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當初投桃報李
2024-06-06 02:00:50
作者: 簫箬
趕到驛站時,天際已有一線魚肚白。
陸游原將謝瑤放在榻上,又出去令驛丞去請大夫,另派兩個人去照顧孟冬郞和郭懷恩,再回到屋中時,季生歡依舊保持著他離開時的姿勢,跪在榻旁,握著謝瑤的手不肯放開。
「季娘子,忙了一夜,你也歇歇吧。」陸游原站在季生歡身後輕聲道。
季生歡搖頭,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謝瑤。
半個時辰過去,驛丞拉著大夫飛奔回來,見著迎出來的陸游原,立刻見禮道:「陸少卿,這位齊大夫是附近醫術頂好的,都叫他神醫,保證能起死回生。」
「有勞。」陸游原心急如焚,無暇與他多客套,拉著大夫轉身進了屋裡。
季生歡在屋中聽見門口兩人說話,早已起身讓在一旁,口中道:「我們當中有人身上帶著軍中那種白色藥粉,路上已敷過,血止住了,可人還沒有醒。」
大夫頷首,跪坐榻旁一手捻著鬍鬚,一手給謝瑤診脈,靜了片刻,抬頭對季生歡道:「藥敷得及時,但病人失血太多,需得細心看護,好生調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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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大夫起身走到案旁,陸游原已鋪好紙,研好墨,立在案邊等著他開方子。
「既已有軍中所用外傷藥,就無需其他外敷藥了,這是內服的,每日三次。」大夫將藥方遞給陸游原,「注意清理傷口,養傷期間莫要受涼,免得落下病根。」
大夫絮絮叨叨囑咐了好些注意事項後,告辭離開。
季生歡道:「你去給阿瑤姐姐煎藥吧,我送大夫出去,順便讓郭懷恩再拿些外傷藥給我。」
「好。」陸游原面上愁容不散,拿著藥方去找驛丞,請他幫忙置辦藥材。
季生歡引著大夫從廂房中出來,沿長廊走到前院,才出了二門口,她忽然站住腳,齊大夫也很默契地與她一起停住,站在廊下。
「小娘子有什麼話想問老朽?」
「大夫方才診脈時,面上似露出些許嘆息之意。陸少卿沒瞧見,我卻看得清楚。」季生歡轉身與齊大夫對面而立,插手道,「請大夫莫要隱瞞,如實說。」
「我觀榻上那位娘子眉間有細紋,想必平日裡憂心之事不少,始終勉力支撐。多思則耗心血,心血虧則體羸弱。失血而昏迷不醒,乃是因為損傷了元氣。即便外傷能夠痊癒,底子畢竟是薄了,再如從前那般耗下去,恐怕會……」齊大夫嘆氣,「還是以休養為主,慢慢將息吧。」
「多謝大夫直言以告。」
季生歡將大夫送到門口才轉身回去,才走到前院正堂,就聽門口一陣喧囂,繼而傳來朗聲大笑。
她回頭看去,見兩個人攜手並肩走了進來,其中一人是張易之,另一個竟是吐蕃使臣論彌薩。
張易之昂首闊步,大聲談笑,旁若無人,論彌薩則亦步亦趨,笑得十分勉強。
「季娘子?」張易之像是剛看見季生歡一樣,大聲喚她。
季生歡想躲已來不及,只得下了長廊,來到張易之面前見禮。
張易之笑道:「前日還念叨好些天沒在宮中見著你,可巧今日就遇見了。你是來找陸少卿的?他眼下一定忙得焦頭爛額,恐怕沒空陪你玩鬧吧?」
「五郎猜錯了,我此來不為找陸少卿。」
「哦?」張易之面上露出驚訝,「難道是來此小住,賞山中秋景?」
季生歡笑而不答,目光轉向張易之身旁的論彌薩,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
「看穿著,這位就是吐蕃使臣吧?」她聲調神情皆無異樣,仿佛這是二人第一次見面,「早上陸少卿說奉見陛下之日臨近,要同你再講一遍奉見禮儀,免得到時候出錯,可到處都尋不見你。你既回來了,快去後院吧,陸少卿正等著你呢。」
論彌薩一動不動,面上堆著假笑,眼睛看向張易之。
張易之微微一笑,「心上人生死未卜,陸少卿此時可沒有心情管這些俗務。」
聞言,季生歡垂在身側的手一下子緊握成拳,忍了又忍才壓住心中怒火。
顯然張易之知道謝瑤身受重傷,命在旦夕。至於他如何得知,答案不言自明。林中那些弓箭手皆受僱於他,而他此時出現在驛站,必也不是巧合。
季生歡冷冷地問道:「五郎不好好在宮中侍奉陛下,來京郊做什麼?也為賞西山秋景?」
張易之朗聲大笑,問道:「季娘子這兩日可曾聽聞京中一件大事?」
「什麼事?」
「突厥細作逃獄,下落不明。」
季生歡知他不會無故提及此事,「這是雍州府長史疏忽,與五郎有何干係?」
「薛長史並未隱瞞自己疏漏,據實上奏,陛下念他坦誠,故而法外開恩不予追究失職,並將追回逃犯之事交我全權負責。」故意停頓之後,張易之慢悠悠地道,「手底下人回稟逃獄犯人在城西林中出現,已派了人去捉拿,我來此處等消息。」
季生歡的心一下子沉到了深淵裡,論彌薩已完好無損出現在驛站中,張易之所言消息便只剩下了一種可能,生死未卜的人不只有謝瑤,還有沈放。
「那五郎自上正堂等著吧,我還有事,恕不奉陪。」季生歡又向論彌薩道,「我天朝乃禮儀之邦,奉見禮儀不可錯分毫,否則龍顏大怒,定你個藐視天朝上國之罪,影響和談,這責任誰都擔不起。」
「季娘子大可放心,路上我會細細講給他聽。」張易之見季生歡面露疑惑,解釋道,「出城時偶遇司賓寺卿,奉見日子已定下了,司賓寺卿正要來驛站帶使團至傳舍,正巧我順路,便做個順水人情,代司賓寺卿接他們入城。」
「陸少卿亦要隨行?」
「按規矩陸少卿負責迎接使團,自然要隨行。可眼下這種情形,陸少卿豈能捨得離開?」張易之慢聲細語地道,「我會代陸少卿向司賓寺卿請求寬限幾日,陸少卿奉見之日按時出現,不耽誤正事就好。季娘子也知道,司賓寺中除陸少卿之外,沒有人同時精通吐蕃語和突厥語。」
季生歡故意冷哼一聲,「吐蕃議和,找個會吐蕃語的人就是,何必還非得要同時會突厥語?」
「季娘子真以為此事能不了了之?使團中副使和判官皆被殺身亡,只剩正使一人,不管是司賓寺未能恪盡職守,還是有人暗助突厥細作破壞議和,朝臣主動認罪也好,突厥細作當庭指證也罷,總要給吐蕃一個交代。季娘子覺得哪一個更合適?」
季生歡面上的笑容幾乎維持不住,張易之的話已說得很明白了,這罪名是定要找一個人來承擔的,或是陸游原,或是太子,或是張易之為剷除異己,借剩下的那名突厥細作之口說個名字。
無論這人是誰,都必死無疑,對方兩人死在出使途中,當然只有血債血償才能安撫。
正遲疑間,有人飛奔至張易之面前,叉手道:「五郎,人回來了。」
話音落,門口進來一個人,肩寬背闊,孔武有力,腰間箭壺已空,手裡拿著一張硬弓,弓弦已斷。
他走到近前,先看了季生歡一眼,而後對張易之道:「一箭正中後心,肯定活不成了。」
季生歡只覺眼前一黑,霎時間天塌地陷,幾乎站立不住。
她打開張易之伸過來的手,強作鎮定地道:「死要見屍。」
「被搶走了,我們拼死阻攔,可惜那人強悍異常,我方十幾人都沒能留下他。」他低頭看著斷弦的弓,冷笑一聲,「不過他身中數刀,刀刀見骨,逃了也活不久。」
被一箭射中後心那個是阿史那德,搶走屍體的才是沈放。
他還活著,季生歡只覺心頭一松,隨之緩上一口氣,定住心神,面上也有了血色。
張易之點頭,「我府中藏有幾張良弓,隨你挑。」
「謝五郎,某告退。」
季生歡盯著他的背影,緊握成拳的手臂上青筋暴起。身中數刀,刀刀見骨,這八個字如同利刃,在她心上連戳了八個血窟窿,疼得她恨不得數倍還於此人。
「這麼多江湖好手,都沒能留下不良帥,如此驍勇之人不能為我所用,真是可惜。」張易之幽幽地嘆了口氣,又轉頭含笑道,「季娘子,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季生歡沉默良久,問道:「我覺得合適,五郎也會覺得合適嗎?」
張易之微笑道:「禮尚往來。」
「年初阿瑤姐姐含冤入獄時,我就該聽你的話,和她還有沈放一起離開長安。」季生歡逆著張易之的目光與他對視,「長安巡按使之位,可夠分量讓五郎覺得合適?」
「足夠。」
「好。」季生歡深吸一口氣,吐出一個名字,「陸游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