嗅覺
2024-06-06 02:09:43
作者: 蘇佚
顧傾墨迷迷糊糊醒來,一雙眼卻沉重地睜不開,渾身綿軟無力,連張嘴出聲的力氣都沒有。
她腦子混沌一片,爹娘兄姐、乘風將士、阿淮蘇介、承偲顧瑀...無數人在她腦海中對她說話,一張張臉在她面前閃過,還不待她反應過來,便又飄散無蹤。
她心裡十分慌亂,一顆心死死吊著,懸在身外,她拼命掙扎,想要掙脫緩緩下沉的身軀,想要伸手抓住面前朦朧的光,但無論如何都掙動不了一絲一毫。
她感覺到那唯一的光逐漸灰暗,逐漸遠離自己,而周身的聲浪似乎要將自己淹沒,可自己卻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的發生,她真的感覺累了,感覺到渾身酸軟乏力,似乎沉進那聲浪之中才可稍加安慰。
她大抵,就要死了吧。
「青青...青青——」忽然,她聽到那聲浪之中,有一個聲音格外清晰,似乎在用力地砸向她的耳朵。
「青青,青青!」顧傾墨聽得更清楚了,那聲音是從光源處傳來的,鏗鏘有力、擲地有聲、中氣十足,朝顧傾墨氣勢洶洶而來,似乎要將她這個偷懶的小賊抓回去。
顧傾墨聽著這聲音,心底沒來由地升起一股暖意,漸漸舒緩了渾身的無力酸軟。
她緩緩笑了起來,下意識地睜開眼睛想去看那人。
誰料,竟真的睜開了雙眼,入目便是一道昏黃的光,晃得長久沉浸在黑暗之中的顧傾墨一時有些不適。
她閉上眼皺了皺眉。
「青青,你醒了!」
顧傾墨腦中混沌一片,尚不知今夕何夕,也沒回應,只感覺到一道灼熱的目光正直直地打在自己身上,那目光似乎有粘性,將自己整個包裹起來,釘在那視線之中。
顧傾墨緩了少頃,終於能夠適應一些,方才睜眼。
只見床邊正坐著一個青年,身子傾到自己身前,滿臉焦急。
顧傾墨靜靜地躺在那兒,仔細認真地端詳。
只見那青年一雙淺灰色的眸邊拉滿血絲,單鳳眼下一片烏青,嘴周生出一圈青青的胡茬,原本俊朗朝氣的樣貌,此刻卻顯得枯黃消瘦。
正是蘇介。
蘇介瞧她醒了,心中立刻升起一股灼心的喜悅與釋然。
「青青,你怎麼樣?渴不渴,餓不餓?」蘇介傾身去問顧傾墨,那張多日未修理的面容上,平白升起一股光華,照耀地他仿佛又變回了那個朝氣俊朗的青年。
顧傾墨盯著瞬間變得神采奕奕的蘇介,一滴眼淚便從眼角滑落。
她啞著嗓子開口:「蘇子衿,永遠都別離開我。」
那晚,精疲力竭倒下的顧傾墨昏睡了兩日醒來,第一眼便看到了一直守在床邊的蘇介。
她望著昏黃燭燈映照的疲憊青年,耳邊是聲浪退去之後空寂的無聲靜默,靜靜望著蘇介半晌,開口便是那麼一句。
但只這麼一句,蘇介連日來的擔驚受怕頃刻間煙消雲散。
他清清楚楚地聽到,顧傾墨喚的是他的名字,他聽到顧傾墨讓他永遠都不許離開她,他看到了顧傾墨眼角的淚水,他心裡疼地要命,仿佛被扼住喉嚨一般喘不過氣發不出聲音。
但他卻又無比高興,那興奮喜悅似乎要燒穿他那具單薄的身軀。
那晚,蘇介伏在顧傾墨的床邊,捏著顧傾墨柔弱無骨的小手指,滿面淚水,余夜無眠。
「王爺回去休息了。」阿霧對坐在窗邊看書的顧傾墨道。
顧傾墨點點頭,合上書,問道:「阿芮回來了嗎?」
阿霧回道:「芮大夫回來有一會兒了,早先曉艾還來問公子方便否,我的意思是讓芮大夫替王爺也看一看,王爺這兩日都守在你床邊,看上去也不大好。」
顧傾墨將書隨手擱在窗台上:「他說不用便不用吧。」
一邊說著,一邊起身往芮之夕房間走去:「現在得空了,我自個兒過去挨她的針吧。」
阿霧看著顧傾墨,欲言又止。
顧傾墨走到門邊了,又停下腳步,輕聲道:「想問便問吧。」
阿霧蹙眉望著顧傾墨,望了好半晌,等到顧傾墨都快抬腳走人,他方才勉強開口道:「公子而今是什麼想法?」
顧傾墨回首,好笑似的看著阿霧:「你說於何事?」
阿霧一怔。
他心裡有些煩躁,他覺得顧傾墨似乎變了個人,好像變得比從前更加釋然了。
許多事情不聞不問,順其自然般,好像是從接風宴開始便如此,與從前那個步步為營的顧傾墨判若兩人,但好似又只是些微的變化,並不足以改變任何東西。
但他仍舊是開口道:「寧王。」
顧傾墨微微歪了一下頭,做沉思狀。
片刻,她便笑了起來:「皇帝賜婚,我怎敢不尊?況且我先前欺君罔上,沒有獲罪已是萬幸,再者這也是王侍中生前遺願,我若不聽,有違孝道。」
「你給他守哪門子孝?而且你先前——」
「是我錯了,我早已不是顧傾墨了,」顧傾墨淡笑著看著阿霧,眼中卻一絲笑意也無,「我身上背負著的只有沉冤昭雪的遺命和二十幾萬條人命的仇恨。」
她輕聲說著,語氣之中一絲感情也無:「除卻這些什麼也無,我早已失去了能夠違抗這一切的身份。」
她笑笑:「再者,我與蘇子衿,不是你一早就希望的嗎?」
阿霧睜大雙眼,有些無措,他不明白顧傾墨怎麼昏迷了兩日醒來,忽然變了態度,心中惴惴不安。
「你若就這般不情願嫁給王爺,何苦再留在盛京?你不是沒有選擇。」阿霧勸說道。
顧傾墨的目光緩緩冷了下來:「阿霧,我最後再說一次,我絕不可能再一次從盛京逃走,我既然回來了,就要將它變成我想要的天下,這是永遠不會變的。」
她緩緩垂下眉眼,目光之中暈染上一層朦朧而曖昧的深情:「況且我願與不願,本就不是最最要緊的,我們生來就沒有選擇婚嫁的餘地,先前若是上官瑩沒死,我或許當真會娶她,可現在是我要以王家小姐的身份嫁給蘇子衿,便也沒什麼好爭辯的。」
「公子......」
「往後別再這麼叫了,」顧傾墨道,「我現在是琅玡王家的庶出小姐,王離,未婚夫君寧王蘇介,賜字青青。」
聞言,阿霧當真是怔在了原地,直到顧傾墨走遠了,都沒再反應過來。
芮之夕冷著一張冰山美人臉,仔細地為顧傾墨扎針。
顧傾墨坐在芮之夕床上,垂著腦袋,長長的頭髮披在身前,只著一身中單,上衫半褪到手臂,仍著裹胸。
「阿芮,」沉默了半晌,顧傾墨終於是輕聲問道,「我真的只是殫精竭慮太過,多休息就會好的嗎?」
芮之夕扎針的手微微一滯,立刻回過神來繼續動作。
她罵道:「不然呢?」
顧傾墨卻敏銳地捕捉到了她這個動作,微微抬眼,盯著芮之夕床簾上的一朵蘭花,半晌才吐出一句:「我希望你們都別騙我,否則等我哪天昏過去就這麼死了,怕是當真做鬼也不得安寧。」
芮之夕這回停下了動作,盯著身前的女子,望著她白皙皮膚上扎滿的銀針,終日面無表情的臉上終於再次因顧傾墨而露出傷情的神色。
她微微動了動嘴,卻沒說出什麼。
顧傾墨卻沒在意芮之夕的古怪情緒,又道:「你知道嗎,昏過去那天,我聞到味道了。」
芮之夕剛要觸碰到顧傾墨光滑白皙肌膚的手猛地頓在了觸手可及之處。
她低聲驚呼:「你能聞到了?你聞到了什麼?」
顧傾墨緩緩轉過身來,目光落在芮之夕慌張無措的雙眼之中。
「阿芮,你慌什麼?」顧傾墨苦笑了一下,「你不是該高興才是嗎?」
芮之夕站在床邊,第一次在顧傾墨面前手足無措:「我能慌什麼,我是你的大夫,自然關心你的病症。」
顧傾墨緊緊盯著芮之夕,笑道:「我只是那日聞到了蘇介身上的味道,原本我是不知道的,先前阿霧與我說過,蘇子衿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我昏迷那日,清清楚楚聞到了的。」
聞言,芮之夕肉眼可見的放鬆了下來,便罵道:「你都多少年聞不到味道了,當真還記得檀香是什麼味道的?」
顧傾墨仔細瞧著芮之夕的變化,眼底閃過一絲狐疑,但面上絲毫不顯:「我可是神童,便是再久的時間,也是忘不掉曾經經歷過的一切的。」
聞言,芮之夕的睫毛扇動幾下,胸口起伏略微加重了些。
顧傾墨面露苦笑:「先生說,我是因為那幾天在芍山呆的太久,被屍腐之氣傷了嗅覺,又兼親手點燃芍山上冤死的英烈屍體,看著芍山被吞天的黑火席捲,吸入太多黑煙,所以導致再也聞不到味道。」
芮之夕忽然聽到顧傾墨說起她喪失嗅覺的原因,心裡咯噔一下。
「你師承先生,與他心意相通,都這麼說,」顧傾墨緊緊盯著芮之夕,一雙眼中滿是傷情,「可你知道嗎?」
芮之夕緩緩咽了口口水,忽然有些想逃走。
這是她第一次想從顧傾墨的眼前逃走,而不是拼盡全力想在顧傾墨的眼中留的一席之地。
「其實我很想聞到味道的,」顧傾墨開口道:「我想聞到食物的香味,想聞到春天的花香,夏天雨後泥土的清香,想聞聞藥的怪味,想聞聞...身邊人身上的味道。」
「我想聞聞我的阿芮,」顧傾墨忽然攥住芮之夕的衣袖,「是不是沾染淺淺藥香,像永遠都退散不掉一般,清苦冷冽而讓人心安,就像禮佛的蘇子衿沾染淡淡檀香一般。」
芮之夕渾身一震,猛地轉過身,儘量不去看顧傾墨,睜開顧傾墨的束縛,走到桌前收拾東西,半晌後開口,嗓子卻沒來由地有些喑啞:「藥涼了,快些喝了。」
顧傾墨的面容冷下來,緊緊盯著芮之夕,那雙能勾魂攝魄的雙鳳眼裡,又透著隱秘的窺探的光。
她半晌沒有發出聲音,而後道:「阿芮,你還記得我們是怎麼認識的嗎?」
芮之夕整理東西的手又是一頓,但這回,她沒有再故作掩飾地繼續整理,而是緩緩坐了下來,坐在背向顧傾墨的位置上。
她想起小時候第一次見到顧傾墨,是在一個灰濛濛的雨天。
那日,鶴歸堂來了很多病患,她在前堂忙得腳不沾地,都快忙暈了的時候,聽打雜的小廝說,先生叫她去後院。
她便立刻給手上的患者開好了藥方,撣乾淨衣衫,往後院去了。
路過中廳之時,她看到角門邊上停著一輛馬車,灰黑而破舊,與鶴歸堂的每一處都格格不入,若要真生拉硬扯上,大抵就是柴房運柴去給濟慈堂的流浪兒們用的馬車罷。
芮之夕這麼想著,往後院走去,但那馬車明顯是用來坐人的,這在她心中隱隱生根。
後院的一間朝陽的空屋子外,站著三個人,一位是她的授業恩師,鶴歸堂堂主,天下第一醫師子鶴先生,另一位男子與女子她都不認識,但都與先生年紀相仿,只是那女子頗為古怪,身著男裝,滿身煞氣。
先生看到她後,讓她進屋照料屋中患者。
那個陌生女子似乎有些不高興,但先生向她解釋自己是先生的唯一親傳弟子,雖則年少,但行醫已有數年,診治過病患無數,早可獨當一面。
芮之夕沒有聽完先生的話,便進了那屋中,她向來不喜與人多言,何況爭辯。
但她進屋之後,那床上卻是一個人也無。
她留意到那床上被褥有些凌亂,微微蹙眉,便欲轉身離去。
誰料方才轉身,身後的臥榻上,赫然坐著一個眉眼鋒利、張揚美艷的絕色少年,那少年一身黑衣,柔順漆黑的長髮高高豎起,卻有兩縷落在眼前,但仍舊遮擋不住那雙雙鳳眼中能夠勾魂攝魄的漆黑眸子。
她的心猛地停歇一瞬,轉而狂跳起來,像是要掙破束縛,衝出胸膛。
只見那少年目光肅殺,認真而仔細地擦著從靴中拔出的一把匕首,那匕首上的寒光冷冽,像是在向主人渴求飲血的欲望。
那少年見她轉身,抬眼盯了她一眼,那目光,像是要吃人一般,鋒利而迅猛地直直刺在她的心頭。
她一怔,少年已將她抵在身後的柱子上,橫刀頸前,眼神比那脖子前的匕首還冷,仿佛射穿她的靈魂。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顧傾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