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他,勝過世間紛擾
2024-06-06 01:51:06
作者: 化相
她眼中的憤怒和譴責一覽無餘。
慕容祈睫羽輕顫,緩緩垂下眼帘,澀聲道,「朕、朕沒想要顧相的命。」
葉彎彎不為所動,嗤道,「你要做的事跟要他命有什麼分別。江湖還講究個快意恩仇,恩怨分明呢。」
「聽說你半大孩子那會兒,張義恩想把你養廢。是顧延之偷偷教你讀書、明理。也是他,費勁心力幫你擺脫張義恩控制、除去這顆大蛀蟲,讓你真真正正開始做個皇帝。」
「慕容祈,這樣的師徒情分、君臣情分,你有什麼仇什麼怨,不能敞開了說?」
「話再說回來。你摸著良心,如果你還有的話。告訴我,將顧延之囚在宮裡,真的是因為他錯了嗎?」
她信顧延之。
毫無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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勝過世間紛紛擾擾的一切。
將將抬頭的慕容祈對上葉彎彎這樣澄淨透徹的視線,不適地移開了眼。再慢慢地,將腦袋埋回胸口。
好似這樣,他就能遮掩住藏在心底的醜陋與骯髒。
短短三四年,顧清宴於民生、科舉、軍務等諸多方面大肆革新,做出累累功勳。朝堂民間,威望無二。對待他這個君主,更是兢兢業業教授著帝王之道、盡心盡責督促處理朝政,日日不曾間斷,亦不曾放鬆。
於公於私,於情於理,似乎並無錯漏。
但不知何時起,這些都讓慕容祈感到了壓抑,甚至心生恐懼。
他害怕顧清宴會成為下一個張義恩。更害怕,終其一生,都活在顧清宴的光芒之下。
他才不想要這樣!
葉彎彎見他一直低著頭,半晌沒話,似是冥頑不靈、無聲反抗,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慕容祈你皮癢了?少裝聾作啞,回答老子!你將顧延之囚在宮裡,他到底有錯無錯?!」
她提著短棍,有一下沒一下叩擊掌心。
慕容祈驀地回神,瞧見這熟悉的問話方式,全身上下所有神經不由自主全緊繃了起來。
不敢再挑戰葉彎彎的耐性,他不怎麼甘願,卻很識時務地道,「……顧相無錯。」
答完的瞬間,慕容祈突然怔住。
他終於意識到葉彎彎曾問過一遍的這兩個問題,區別在哪兒。
她問他有沒有錯,就只是為了讓他認錯。
而她問顧清宴有沒有錯,則是在抱不平。
這蠢女人……
還真是,恩怨分明。
……
一通「道理」講下來,葉彎彎肚子都餓了。從龍案抱走果脯和糕點,大剌剌在慕容祈旁邊坐下吃起獨食。
左一口流心酥,右一口蜜餞,嘴裡還不忘說事道,「知不知道老子進宮,為什麼先來找……」
她忽而收聲,聽起外間動靜。
似乎,有人正朝著朝泰和殿的方向過來。來的人還不少。
慕容祈心情鬱郁,本不欲搭理她。但葉彎彎說著話突然停下,很是奇怪,他不由看了過去。
見她側耳擰眉,目光不時投向殿門。慕容祈霎時若有所感,視線看似毫無波瀾地掃過殿門,心卻早已跳若擂鼓。
他的機會來了!
這個時辰,能到這裡來的,應該是巡視宮廷的禁軍。
他們不會直接靠近泰和殿。
所以,他不能出聲太早,以免禁軍聽不到,也不能太晚,眼睜睜錯過了禁軍。
機會只有一次。
慕容祈作賊心虛般瞧了瞧葉彎彎,見她沒留意自己。悄悄鬆開握成拳頭的手,按捺住激動情緒,默默等著反擊時刻。
葉彎彎凝神聽了會兒,察覺那些人的路線更像是路過,不禁舒了口氣。
要真有人過來,以慕容祈這狗東西的尿性,少不得又得吠上半天,耽誤她的時間。
這麼想著,葉彎彎瞥了他一眼。然後就看到慕容祈面朝殿門,張開那張狗嘴嚷道,「來人吶!救…唔…唔唔……」
迅速用手中糕點堵住他的話,葉彎彎將他嘴巴捂得緊緊的。
「閉嘴,救什麼救!老子還能吃了你不成?」
警告完,她屏息細聽,發覺外面那些聲音近了不少,低下頭瞪著他氣罵道,「真他娘的多事。」
多事?
慕容祈被糕點塞得兩頰鼓鼓,又撥不動她的鐵掌,只恨不得事情鬧得越大越好。
他要這蠢女人痛哭流涕,悔不當初!
該死的禁軍,怎麼還不來!
……
泰和殿外。
一隊鐵甲森森的禁軍漸行漸近。
大殿長廊下,一道人影從圓柱後走出。
卻是與葉彎彎分別不久的丘斐。
他步下台階,看似迎上去實則將禁軍都攔下了,熟捻的招呼道,「李副統領,今晚又到你值夜啊。」
「竟是小丘大人?您怎深夜在此,還是在這泰和殿外?」
對上李副統領詫異里含有一絲疑慮的眼神,丘斐手揣在袖中掩飾著內心緊張,面上淡淡一笑,「本官打瞌睡誤了時辰,來向今上討個恩旨好出宮。」
誤時辰是真,討恩旨是假。
他自是尾隨葉彎彎而來。
丘斐一臉認真解釋著,「怎知葉將軍先到一步,在裡面商量要事。今上吩咐德公公不准任何人靠近。」
兩人在大殿是真,慕容祈有令不准靠近也是真。
他不過是聽出那命令是暗語,將德喜劈暈送往耳房罷了。
丘斐嘆了口氣,狀似無奈道,「本官不便四下走動,只好在這兒候著了。」
不然怎麼防止有人靠近呢。
一番話,真假摻半。他又是天子近臣。李副統領下意識點點頭,「原來如此。我等巡視到這附近,似聽到有人呼叫。不知小丘大人可有發現異常?」
「這倒不曾留意。」
知曉葉彎彎制住了慕容祈,丘斐並不擔心會被拆穿。只是,難保遲則生變……
他故作疑惑道,「李副統領別的地方都看過了?也不知何人,竟敢在宮內喧譁。若是驚擾聖駕,屆時誰擔待得起?」
李副統領一驚,那可不就是他失職之罪,「小丘大人說的是。末將公務在身,就不多逗留了。告辭。」
「李副統領慢走。」
目送禁軍離開,丘斐退回長廊,瞥了眼殿門,再次隱在圓柱陰影下。
此時,大殿內。
葉彎彎嫌棄地鬆開捂嘴的手,也默默瞥了眼殿門。
她沒有想到丘斐會跟來。
明明分開時,她還叫他早點回家,不要管這些事情。
更沒想到,他忽悠起人一套一套的。當年乖萌守禮的小斐,如今也成了黑芝麻餡。
但那又怎樣,不管世事怎麼變,他們初心不改,情義仍在,就已經足夠了。
葉彎彎想到這,不由彎了彎眉眼。
而眼看禁軍來了又走,慕容祈暗罵「禁軍都是蠢貨」,險些氣得吐血。
還有丘斐……
等葉彎彎一撒手,他迅速站起後退數步。三兩下嚼咽完嘴中糕泥,指著她憤怒道,「你們竟然是一夥的!朕自問對丘斐不薄,他居然同你裡應外合,背叛於朕!」
自古賢臣伴明君,他大力支持丘斐改良馬種,何嘗不是存有提高自我格調的隱秘心思?可誰知,丘斐竟也會背叛他!
要說德喜的事跟丘斐無關,打死他都不信。
還有方才。
丘斐今日做的這一出出,比禁軍是蠢貨更讓慕容祈難以接受。
簡直令他一腔熱情餵了狗!
慕容祈悲憤又委屈,站在一片狼藉的大殿中,發冠歪斜,黃袍皺巴。看起來實在…又慘又可憐。
葉彎彎摸了摸鼻尖,「誒,倒也沒有這麼嚴重。」
小斐還要在狗東西這兒混呢,葉彎彎不想讓他心生記恨。
走過去不容拒絕地扣住他的肩,葉彎彎勉為其難薅了一把狗頭,安撫道,「老子,哦不是,我不打你了成不?就正經談個事。還有,你之前想問什麼來著,我一定知無不言,怎麼樣?」
慕容祈腦袋一扭,避開她的魔爪,氣惱道,「你這蠢女人果然跟他一夥的!」
瞧瞧,說到丘斐,這態度立馬就變了。
他一個皇帝配什麼待遇還得看臣子的面兒,哼!
葉彎彎見他不依不饒,杏眼一眯,拍著他的肩突然念了句閔州老話,「沒大沒小沒禮貌,不是缺棒就缺棗。」
慕容祈脊背一僵,挨過棍子的地方,仿佛都隱隱作痛起來。
再一想,左右現在難逃虎口,他還不如趁這蠢女人態度軟化,多打探打探有用的消息。
慕容祈眼珠一轉,只當沒聽到她方才的威脅,微微仰起下巴道,「這可是你求著朕問的。那就說說,當年進宮救駕那支軍隊的……」
到底不敢把葉彎彎不打人的話全當真,他將到嗓子眼的「下落」二字改了口,拐著彎探聽道,「…那支軍隊的事情吧。」
「巧了不是。」
葉彎彎放開他,坐回台階,朝半空丟了顆蜜餞張嘴接住,揚唇道,「我找你,也是要談這個。」
……
那支軍隊的起源,最早可追溯到臨啟開國年間。
當時天下初定,長年征戰的樂侯因舊疾復發,卸甲歸隱。其麾下老將皮的很,個個死纏爛打,軟磨硬泡非得跟著,先後在他隱居之所附近的山頭安居。
聖祖開明,並不為此忌憚。連當地知州歷任選的都是本份中庸之才,且不動聲色將那大片山頭劃出朝廷監管。
樂侯知曉後,還為此呵斥過聖祖胡鬧。聖祖怕刺激他舊疾,認錯倒是快,可就不改。因而這支軍隊神不知鬼不覺扎了根,以血脈延續,生生不息,世代守護樂侯及其後人。
聖祖和樂侯兄弟情深。樂侯與巫族族長喜結連理時,聖祖不遠千里趕來道賀,並自告奮勇當主婚人。儲君立後,更是時不時偷偷帶其出宮,來跟同樣是半大少年的「天遙」堂兄聯絡感情。
是以聖祖、樂侯去後,先皇也將聖祖作派學了十成十。第一道聖旨就自個兒跑去送,低調奢華地封「天遙」堂兄為逍遙王。當地歷代知州必為中庸厚道之輩。每年總有一兩次微服私訪是偷偷溜去串門。
可惜太平日子過久了,養大某些人的野心。九族遺民叛亂,讓先皇意識到危機四伏。葉天遙帶兵來救駕,先皇強行塞給他半塊隨身玉珏。本想著將另一半交由孝仁太子,他若有不測,不至於這個皇家秘辛自此無人知曉。
怎知白髮人送黑髮人,孝仁太子死於難民暴動。隨後先皇纏綿病榻,無力對抗張義恩,遂將另一半玉珏送給前來探病的三子慕容亥,欲傳其位。
不料為張義恩所察,含恨離世。拿到玉珏的慕容亥,到底沒能從隻字片語中明白先皇真正意圖。最後成功繼承皇位的慕容祈,是在襁褓被張義恩抱上龍椅,對此更是一無所知。
如今聽到這些,從小被後宮前朝、陰謀詭計包圍,歷經磨難的少年皇帝慕容祈內心極度震驚!
他朝葉彎彎伸出手,難以置信道,「信在哪裡,朕要親自看!」
皇家怎麼可能有這樣的秘辛!
給弟弟圈地養兵的聖祖、呵斥皇帝的樂侯、串門子蹭飯的先皇、自得其樂的逍遙王……
偷摸摸找了這麼久軍隊,真相居然是這樣的?
他這個聖祖三代怎麼可能活得這麼淒涼!
「你真要看啊,」葉彎彎放下糕點盤,在身上找著信,一邊隨口道,「聽我爹說,這信的墨水和紙,都含了毒。」
打鬥這麼久,信也不知跑哪去了。她在袖子裡沒摸到,開始摸索腰間,嘴中嘖嘖道,「他還說看一兩行眼暈,三四行毒入肺腑。沒解藥的話,半個時辰就窒息死了。寫得倒是挺可怕,也不知道是不是唬人的。」
慕容祈默默收回了手。
他看著毫髮無損、正低頭找信的人,不怎麼高興地道,「你不是看過嗎,唬不唬人還不清楚?」
「我爹說這是巫族秘藥,是為了防止信件外泄。我有巫族血脈當然不會有事。」
終於在後腰摸到了,葉彎彎掏出皺巴巴的信,遞給他道,「你要不怕,倒可以試試。」
慕容祈果斷兩手搭著台階邊緣,往後挪了挪屁股,「……不用了。」
這件事雖然年代久遠,卻做不了假,自有辦法查證。
他沒必要擔這個風險。
葉彎彎撇撇嘴,將信塞回衣襟,又抱著糕點吃起來。
慕容祈盯著她看了會兒,忽然有點難以啟齒,「所以你真的,是朕的…堂姐?」
「從血脈來說,是這樣沒錯。」葉彎彎掃了眼他的龍袍下擺,哼聲道,「不然你以為,你的兩條狗腿是怎麼保住的?」
雖然沒指望一通「講道理」能讓慕容祈打心底認錯,但如果不是看在祖輩情誼份上,她才不會這樣輕拿輕放。
啃著甜滋滋的糕點,葉彎彎滿足地喟嘆道,「所以啊,別再把主意打到我夫君身上了。」
「老子怕忍不住,大義滅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