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殺戒與人消災
2024-06-06 01:59:23
作者: 簫箬
薦福寺在開化坊南隅,乃是先皇駕崩百日為獻福興建,大門朝南,寺額為陛下親書「敕賜薦福寺」,筆劃中絲絲露白,其勢若飛。
所有眾觀者都以為,此寺額透著陛下的志得意滿,可在季生歡眼中,這上面每一筆,都是陛下對先皇的情深義重。
離了正門向東,沿著之前追蹤邵王僕從走過的小曲,來到薦福寺高牆外。此番有沈放在身旁,翻牆越戶也比上一次輕鬆了不少。
薦福寺院中向以奇花異草聞名,庭院幽靜,是納涼避暑勝地,尤其寺院中放生池旁,更是常有文人墨客集會,人來人往,熱鬧卻又不至喧譁吵嚷。
季生歡與沈放皆是穿長袍,戴巾幘,翻牆入內之後混在人群中,倒也相宜。
兩人沿著放生池往僧人居所走,一路上微風拂柳,綠波蕩漾,遠處亭台掩映其間,其中有一錦衣華服少年臨水而立,身側站著位美嬌娘,正掩口輕笑。
季生歡回眸向沈放笑道:「如此好景致,等下動手勢必會攪得雞飛狗跳,可真是罪過。」
沈放答道:「你既有無需動手之法,那一切自然也都悄無聲息。他們不知,你我亦可作不知,來此寺院中只為看景而已。」
「沈頭兒這可是高看我了,有你在身側,我又何須費神去想什麼其他辦法?」季生歡倒退著走在沈放前面,右手在身前揮舞,「你長刀出鞘,唰唰唰幾下,乾淨利落,比什麼辦法都好。」
沈放故意道:「昨日攔著我時,你可不是這麼說的。」
「那是昨日,我想著讓你留下,當然要告訴你,我已然有辦法。」季生歡狡辯道,「可你隨我來了呀,讓你空跑一趟,全無作用,堂堂不良帥,面子可往哪裡放呢?」
「哦?原來這是為我好?」
「當然,我作下屬一向最體貼上司了。」季生歡歪著頭愉快地道,「再說,我這人一向是有山靠山,有人靠人,能省力氣時最要緊便是站一旁看著。」
「此話似是在告訴我,等下動手,莫要指望你幫忙。」
「我可不是偷懶,主要是為你好。」
沈放聞言,笑道:「這倒真是為我好,畢竟刀劍無眼。」
「放心,我拎得清自己幾斤幾兩,不會給你添亂的。到時候呀,我就找塊陰涼蹲著,看你施展絕世刀法,把那些瘋子一網打盡。」
季生歡笑嘻嘻地轉身,背著手走在前面,她不願讓沈放看出自己心中不安,便輕輕哼起曲兒來,「三伏熱如火,籠窗開北牖[yǒu]。與郎對榻坐。折楊柳,銅塸[ ōu ]貯蜜漿,不用水洗溴[xiù]。」
沈放默不作聲跟在後面,靜靜聽著。
過了放生池,再沿長廊向東走,就到了僧人居所。這裡是薦福寺僧人日常坐臥起居之處,尋常時候不會有外人進來。
長居寺中的僧人都有各自分內之事,每日早課結束後,便自行離去。而那些專在陛下降香時負責誦經的僧人,則留在禪房中繼續練習。
季生歡遠遠地數了數禪房中的光頭,有二十幾人,都背對禪房門口盤膝而坐。在他們對面,則是薦福寺主持鑒心,他趺坐蒲團上,雙目輕闔,手持念珠,口中念念有詞,一派寶相莊嚴。
「那十二人大約就在其中。」季生歡湊過去對沈放耳語道,「你在此處等著,我去問問。」
「問?」沈放不解其意,卻也不多說,只目測了藏身之處與禪房門口距離,而後點頭,「去吧。」
季生歡將沈放動作看在眼中,知道他允自己孤身前往,便是心中已有十分把握,無論她在禪房中發生何事,都能及時出手救援。
她從藏身處出來,走上台階,站在門口不遠處,手虛攏在嘴前,低低咳了一聲,揚聲笑道:「薦福寺主持好大架子呀,有客登門,猶自高坐,連迎都不迎。」
屋中誦經聲停住,鑒心睜開眼,高吟一聲佛號,緩緩起身,行至門口,雙手合十,問季生歡道:「施主造訪敝寺,不知所為何事?」
季生歡從袖中取出龜袋,拎出其中龜符,向鑒心晃了晃,「我自宮中來,乃陛下近侍。」
鑒心聞言,面上波瀾不驚,自禪房中邁步出來,走到近前,問道:「施主此來,是為陛下降香之事?」
「有人先我一步,來知會大師了?」
「日前宮中送經文來時,曾言陛下有來薦福寺降香之意。」鑒心低眉垂首,「聽施主說來自宮中,故老衲有此一問。」
「其餘事自會有人來與大師說,我此來是為那些誦經僧的,怕他們念不好,惹陛下不快。三月那場大雪,經王御史嘴裡說出來,已經讓陛下心中煩悶了。」季生歡揣好龜袋,側身讓過鑒心,往禪房中看了一眼,問道,「這些人就是嗎?」
鑒心初見季生歡時本有所懷疑,可見她有出入禁宮所用金龜,舉手投足間泰然自若,全無矯飾,又知道王求禮以春雪為災之事,皆是尋常人不可能知道的,便也就消了疑心。
他讓開禪房門口,躬身道:「施主請。」
季生歡大踏步走進禪房,來到一眾僧人面前,目光流轉,將屋中人依次看了個遍,向鑒心笑道:「有幾位瞧著面生,怎麼不是上次那些人了?難道有人今日不曾來?」
「都已在此了。」鑒心上前道,「之前諸僧在寺中多年,熟知經文,又通文墨,故而西明寺請他們去幫忙整理譯經,不在本寺。」
「原來如此。」季生歡含笑點頭,「這些皆是新選拔上來為陛下誦經的,不知是否已熟讀經文?離陛下降香日子漸近,出了什麼紕漏,大師與我可都要擔責任。」
「施主放心,這些人晝夜誦習,皆已熟稔。」鑒心畢恭畢敬地道,「若施主心存疑慮,就請在此旁觀眾僧誦經如何?」
「我正有此意。」季生歡背著手,笑眯眯地看著眾僧,「有勞諸位了。」
鑒心復又趺坐蒲團,帶著眾僧誦經。
季生歡悄悄取出袖中木匣,一面信步走在眾僧之中,餘光瞄著坐在上首的鑒心。見他並未疑心自己,只是閉目誦經,便走到供案香爐旁,將夜摩香殘塊扔進香爐中。
香味自爐中蔓延,不一時就已充滿整個禪房。
果然,夜摩香甫一燃起,其中十二人立刻變了臉色,豁然翻身起來,揚手就去抓身旁的人。那些正常人只聞異香,並不知其中厲害,被那些發瘋的人掀翻在地時,尚自驚詫不已。
季生歡掀開香爐,用銀釵夾出尚有火星的夜摩香,放在木匣中,合上便要往禪房外走。
腳步才動,忽覺肩膀被人按住,幾乎下意識,季生歡反手握住銀釵刺向肩膀上那隻手。
只聽痛呼一聲,鑒心捂著手背向後連退三步,一跤跌坐在蒲團上。
季生歡趁機躲過正面撲來的和尚,轉步向前一躍,恰好額頭撞在沈放胸口。
沈放左手將她護住,右手腰間長刀出鞘。
寒光閃過,跟在季生歡身後撲來的僧人倒在地上,一動不動。
沈放將季生歡留在門口,抬腳邁過門檻,不等站穩,便已再次揮刀。
從前無論是與康和交手,還是在西市香料鋪遇襲,沈放皆因不欲取對方性命而手下留情。現如今要的是速戰速決,又有利刃在手,自然不同以往。
這是季生歡第一次見沈放使刀,比他的棍法更凌厲更狠辣,只覺滿屋子刀光交錯,尚未看清刀有沒有落在人身上,人就已倒下了,仰面瞑目,身上沒有傷口,身下也無血跡,只眉間一豎道,緩慢地滲出幾滴鮮血。
季生歡目瞪口呆,還未回過神時,屋中十二人已盡數倒地。
剩下那些正常人,先是被失心瘋的同伴驚得渾身僵硬,後又被大開殺戒的沈放嚇得肝膽俱裂,只管跪在地上磕頭求饒命。鑒心則趁亂滾入供案下,蜷成一團,瑟瑟發抖。
沈放收刀回到門口,偏頭輕輕呼出一口氣,接著就開始不住地打噴嚏。
季生歡從懷中取出手帕遞給沈放,自走入禪房中,從供案下揪出鑒心。
她很清楚,薦福寺主持不比普通僧人,若在眾目睽睽下被殺了,定會驚動朝廷,給沈放惹來麻煩,只能先將他帶離此處再作處置。
季生歡拉著鑒心出來,關上禪房門,對沈放道:「咱們走吧。」
沈放用手帕掩著口鼻輕輕搖頭,面色凝重。
幾乎同時,院外傳來男子清朗的聲音,「季娘子,別來無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