介望著那扇小破鐵窗的目光閃了閃,這次卻沒有說話。
晉承偃笑了一下,似乎很是滿意蘇介這樣的反應,他躺到了帶著潮濕霉氣的板床上,直接問道:「在等誰?」
蘇介笑著看向晉承偃,問道:「侯爺覺得子衿在等誰?」
晉承偃躺在床上,手枕著脖子,腳就那麼擱在床上,翹著二郎腿,很是閒散舒適,半點兒看不出這金枝玉葉現在是在大牢里,答非所問道:「你在怕那人不會來吧?」
蘇介的眼睛略微眯了眯,卻沒有閉上。
晉承偃繼續猜測道:「絕不是蘇右丞...你知道他是絕對不會來救你的。」
晉承偃說這句話的時候,蘇介的眼神黯了黯,蒙上了一層不可名狀的陰翳,但他沒有反駁,也沒有附和,只是仍舊保持著原狀。
晉承偃沒停,繼續說道:「也不是承攸,他現在自身難保,就算他有這個心,想必也會有無數人阻止他來救你。」
蘇介無聲的笑了笑。
晉承偃繼續猜測道:「更不會是你那幾個手下,他們現在沒有這樣的本事能把你從這兒安安全全的帶出去。」
蘇介轉頭盯著躺在床上的晉承偃,沒有說話。
「還有兩個人。」晉承偃說道,說完這句,便沒了聲音。
蘇介的心一驚,他有些緊張,也有些詫異,緊張於面前這個晉承偃或許真能猜出他心裡想著的那個人,卻詫異於——哪兒來的兩個人?
「是王離小姐吧?」晉承偃突然坐了起來,手肘撐在膝蓋上,手掌托著下巴,就那樣沉著一雙眸子,靜靜地盯著蘇介,「你心裡現在想的那個人,是王離吧?」
蘇介被他忽然這樣一眼盯上,嚇得渾身一顫,但他強忍住心裡的異樣,不著痕跡地長舒了口氣,來緩解自己的緊張感。
「青青她...哪兒來這個本事啊,侯爺還真是高看她了。」蘇介強裝鎮定道,心卻砰砰地劇烈跳動起來。
「是嗎?」晉承偃疑問的語氣自然而淺漠,可蘇介還是忍不住心驚了一大跳。
晉承偃換了個姿勢,手撐在板床上,腳就那麼隨意地伸展出來,人往後仰去。
蘇介咽了口口水。
「你是怕她不願意來吧?」晉承偃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蘇介的心猛地停了一下,「哪怕只是來見你一面。」
蘇介想反駁,卻不知為何說不出話來。
「她知道了你父親從前所做的事,很生氣吧?」晉承偃緩緩地說著,雖然沒在看蘇介,蘇介卻總有一種被一雙眼睛洞穿全身的不舒適感,很想站起身來走動。
但他要是真的這樣站起來走動,他怕是心會更慌。
他現在完全沒想有關於他和顧傾墨的事,甚至沒想到晉承偃為什麼會知道這些,腦子裡只有晉承偃說出的這些話,盤桓在腦海之中,將他周身束縛,緊緊纏繞捆綁,像是要將他托向幽深的谷底,讓他永不得見天日。
晉承偃繼續說著:「你心裡很慌,你想和她解釋,可那的確都是真相,你不知道該解釋什麼。」
「你在希望她能不能忘了那些事,放下那些仇恨,可是你知道她不可能,你想她能不能就對你睜隻眼閉隻眼,可是你又不知道該怎麼去找她,該不該去找她,又該怎麼和她溝通。」
蘇介的腦子愈發混亂。
「你怕!」晉承偃說道,「因為她回來的事情,顧槿知道了。」
蘇介猛地抬起頭,死死瞪著面前這個「晉承偃」。
只見面前這個「晉承偃」看著蘇介,緩緩弓下身子,沉著一雙眼睛望著蘇介,那雙眼睛,含著笑意,像朵綻開的桃花......
他變成了顧槿的模樣!
「子衿,你對得起我嗎?」「顧槿」望著蘇介,一臉哀怨,「你明明早就知道她回來了,你也知道我在等她,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蘇介的脊背發涼,望著「顧槿」,說不出一句話來。
「顧槿」緩緩站起身,瞪著蘇介,質問道:「你心裡其實是想著我吧?從那天我遇到她開始,你就不安,你害怕我的出現會改變她,害怕我會和她再續前緣,害怕我們之間會因為她而產生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
「所以你在她去後燕的時候忙跟著去,她被揭穿女扮男裝你便直接求賜婚,你處處想著占有她,急著將她圈進你的領地,可是你還在想!要是我知道了你而今身陷囹圄,我必定會來救你吧?」
「可是你又不敢細想,你在等,等我表明我的態度,我究竟是還願意拿你當朋友,還是會恨你。」
蘇介微微張著嘴,看著面前的「顧槿」一句句將他心中所想砸到他的臉上。
此時此刻,他卻什麼都說不出,滿心只有震驚、害怕、茫然。
「因為你欺我、瞞我、負我!」「顧槿」步步逼近,死死瞪著蘇介,像是壓在嗓子底下的字眼,此刻一個個射出來,字字誅心。
「你以為她還會來救你嗎?」「顧槿」忽然變成了「晉承偃」,站在了原地,笑著一張討喜的臉對他輕聲細語。
「我恨你!」「晉承偃」又轉瞬變成了「顧傾墨」!
「青青!」蘇介下意識地喊出了聲,略帶絕望地瞪著面前這個「顧傾墨」,內心翻湧。
「顧傾墨」站在蘇介身前五步處,他們之中,隔著小破鐵窗外刺進來的光,細密的灰塵在光線中飛揚,明明是那麼亮的光,刺破黑暗,卻隔在蘇介和顧傾墨之間,像一堵穿不破的牆,冰寒刺骨。
「顧傾墨」瞪著蘇介,一臉怨恨:「蘇子衿,我恨你!」
那麼認真的語氣,像是滿腔的怒火醞釀生成,從口中淬盡惡毒的汁液吐出,要了蘇介的命。
蘇介捂著隱隱發痛的心口,剛抬起腳要穿過那光,「顧傾墨」就又變成了「顧槿」。
蘇介立刻愣在了原地,伸出去的手在陽光底下,那倔強的光映在他的手上,卻沒有絲毫溫度。
原來這光,照在人身上,不暖啊。
「顧槿」掐著自己的脖子,惡狠狠地瞪著蘇介,沖他沉聲吼道:「蘇子衿,我信錯了你!我要你不得好死,我要你此生所求,皆成泡影!」
「不要,不要——」蘇介使盡渾身力氣,想喊出聲制止「顧槿」,可空氣就像凝滯了所有聲音一般,蘇介發不出一點兒聲音。
發不出,也聽不到。
他想衝過去制止「顧槿」的動作,可他的腳就像是沾在了地上,滿心眼裡想掙脫卻怎麼掙也掙不開。
他全身無力,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面前的人狠狠掐著自己的脖子,手指嵌進血肉里,憋的滿臉通紅,一雙好看的桃花眼漸漸失去焦距,慢慢渙散,而後身體滑落,滑落,倒在了骯髒的地上,就連一點兒塵埃也沒有揚起。
「墨淮——」蘇介終於痛苦地喊出了聲。
然後他整個人從板床上跳了起來,站在方才他站著的那塊地方,茫然無措,眼神失焦。
......
他愣愣地站了好一會兒,神智才漸漸甦醒過來一些。
沒事,方才...只是一個夢。
嗯!只是一個夢。
蘇介安慰著自己,無力地癱坐回板床上。
他的心砰砰地跳著,像是要衝出那堅硬的胸膛,他心中惴惴不安,畢竟顧槿而今出門在外,雖極有可能是回了北疆,但畢竟生死不明,做這樣的夢難免讓人害怕。
唉——自從上次在顧右丞相府見過墨淮之後,這已經第四次夢到他了。
又死了,他又變了個法子死在自己的面前。
蘇介的腦子很亂,心卻很空,感覺頭重腳輕,沒有一絲腳踩在地上,屁股坐在地上的感覺。
他只能勉強集中精神告訴自己,夢都是反的,墨淮大風大浪過來,一直平安無事,算命的也說他是長命富貴的命相,絕不會如此草率而年輕地命喪北疆。
當他的神智漸漸回來大半,他的腦子裡冒出的念頭也多了起來。
比如現在自己的處境——晉承偃要害自己,當然,晉承偃的目標可能不止是自己這個「無名小卒」,他最大的目標,應該還是太子。
蘇介無力地抹了一把臉,皺了皺眉。
他清楚顧傾墨的站位,自然擔心她會否受到晉承修的影響。
可是,一想到顧傾墨,他就不由自主的會想起顧傾墨現在正在生他的氣,不!這次不只是生氣,顧傾墨應該很失望。
他能感覺到顧傾墨對他的不同,能感覺到並不是只有他一個人在向顧傾墨奔去,他的一切努力最終都還是有回應的。
可他清楚顧傾墨是個什麼樣的人,正是因為深諳顧傾墨脾氣秉性,才真的心慌。
這次顧傾墨突然知道了這麼大的事,卻沒有直接在顧白露面前對自己發怒,說明她是把自己當成自己人的。
後來也是一直忍了一路,等到了沒人的地方,大概是心裡也糾結了很久,才只是很冷漠地說就當從來不認識,而不是說什麼更加狠毒的話來刺蘇介。
這對一向以恩怨為重的顧傾墨來說,大概算是她最溫柔的怨恨方式了。
就當從沒遇見過。
蘇介想著這些,嘴角勾起一個苦澀的笑。
他和顧傾墨,怎麼好像一個總也追不上另一個?為什麼總有那麼多彎彎繞繞的事情橫亘在他們之間?為什麼他們總是明里暗裡互相虧欠?為什麼......
哦!還有墨淮,墨淮他...想必更討厭他了吧?原先也不見得有多待見他,如今親眼見著自己心心念念的人,被他抱著離開自己的面前,墨淮肯定很恨吧?雖然後來墨淮什麼也沒說,卻自願為了顧傾墨逃婚去了北疆。
他大概再也不會理自己了,他那麼聰明,一想就全想明白了。
就在蘇介呆坐在那裡想著各種傷心的事之時,外面傳來了稀碎的開鎖的聲音。
蘇介聽到聲音,抬起了頭,一看到外面站著的人,驚得他下意識地站了起來。
門外站的的那個眉頭緊鎖的人,是顧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