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鵠焉知燕雀苦
2024-06-06 02:00:10
作者: 簫箬
當日季生歡離開後,張易之就離開了左金吾衛。
次日他再來時,帶了陛下口諭,提謝瑤至紫宸殿面聖。
謝瑤正在獄中端坐,抬眼見欄杆外站著張易之,並不驚訝,施施然起身見禮,「張五郎。」
張易之還禮,目光將地上的羊皮褥,火爐,謝瑤肩膀上的披風等物挨個打量了一遍,最後落在謝瑤臉上,輕笑一聲,「原本還擔心謝巡按住不慣。」
「多虧張五郎遣人暗中照料,同僚相助情誼,謝瑤感激不盡。」
這是場面話,兩人心照不宣,再說下去已然無趣,不如就此停住,落得個表面和平。
謝瑤清楚,既然張易之能在此處和顏悅色稱她一聲「謝巡按」,就說明所謂貪墨之事,已然有了結果,陛下打算還她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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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為何突然如此,陸游原不知道,謝瑤自然也就一無所知。
她只知道,季生歡在這其中起了極大作用。
謝瑤站在紫宸殿外等候宣召,餘光里瞥見長廊柱子後露出一個腦袋,正偷偷往這邊看。她故意裝作不見,趁那腦袋再伸出來時,突然轉頭。
季生歡被抓了個現行,愣了一下,忙又縮回柱子後面。等了一等,再伸頭看謝瑤時,謝瑤正沖她微笑,示意她過去。
季生歡拎起裙裾,飛快地跑到謝瑤面前,甜甜地喚了一聲,「阿瑤姐姐。」
「多謝你。」謝瑤柔聲道。
季生歡的笑容僵了一僵,低了頭沒有說話。
薛季昶的話沒錯,倘謝瑤知道,自己是用張易之的把柄將她換出來的,定不會與她善罷甘休。
「怎麼了?」謝瑤悄聲問她,「瞞了我什麼事?」
季生歡仍舊不答,兩手使勁絞纏著身前的絲絛,指尖勒得發紫。
謝瑤伸手將那可憐的食指從絲絛里解救出來,輕輕揉了揉,低聲道:「不管什麼事,你是為我好。若我因此怪你,豈不成了恩將仇報之人?」
「阿瑤姐姐。」季生歡鼻子一酸,語調裡帶著哭腔,「我只想讓你好好的,旁的什麼都不在乎。」
「我知道。」謝瑤用力握了握季生歡的手,「外面冷,回屋去等我吧。你既有本事讓張易之放過我,想來也有本事讓他不敢反悔,是不是?」
「嗯。」季生歡用力點頭,「他怕我向陛下告狀,說他假公濟私。」
謝瑤抿嘴一笑,「你在陛下面前說話分量之重,別人不知道,張易之定曉得。快回去吧,晚上若是得空,再來巡按府找我說話,好嗎?」
季生歡點頭如啄米,卻直到謝瑤跟著宮女進了紫宸殿,她才戀戀不捨地離開。
謝瑤跪在殿中,垂頭不敢仰視,恭敬見禮,口稱「罪臣」。
武則天靠在榻上,放下手裡奏章,慢聲道:「雖貪墨一事乃無中生有,可你難逃管教不嚴之罪。念你已在獄中受苦,便罰俸一月,以為懲戒吧。」
「謝陛下。」謝瑤叩頭,心中無數疑問絞成一團,不知從何下手理清。
靜了片刻,武則天緩和了語氣,對謝瑤道:「你生性光明磊落,不似那群戚戚宵小,平日裡也是用人不疑,從不防範,往後這性子須改一改,待人處事多留心,免得重蹈覆轍。」
「陛下教誨,謝瑤謹記。」
武則天滿意點了點頭,向她伸手道:「過來,讓我看看。」
謝瑤忙起身過去,站在榻前,兩手攏在腰間,脊背挺直,規規矩矩地垂首而立。
武則天笑道:「怎的如此拘謹,又不是在朝堂上。」說著伸手拉她坐在榻邊,「這幾日在牢里住著,受苦了吧?」
「回陛下,尚好。」
「都怪你,」武則天轉目光看向站在榻尾的張易之,「封了信印便不能查案了?自年前拖到今日方才查清,害得謝瑤年都是在牢里過的,你自說說,你該當何罪?」
張易之忙跪下道:「陛下怪罪,臣實在惶恐。既然臣辦事不力,連累了謝巡按,不如請謝巡按發落?」
「奉宸令這話,謝瑤不敢當。」謝瑤忙要站起來,卻被武則天按住。
武則天笑道:「有我在,你只管說,要他如何,你才能出這口惡氣。」
「這——」謝瑤知道,這不過是陛下與張易之演給她看的,故意沉思半晌,輕笑道,「那謝瑤恭敬不如從命,就斗膽發落奉宸令一回了?」
「請巡按發落。」張易之直身笑道。
「就請奉宸令尋一個上好的蹴鞠送給我,如何?」
「蹴鞠?」張易之愣了一愣,看向武則天,見武則天也是滿面疑惑,便笑問,「敢問巡按,這送蹴鞠可有什麼說法?」
謝瑤掩口一笑,答道:「除夕未與生歡一起過,她嘴上不說,心裡怕是也惱我呢,送她個蹴鞠,哄她開心,免得她日後與我翻舊帳。」
武則天聞言,開懷大笑,「也只你這玲瓏心肝的人,能想到這發落的辦法。」又向張易之道,「這可是件難事,要好生挑選,有了要先拿來給我看看。我滿意了,才能給生歡。」
「喏。」張易之又愁眉苦臉地道,「陛下什麼沒見過,怕是摘了天上星星做成蹴鞠,也入不了陛下眼。」
又說笑了一會兒,謝瑤見武則天面露倦色,便起身告退。
武則天點頭應允,對張易之道:「你送謝瑤回府,順便將人犯帶回。誣告朝廷棟樑,不可輕饒。」
「臣明白。」
謝瑤與張易之退出紫宸殿,一同往宮外走。
此時已是臨近傍晚,夕陽將大明宮染成金黃色。有光亮處明艷奪目,更襯得陰影中漆黑冰冷,界限分明,正如恩寵加身與泯然眾人。
「巡按在想什麼?」張易之偏頭問道。
謝瑤回神,微笑道:「在想陛下那番話,奉宸令打算如何處置人犯?」
「怎麼?謝巡按想給她求情嗎?巡按莫忘了,你有牢獄之災,是拜她所賜。」
謝瑤淡淡一笑,「只是不知,她背叛我,又是拜何人所賜。畢竟,她跟了我很久。」
「巡按已知那人是誰?」
「我雖用人不疑,卻也並非毫無防人之心。巡按府中,知曉印信所在之人不多,很容易猜。」謝瑤輕輕嘆了口氣,「我只是想不通,她為何這樣做。」
張易之與謝瑤在巡按府門口下馬,自謝瑤入獄,眾人皆避禍,因而往日裡人馬絡繹不絕的巡按府,開印第一天卻門可羅雀,極是清冷。
早有門子看見謝瑤一行人,飛奔入內告知巡按府管事雁娘。
謝瑤請張易之入正堂,對他道:「我有幾句話要對雁娘說,煩請奉宸令在此稍候片刻。」
張易之頷首,「請便。」
謝瑤帶著雁娘轉入後院,在後院正堂門口停住腳。
她看著廊下為上元節準備的燈籠出神,半晌不曾開口。
「巡按想對我說什麼?」雁娘忐忑地道。
「你私用信印盜取緝私貨物,事情敗露,張易之負責抓你歸案。」謝瑤緩聲開口,伴著長長的嘆息。
雁娘渾身一顫,臉上血色退了個乾淨,脊背僵直地看著謝瑤,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
「雁娘,為什麼呢?」謝瑤痛惜地看著她。
雁娘聞言沉默半晌,終於苦笑一聲,答道:「為了給自己留一條後路。」
「後路?」謝瑤擰眉,「我從未想過要趕你走。」
雁娘環視安安靜靜的巡按府,「謝巡按,朝廷歸根到底屬於男人,即便你眼下位高權重,也遲早是要嫁人的,為人妻便要回家相夫教子,否則不成體統,這些男人不會答應。」
謝瑤默然不語,這也正是她心悅陸游原,卻始終不敢許白首之約的原因。
雁娘繼續道:「你得聖上恩寵,定會有個好歸宿,後半生榮華富貴。可我們這些女官不一樣,當初因你看重,才能得陛下特赦離開掖廷。若沒了你這位女巡按,我等便也沒有了價值。我不想回掖廷,也不想嫁人做小,自要攀附一個恩寵正隆之人,以求庇護。」
「張易之是最佳人選。」謝瑤垂眸,「他許你什麼?」
「刺史夫人。以他權勢,這不難辦到。其實你也辦得到,只是不會如此做。」
「他要那批朝顏做什麼?」
「不知道。」雁娘搖頭,說完又笑道,「你下獄時,我便知道瞞不了多久,卻沒想到這麼快。」
「為何不逃?」
「留下尚有一線生機,逃了便會前功盡棄。」
「張易之不會救你,此事便是他自己回稟給陛下的,」謝瑤雖有不忍,卻也不願她死得不明白,「生歡有他把柄,他需要以你換我洗脫罪名。」
「原來如此。」雁娘表情一僵,旋即笑道,「你待我有恩,我竟對你生出歹意,如此也算是報應不爽。」
謝瑤心中難過,輕聲道:「陛下金口玉言要求嚴懲,恕我無力保你性命。」
「你已仁至義盡。」雁娘跪地頓首,向謝瑤道,「雁娘拜別謝巡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