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舊事把酒對談
2024-06-06 01:58:41
作者: 簫箬
沈放面無表情,像是沒聽到她揶揄,將火上最後四串肉拿下來,分陸游原兩串,剩餘的放在自己碟中,再把生肉放在火上,拿起筷子卻不吃,只看著季生歡。
季生歡吃了兩串肉,非但沒飽,反而更覺飢餓。她看看沈放,再低眼看看他碟中的肉,氣鼓鼓地瞪了他片刻,耐不住實在太餓,只好服軟。
她雙手執杯,對沈放道:「古人有云,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沈頭兒對生歡一番苦心,生歡感激不盡,如此知遇之恩,定當鞍前馬後,竭力報答。」
沈放道:「先將今日所見,說給陸縣令聽。」
季生歡心裡老大的不樂意,「就不能吃完了再說?」
「燙。」
肉還冒著熱氣,嘴裡被燙的地方還隱隱作痛,季生歡只得承認沈放這話沒錯,喝了口酒,將在康和家所見所聞,除去香餅的事,其餘都一五一十對陸游原說了一遍。
陸游原邊聽邊點頭,末了扭頭問沈放:「那個神秘客人,會不會是大義幫的?」
沈放將手中肉串遞給季生歡,「明日我去問問,但未必能得到實情。」
「哦?你名震長安縣的沈頭兒親自開口,他韓肆還敢有所隱瞞?」
沈放搖頭道:「別的事也就罷了,若這神秘客人是兇手,韓肆絕不會說實話。」
「咳。」
季生歡吃得正起勁兒,聞言噎住,滿臉通紅,立刻伸手去抓酒杯,然而杯中無酒。
陸游原忙要給倒她時,沈放伸手將自己酒杯遞了過去。
季生歡仰頭飲盡杯中酒,總算緩過口氣,臉上紅暈也慢慢消退,將酒杯還給沈放,「多謝多謝。」
「娘子,你慢些吃,若是不夠,縣廨里還有,今日剛發的,讓你吃飽絕無問題。」
「夠吃夠吃,多謝陸縣令。」季生歡連聲道謝,問沈放道,「聽你剛才那番話,兇手還可能是別人?」
「嗯。」沈放點頭,「坐在右側食案的,除了康和,還可能是他十分要好的朋友,甚至是結義兄弟。只是不知為何會反目成仇,殺人栽贓。」
「啊——」季生歡敷衍地應了一聲,心中暗自思忖,這算什麼意思?沈放並無包庇真兇,還是在大義幫中另尋了傀儡,想藉機除掉韓肆?
「這案子可真是越來越複雜了。」陸游原感嘆一聲,又愁道,「若韓肆不說實話,線索豈不是就斷了?」
沈放撥弄了一下火上竹籤,雲淡風輕地道:「他會說。」
有沈放這話在,陸游原自然放心,忍不住自誇道:「幸而我有先見之明,將你一併請到長安,不然眼下我可就要食不甘味,頭疼欲裂了。」
「請?」沈放劍眉一揚,「你那叫騙。」
「怎麼能叫騙呢,」陸游原分辨道,「這是願賭服輸。」
季生歡在一旁聽著好奇,虛心請教道:「是個什麼樣的賭,竟會讓沈頭兒栽了?」
「其實特別簡單,」陸游原嘴上謙虛,面上得意,「我與他打賭,一個時辰之內,他會挨澆,而這澆他的水是雪化成的,我若贏了,他得隨我來長安當不良帥。當時我們在吳郡,正是六月天,行之不信這個邪,就與我打了賭。」
季生歡聽得入神,「然後呢?六月天,還是在吳郡,竟真能尋到雪?」
「自然是不能,可沒有雪,就沒有雪化成的水了?」陸游原故意賣了個關子,又笑著解釋道,「可巧前一年冬日,我阿爺收集了一壇紅梅上的雪,埋在院中樹根下,我挖出來潑了行之一身。你沒見他當時那副表情,簡直比見了日出西方還驚訝。」
季生歡目瞪口呆,拍手大笑道:「妙極,妙極!」轉念一想,又問,「令尊沒了紅梅落雪烹茶,怕是不會輕饒了你吧?」
「你這小娘子真是不可小覷,連落雪烹茶都知道。」陸游原頗有相見恨晚之意,又回頭向沈放道,「你還真是好運氣,難得上街一次,竟就遇上這麼個奇女子。」
沈放眼都沒抬,回道:「若縣廨還缺人,借調給你。」
「這就不用了,君子不奪人所好。」陸游原擺手謝絕,繼續對季生歡道,「不瞞你說,我阿爺恨得牙痒痒,罰我作一篇《盜雪賦》來,他若滿意就饒了我。幸而我這人有幾分歪才,得以倖免,腿沒有被我阿爺打折。」
季生歡笑道:「一壇隔年雪水,綁住沈頭兒這樣的高手幫你,折了腿也值得。」
「這話沒錯。」陸游原喝酒潤喉,繼續道,「他是遊俠,只憑一把刀浪跡江湖,在那些江湖人中,可說是聲名赫赫,別人就是想請都請不到,我卻讓他心甘情願在長安縣幫我五年,何止斷腿,賠上半條性命都算得上不虧。」
季生歡咂舌,「我只知沈頭兒身手高絕,沒想到竟是遊俠出身。」
「羨慕吧?」
「是啊,羨慕。」季生歡點頭附和,又問道,「那想必兩位相知相交經過,也是一段奇事?」
一個是世家大族子弟,另一個是江湖出身遊俠,季生歡實在想不出,這無論出身氣質,還是性格喜好都截然不同的兩個人,是怎麼成為莫逆之交的。
陸游原打了個哈哈,「這事說來話長,就是說上一夜也未必說得完,你們今日辛苦,改日得閒,我給你好好講講。」
季生歡聽這話,心知是敷衍她,便順著他道:「一言為定,改日我請陸縣令喝酒。」
又說了幾句閒話,酒足飯飽,月上梢頭,陸游原告辭離開。
季生歡回到西廂房,揣好香餅,卷了鋪蓋抱在懷中,出門要往後院去。才一開門,就看見沈放站在正堂門口,舉頭望月,不知在想什麼。
見沈放沒搭理她,季生歡拿不準他是否看見了自己,索性邁步出來,主動打招呼道:「沈頭兒,這麼晚還不睡?」
沈放看了她一眼,問道:「屋中還有老鼠?」
季生歡嫌棄道:「老鼠是沒了,貓屎味兒還在,今晚開著門窗散散味道,我去牢里睡。」
沈放只是點頭表示知道了,也沒再說什麼,轉身回屋去了。
季生歡站在原地,直等到沈放屋中熄燈,約莫他已經睡下,這才抱著鋪蓋捲來到後院,仍舊住在前日住的牢房裡。
「康和。」季生歡蹲在欄杆旁,衝著隔壁牢房的陰影里悄聲叫他。
康和從陰影里走到欄杆旁,沉默不語。
季生歡從袖中取出香餅,手帕甫一打開,甜香撲鼻。
她左手托著香餅,伸到康和面前,問道:「這東西可是韓肆的?」
康和忽然臉上一變,口中低低念道:「是夜摩香,夜摩香。」
「夜摩香?」季生歡忙問道,「那是什麼?」
康和沒有回答,只死死盯住季生歡掌心裡的香塊。
季生歡看他神情有異,雙眉緊鎖,嘴角含笑,兩腮不停抽搐,雙唇微動,念念有詞,以為是這香餅讓他想起了慘案當日情形,痛徹心扉,忙攥了拳頭要收回手。
不料康和抬手扣住她手腕,語速愈急,「夜摩香,夜摩香。」
「康和,放手!」
腕上裂開似的疼,季生歡用力掙了兩下,發覺無法擺脫鉗制,此時康和瘋了一般,鼻子湊到季生歡緊握的手旁,貪婪地嗅著她指縫間透出的香氣。
季生歡又驚又怕,猛然張開手,將香餅拋向右手。
康和猛地轉身去抓她另一隻手,季生歡看準時機,向後撤步,右手擦著康和手指收回,白皙的手背上留下兩條血道。
康和緊追不放,撲到欄杆上,兩手穿過欄杆,張牙舞爪,兩眼血紅,嗓子裡發出低沉的呼嚕聲。他那張臉本已不像個活人,如今更加猙獰可怖,如同鬼魅。
季生歡忙轉步往牢門口走去,手還未碰到門,餘光里見一段粗壯木桿橫著砸了過來。她閃身後退躲開,穩住身形再向前時,整個人被巨大的陰影籠罩住。
康和打碎了兩人之間的欄杆,站在季生歡面前,口中清楚地吐出一個字,「殺。」
季生歡退到牆邊,咽了口唾沫,放聲大喊道:「沈放,救命啊!沈——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