蝕骨
2024-06-06 02:08:49
作者: 蘇佚
顧傾墨掩在廣袖下的手狠狠地抓在一起,那力道似是要將雙手抓碎一般。
她咬緊牙關,勉強穩住步子不讓人看出一點兒端倪,可體內仿佛有千萬隻螞蟻爬過她的每一寸肌膚,細細啃噬她的血肉,要將她蠶食殆盡,如虎狼一般。
顧傾墨額前沁出細密的汗珠,身上也發了許多汗,裡衣都被浸濕了,粘在肌膚上甚是難受,過宮門時被那穿堂風一吹,全數成了冷汗,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
好不容易才遠離了宮門,顧傾墨渾身便止不住地發抖,勉強尋到一處無人注意的牆角,才鬆開了緊緊抓在一起的手,渾身上下找那白玉小藥瓶。
可無論她怎麼翻找也是遍尋無果,手又實在顫地厲害,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喉嚨里頃刻間便湧上來一股濃重的鐵鏽味,沖地她腦袋一陣發昏。
她想也沒想就咬住了自己的手,人搖搖晃晃,誰若在此時輕輕推一下她,她便能讓人推個人仰馬翻,倒地不起。
她漸漸看不清四周的事物,只覺得天旋地轉,而那一番天旋地轉之間,仿佛有個白衣玉立的少年,正站在不遠處望著她。
那少年像極了她藏在心裡,小心翼翼地呵護著的顧槿,她的阿淮。
顧傾墨忽然就止不住地眼眶一酸,心痛了,身上的痛就不那麼明顯了。
她這是痛出了幻覺啊。
顧傾墨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哭的話,她的淚水早已濡濕了她的衣衫,笑呢?她真的沒有那個心力去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來面對這個純白無瑕的夢。
又是一陣來勢洶洶的啃噬感,半分鬆快也不舍地給她。
她終於是撐不住了,一手撐在牆上,一股腦地將喉嚨里湧上來的腥味嘔了出來。
一灘黑如濃墨的血,被她吐在了老牆根兒下,灰白的牆上瞬間如潑墨一般,開出了黑紅的血花。
那麼妖冶,那麼詭異。
顧傾墨那一身雁渡寒潭的衣擺也濺上了星星點點的黑色血花,開的那樣張牙舞爪,那樣讓人心痛,卻仿佛是這衣擺上本就有的花紋一般和諧。
她吐出了這一口黑血之後又是一陣頭暈目眩,靠撐著牆的那隻手才勉強站住。
她吃力地靠上那牆,深呼吸了幾口氣才勉強好受些,體內細密血液爬過肌膚的觸感微微減弱,到了她勉強可以忍受的地步,故而她用衣袖拭去嘴角殘血,勉強站定,甩了甩腦袋,待到那陣頭暈目眩的噁心勁兒完全過去了,才睜開那雙迷人的鳳眼。
一睜開卻又立馬閉上了,反覆數次,她的眼前才清明起來。
她轉身欲走,可當她一抬頭看到街邊站定的那個人時,她的腦子才算是真正的清醒了。
周身的氣血仿佛一瞬凝固,似乎有一隻無形的手悄悄扼住了她的喉,不讓她發出一絲聲音,也不讓她的喉動上那麼一下,咽一下口水也不行。
街的盡頭,站著目瞪口呆地望著顧傾墨的,顧槿。
一身白衣飄飄,身長玉立,周身仿佛氤氳著仙霧,顯得他那麼孤寂,那麼遙遠,像個誤入凡間的仙人,不沾一絲俗塵,與這污濁骯髒的世間格格不入,那麼清明高貴。
顧傾墨竟一時忘了思考,就那樣呆怔在原地,傻傻地望著面前這個謫仙一般的男子,這個她時時刻刻偷放在心尖上的少年,這個她想觸碰,卻又不敢褻瀆的故人。
顧槿瞪大了他那雙會說話的桃花眼,裡面滿是掩飾不了的震驚、疑惑,與那藏不住的欣喜。
錯綜複雜,讓人一時竟有些看不懂。
顧傾墨一眼撞進他探尋的目光中,驚得連呼吸都忘了。
現如今這個站在她對面的,可是她日思夜想,在那九年無邊暗夜噩夢中,唯一能給與她慰藉、希冀和光明的人。
她簡直就想要這樣衝過去撞進他懷裡抱住他,緊緊抱住他,哪怕這會要了她的命,她也在所不惜。
可她忽然驚覺,而今的自己,真的配嗎?
看看現如今這樣赤裸裸地暴露在顧槿面前的自己,是多麼的骯髒不堪,多麼的令人作嘔多麼的,像一個丑角。
她要如何與那些世家小姐比呢?
顧槿張了張嘴,似乎是想說些什麼,可就在他即將脫口而出他無數次午夜夢回對顧傾墨說的話時,他的嗓子像是忽然啞了一般,發不出一個音來。
他的胸部加快了一起一伏的速度,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卻又不敢靠近,生怕弄碎了這個可能也只是個夢境而已的顧傾墨。
這麼多年他何時做過一個這麼真實的夢?夢裡的卿卿已經長到和他一般大,出落地愈發標緻,可是自己從來看不清夢中那個卿卿的長相,她總是那麼模糊,只知道她應當是像極了他二叔顧遠牧。
可現在卿卿好像就真的這麼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顧槿還哪兒敢多說一句話,萬一這次又像從前的無數次一樣,他的卿卿就這麼毫無預兆的消失在了自己的面前,仿佛人間蒸發一般,再也找不見了該怎麼辦?
他寧可多看兩眼她,好讓自己將她的面容刻進腦袋裡,永遠也忘不了,一生一世,也不敢呵口氣吹散了這夢中人。
故而兩人誰都沒有動,呆呆的站在原地望著對方,仿佛只這樣望著便心滿意足,死生無憾了。
顧傾墨的心口卻忽然像被小蟲子咬了一口般疼地弓起了身子。
「卿——」顧槿的手才剛伸出去,身側便飛快地衝過去一人,扶住了那羸弱不堪的顧傾墨。
「青青,你怎麼樣了?你沒帶藥嗎?你出門就是不帶腦子也不能不帶藥呀!」來人是蘇介。
他雙手緊緊箍住顧傾墨的雙臂,眉重重的皺在一處,快言快語地責備著無關的人:「曉艾她們都是怎麼照顧你的?」
顧傾墨此時根本無心與蘇介計較什麼,只是一動不動,一言不發地盯著面前的顧槿,盯著她的阿淮。
蘇介也是心亂如麻,心急如焚。
他好害怕,害怕顧傾墨再一次不省人事,害怕顧傾墨還在生自己那樣說她的氣,會一把把他推開,冷酷無情、毫不在意,更害怕顧傾墨和顧槿......
顧傾墨張了張嘴,便像是用完了所有力氣一般終於撐不住,癱軟了過去。
蘇介立刻讓她躺在自己懷中,急急地喚了她兩聲,在得不到回應之後,不顧一旁的顧槿,立刻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尖,放進了顧傾墨的嘴裡。
顧槿在不遠處望著這邊電光火石間發生的事,驚得他啞口無言。
他的卿卿,究竟是怎麼了?
蘇介用自己的血餵完了懷中臉色慘白的少女後,立刻將她打橫抱起來,沖王統帥府跑去,經過顧槿身邊的時候,他第一次沒有嬉皮笑臉地纏著顧槿,同他說些四六不著調的話,而是用一種疏遠又戒備,害怕又心虛的眼神瞟了他一眼,便即刻跑開了。
而就在蘇介抱著顧傾墨跑過顧槿身側之時,一陣清脆的銀鈴響,將呆怔在原地的顧槿驚醒。
他呆呆地,放下那一直伸在半空中的手,那隻蒼白而修長,骨節分明的手,此刻卻顯得有些愚蠢的那隻手,托起了自己腰間的那枚銀鈴。
那銀鈴上,刻了一個「墨」字。
他用一種近乎要滴出血來的目光望著腰間那枚銀鈴,喃喃道:「卿卿,真的,真的是你回來了嗎?」
蘇介抱著顧傾墨衝進王孜府中時,把王府里的人都嚇了一大跳。
小廝攔著他不讓進,他迎頭就是一頓怒吼:「你是瞎了嗎!睜大你的狗眼看看清楚,這是你們十二公子!快給本王帶路去她房間,若是遲了一步傷她性命,本王定要你狗命!」
那小廝只看了蘇介懷中一眼便嚇得半死,更不要說還遇上一個凶神惡煞的蘇介,忙連滾帶爬地給蘇介領路。
北苑裡的人倒是眼明心亮,遠遠地一見著蘇介抱著顧傾墨三步並兩步跑來,一個立刻去叫人,另一個忙上去幫著蘇介背人。
雖然人人都很是緊張,場面卻是絲毫不混亂,好像已經習慣了這種事一般。
沐辰放了信鴿催遲遲不肯進京的芮之夕後,便出去處理那些看到過蘇介抱著顧傾墨狂奔的人;曉艾替顧傾墨擦拭身體、換了衣服,便去為顧傾墨煮粥;阿霧親自去為顧傾墨煎藥,一邊還照看著另一隻爐子煨的烏雞湯。
蘇介則是堅持站在屋外,等曉艾給顧傾墨擦好身子躺下之後,就進去一直坐在她床邊,緊緊盯著床上那個面色蒼白的人兒,「青青,青青」地叫著,不肯離去。
最初的擔憂過去後,對這一切早已習以為常的人各司其職,一切做得井井有條,便是王府中的人也沒有多問,只有阿汲一個心亂如麻。
「我瞧著寧王不大對勁啊。」曉艾將粥里該放的食材都放下去之後,便坐到阿霧身邊,看了看爐上煨的烏雞湯。
燉了小半天,很是入味。
阿霧輕輕地扇著那藥爐,有些出神,一聽曉艾與他說話才微微回過些神來,應道:「嗯。」
曉艾沒有察覺到阿霧的態度古怪,自顧自地道:「也不知道寧王是在哪裡發現的公子,我看他放下咱們公子之後那手直發抖,抖的和篩子一樣,我方才去看公子的時候那手還沒停下來。」
聞言,阿霧的眉皺的更深了。
曉艾還在說:「寧王這究竟是幾個意思呀?我瞧著他對咱們家公子實在好的有些過分了,也沒見著咱們公子對他有多好啊,也就上回在南川還算以禮相待,沒有說話帶刺兒。」
阿霧扇藥爐的手緩緩停下。
曉艾還在說:「對了!其實我在外面聽見一些傳聞,嗯...其實這事沐辰比我早知道,我們就是不好意思同公子說。」
阿霧聽曉艾的聲音漸漸輕下去,問道:「什麼?」
曉艾似乎很是苦惱,但她素來相信阿霧,本不想說的,可是一順嘴兒就說了,阿霧又問,便不好意思地道:「哎呀就是,就是外頭有些人說,說咱們公子和寧王有,像齊王和洛先生那樣差不多的關係。」
「咳咳!」阿霧一時被嚇著了,嗆了口口水。
「先生,你沒事吧?」曉艾忙給阿霧倒了一杯水。
阿霧擺擺手,接過那水杯喝了一口,緩了緩氣:「無妨。」
曉艾神色赧然。
阿霧緩過來那口氣,便正經了神色,不過阿霧本就長了一副正經臉,笑或不笑都是那麼一本正經、正人君子的模樣。
阿霧盯著那藥爐緩緩道:「寧王,他早就知道公子身份了。」
曉艾慢慢瞪大了她那雙本就很大的眼睛。
曉艾端著粥和藥進來的時候,蘇介正坐在顧傾墨床邊,曉艾一進來,蘇介立馬就收回了那隻遲疑了許久都沒有握住顧傾墨的手。
「寧王爺。」曉艾行了禮。
蘇介見曉艾端了藥和粥,便道:「她還沒醒。」
曉艾忙道:「我知道,這粥和藥都是給王爺您喝的。」
蘇介有些迷惑:「我沒有生病。」
曉艾解釋道:「王爺用午膳了嗎?」
「......還不曾。」
曉艾道:「最近天熱,王爺方才又奔波勞累出了許多力氣,喝點小粥,吃點清淡可口的小菜應當不會反胃,那藥麼,我們先生瞧著王爺或許最近憂思過重,心血不濟......」
曉艾說到這裡,便沒再說下去,蘇介雖然小小的一驚,卻也是心知肚明。
「謝謝了。」蘇介遲疑了一會兒,還是決定順了人家的意思,畢竟若是自己真有什麼好歹,不說現在陪不了還躺在床上的顧傾墨,也怕會給顧傾墨她們帶來麻煩。
蘇介剛想站起身來,床上便傳來一聲呢喃:「阿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