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舊疾棺中得命
2024-06-06 01:58:50
作者: 簫箬
季生歡拉了一下沈放胳膊,向後退了一步。
沈放略一沉吟,跟著向後退了一步。
兩人一步一步退到門口,那群人也一直跟到門口。
院中所有人都看得出這兩人打算逃,可誰都不敢第一個上前阻攔。
「殺了他們。」粟特人喊道,「殺了他們,賞萬錢。」
紅利動人心,聽聞這話,方才在沈放手底下吃的虧,立時被拋到了九霄雲外。刀自四面八方,沒頭沒腦地朝著沈放和季生歡砍過來,大有要將這兩人亂刀分屍的意思。
沈放反手抓住季生歡的手,帶著她轉身的同時,木棍讓過刀鋒橫劈過去。
眨眼間,木棍已連變三個方向,乾脆利落,快得只剩下虛影。
木棍收回,又三人棄刀,瞬間斃命一般倒在地上,一動不動。
眾人目瞪口呆,嘴張得像是掉了下巴,根本無法合攏。
沈放露這一手,是為了鎮住這些人,而今目的達到,也不停留,拉著季生歡逕自離開。
兩人走到店鋪正門口時,身後又響起雜亂的腳步聲。
沈放豁然回身,目光冷峻。
追出來的人忙都停住腳,沒人敢再多往前走一步,全部擠在櫃檯旁邊,目送他們離開香料鋪。
季生歡知道,這些人一定會再跟上來,萬錢可不是個小數目,不可能輕易放棄。但她也不擔心,因為有沈放在,也因為此時街上人來人往十分擁擠,很容易就能甩掉跟蹤的人。
然而才出門沒走多遠,季生歡忽覺手上一緊,身旁沈放猛然停下,將她拉了個踉蹌。
季生歡忙回頭看沈放,只見他直直地瞪著往來不息的人流,臉色慘白,胸口劇烈起伏,呼吸沉重,額上滲出大顆的汗珠。他的手又潮又冷,神情恍惚,身形微微晃動,像是要摔倒。
「糟了。」季生歡心中暗道。
若沈放此時倒下,後面跟著的人絕不會放過他們,以她一己之力,想要攔住那些人,根本不可能。
「沈放?」季生歡低聲喚他,餘光里瞥見,襲擊過他們的人站在不遠處,正盯著他們看。
「你,先走。」沈放閉了閉眼,勉強開口道,「去武侯鋪。」
「不行,我不能扔下你。」季生歡拿過他手中木棍,順勢挽住他手臂,看似親密,實則攙扶,「你忍一忍,咱們往人多處走,先甩掉他們。」
「不。」沈放聞言頓時神色大變,向後扯住季生歡,似要窒息般擠出一句,「不行。」
「為什麼?」季生歡問出這話同時,忽然意識到,沈放這反應,似乎是害怕。
害怕?這念頭在季生歡腦中一閃而過,連她自己也嚇了一跳,沈放會害怕?她再將目光轉向沈放,見他閉著雙眼,眉頭緊鎖,雙唇顫抖,看上去的確就是害怕。
這是樁奇怪事,可眼下季生歡無暇細想,想辦法保住他們兩人的命才是當務之急。她拉著沈放走到街邊,趁身後跟著的人不注意,迅速拐入一條小曲,朝凶肆方向疾行。
「沈放,等我回來。」
這是沈放聽到的最後一句話,之後他便墜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中,不知身在何處。
一雙女人的手掐在他喉嚨上,讓他透不過氣來,意識隨著窒息漸漸模糊,聽覺卻比往常更加敏銳。
他聽到了女人的哭聲,不是嚎啕大哭,而是低聲啜泣,壓抑而哀傷。
哭聲漸漸停止,隨之而來的是雜亂無章的腳步聲,伴隨著粗暴的怒吼,還有充滿了恐懼的尖叫。
喉嚨上的手忽然消失不見,接著,一雙男人強有力的手,死死按住他雙臂,令他動彈不得。
沈放拼命掙扎,卻始終無法逃脫鉗制。
在他掙扎得精疲力竭時,眼前這片黑暗中漸漸有了光亮,從模糊到清晰,最終變成了午時三刻的日光,刺得人眼睛酸疼,想要流淚。
目之所及都是他人腰身,讓他覺得自己只是七八歲孩童,擠在一堆成人之間看熱鬧。可是什麼也看不見,視線被寬闊的後背遮擋得嚴嚴實實。
他想撥開前面那人看個究竟,可雙臂都受制於人,無法抬手。不知遠處發生了什麼,人群忽然涌動起來,推著他不由自主地往旁邊移,面前終於有了一道足以窺視的縫隙。
那是一方木台,上面跪著判了斬刑的人,披頭散髮,看不清面目,只聽得見聲音。
「加以虺蜴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殘害忠良,殺姊屠兄,弒君鴆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猶復包藏禍心,窺竊神器。君之愛子,幽之於別宮;賊之宗盟,委之以重任。」
這是《討武曌檄》中的一段,也是他阿爺臨刑前的遺言。
沈放忽然不再掙扎,呆呆地站在原地。
他終於明白,這是他深埋在心底的記憶,因這記憶,他害怕西市人群擁擠。
阿娘在阿爺被判斬立決後哭了整整一夜,第二日清早便懸樑自盡了。阿爺的朋友將他救出,臨離開長安前,耐不住他央求,答應帶他去刑場送阿爺最後一程。
當時就是這樣,他被人群埋在深處,聽到阿爺的聲音,拼命向前擠,想要再看阿爺一眼。當他終於擠過道道令人窒息的縫隙,站在人群最前面時,刀落下,血光撲面而來。
沈放豁然睜眼,用力吸了一大口氣,眼前仍是一片漆黑,可木屑的味道告訴他,這已不再是夢中。
抬手摸了摸周圍,上下左右皆是木板,再加上此時此刻是平躺姿勢,沈放確定,他是在棺材裡。
外面傳來極輕的腳步聲,人越走越近,棺材蓋被推開,有了亮光,光影里出現了一張俊俏的臉。看到他時,這張臉上的擔憂一掃而空,換上了盈盈笑意。
「幸好你醒了,不然我可就得讓人連棺材一起抬回衛所了。」季生歡端著油燈給他照亮,「快出來吧,人已經走了。」
沈放坐起來,翻身躍出棺材,回手捂了一下腰間傷口。
季生歡從懷中取出藥瓶,邀功似的道:「我引他們離開時,路過藥鋪,順便去買了金瘡藥。」
「引他們去何處?」
「武侯鋪啊。」季生歡伸手扶住沈放,「你說讓我去武侯鋪,我就去了。沒想到,那些人一見我去找當值武侯說話,立刻就散了。我當然不能就這麼輕易放過他們,在武侯鋪里寫了一份證詞,說他們意圖殺人劫財,武侯為了抓人歸案,追著他們滿西市跑。」
她出了這口惡氣,心情愉快極了,攀著沈放胳膊咯咯笑,又問道:「他們那麼厲害,為何會怕武侯?」
「他們這營生,拿人錢財與人消災,犯過不少人命案,被武侯查到,定是死路一條。」沈放說話間,環顧四周,發現屋中棺材排列整齊,且並無腐臭味,於是問道,「我們為何會在棺材鋪?」
「你不記得了?」季生歡訝然,「難道夜摩香對你也有作用?」
這話把沈放說得一愣,反問道:「我發瘋要殺你?」
「那當然沒有,」季生歡抿嘴笑道,「若真是你發瘋要殺我,那躺在棺材裡的可就是我了。來,先把藥換了,免得傷口化膿。」
沈放鬆了口氣,解下腰帶,脫了外袍,搭在棺材邊上,正要解中衣,扭頭見季生歡席地而坐,仰頭看著他,全無要迴避的意思,忍不住提醒道:「季娘子,你是不是?」
季生歡舉起手裡的瓷瓶,答道:「我在等著給你換藥。」又從懷中取出一團布,「我還順便買了這個,哦,還有這個,絲帕,很軟的。」
「不勞娘子,我自己來。」沈放舒手去拿藥和布,卻被季生歡躲開了手。
「想不想知道,我們為何會在棺材鋪?」她晃著手裡的藥和布,「換完藥就告訴你。」
沈放並非好奇心重的人,本想回季生歡一句「不想知道」,可見她表情得意,分明是認定了自己會受她威脅,乖乖就範,又不忍壞了她興致,只得老老實實坐在她對面,讓她給自己換藥。
季生歡一面仔細地敷藥,一面問道:「走到街上之後,你突然變得很奇怪,還記得嗎?」
「嗯。」沈放微微偏頭,躲開季生歡的髮髻。
「我怕他們看出破綻,就將帶你到這裡藏起來。」說起此事,季生歡又忍不住笑,「你在香料鋪里露的那一手,簡直嚇破了他們狗膽。我把你拿的木棍立在門口,那些人就在外面守了足一個時辰,都沒敢進來。我之前還擔心,萬一他們知道不良人不能殺人,闖進來可怎麼辦,幸好他們不知道。」
「做他們那行的,都知道此事。」
「那他們?」
沈放平靜地道:「怕進來沒命。」
「為什麼?」
「他們之中有人見過我。」
季生歡略一思忖,笑道:「我懂了,在他們眼裡,你不是不良帥,而是江湖遊俠,惹不得,對不對?」
沈放頷首,又沉聲道:「抱歉,連累你了。」
季生歡頭也不抬地回答道:「若沒有你遊俠威名,我已死得屍體都涼透了。哪裡還有命能一路跑到武侯鋪,去找武侯幫忙唬走那些人?」她細心地將布條系好,隨口笑道,「我算是知道,你為何不願招我當不良人了,這殺人滅口來得未免太突然。」
「這種事,往後經常會遇上,你……」
「喂,沈放,」季生歡抬頭打斷他的話,傾身湊上前,不滿地道,「咱倆剛剛共患過難,已是過命交情了,這麼快你就又想趕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