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扯
2024-06-06 01:49:23
作者: 化相
「沒那麼誇張,」葉彎彎被她鄭重其事的架勢懾住,悻然縮回摸向烤串的小胖手,「…你還是說說為什麼會缺糧吧?」
這番反轉,是所有人都沒想到的。
但有所求,絕無二話。以現在的情況,高月如此承諾,無疑是將籌糧之事的決策權交給了葉彎彎。不惜以萬糧商會冒險的高月,會因為救命之恩做出這麼大的讓步嗎?
除了葉彎彎,眾人心有存疑。
然而此時,他們都不會站出來。就像葉彎彎問的那樣,他們也想知道為何缺糧。這是打破僵局的關鍵所在。可見高月拋出的誘餌之大,讓人無法拒絕。
高月對背後探究的視線視若無睹,目光看向門外空地,緩緩道,「地改之初,高月蒙今上信任,接掌糧倉萬萬傾。當時市井有個說法,從高府漏出一星半點,能讓一個縣甚至一個郡富庶起來。
這是人言,也是人心。
即使到如今,萬糧商會拿不出米糧,世人也只當我高月自私陰險利慾薰心。……莫大人,你說是不是?」
高月斜斜一眼,瞥向座位的最末尾,神色嘲諷。
莫胡為捏緊茶蓋,定神道,「清者自清。」
高月嗤笑,面色卻冷了下來。
誠然,顧清宴用十二管事威脅她時,莫胡為闖進大堂,那一瞬間他就像衝破黑暗的光,拉住了她下墜的惶惶不安的心。可他緊接著說的每一個字,聲聲如悶雷,在她耳邊炸響……
原來他接近她,是在摸查萬糧商會。糾纏數月,他甚至掌握了她身邊的心腹名單。更可怕的是,他竟是顧清宴埋在靈州的一步暗棋。
他不傻,也不呆,可笑她看走了眼。
「良田案發後,靈州局面混亂。莫大人可有想過,你手中的舊帳本…是真是假?」
不知是因為高月的鄙夷之色,還是她說的事太過意外,莫胡為皺了皺眉,遲疑道,「什麼意思?」
「你見到的,只是筆墨下的天下第一糧倉。而我……曾親眼目睹,糧倉萬萬傾是何種景象。」
當初今上讓她接管九州讚譽的『天下第一大糧倉』,高月受寵若驚之餘,決心不負重託。然而走訪數座倉房後,她的心都涼透了。表面上看,所有倉房滿滿當當,到清查帳目時,那些貪官污吏做過的惡就都顯露了出來。他們監守自盜偷運新米,為應付朝廷稽查,又將霉爛的陳米拉來充數,避人耳目混在各個倉房,長此以往,好米也壞成了霉米。歲歲年年,終成惡果。糧倉十之三四,全部只能丟棄。而新米,不足一成。
這是歷史遺留問題。
真相,遠比人的想像更殘酷。
「太壞了!這些人腦袋是被驢踢了嗎?!」
葉彎彎氣得兩頰鼓鼓,他們閔州倒沒有昏官酷吏,最大的煩惱就是時不時會遇上搶劫。可就算是劫匪,遇上陰雨天,打完劫還會順路幫人搶收一下晾曬的藥材呢。那麼多糧食,種出來多不容易,這些人完全不尊重辛苦勞作的收成,實在可惡透頂!
高月落座,倒了兩杯茶,一杯推給小姑娘,「喝茶,去去火氣。即便他們腦袋沒被驢踢過,也早讓顧大人砍了。」
這話說的痛快,葉彎彎氣兒順了不少。
顧清宴曾一手主理良田案,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朝中動向。食指緩緩叩著,他問高月,「你說的這些,為何朝廷從沒有接到過奏報?」
高月捧著青瓷盞,垂眸低首,拂了拂孤零零漂浮的茶葉,「呵,那些貪官把持糧倉多年,流失的米糧不計其數。可他們被斬首抄家後,所有充公米糧加在一起,連零頭都不夠。箇中原因,相信顧大人比高月更清楚。……靈州亂太久了。高月一介平民,有些事即便知道,也只能爛在肚子裡。」
良田案涉及大小官員三四十人,要說背後沒有大人物撐腰,誰信?而官場私下裡早有『孝敬』一說,那一批批米糧的去向不言而喻。
奏報有用嗎?
要麼被人途中攔截,到不了龍案,要麼朝堂再起爭端,靈州或遭池魚之殃。而實情公之於眾,不明真相的百姓只會更加憎惡官府,今上的仁慈逐漸演變成虛偽。甚至各方勢力角逐,身處漩渦的靈州會有更多的無辜百姓因此喪命。
這,便是高月言語未盡之意。
顧清宴默然,卻並不羞愧。良田案本就是博弈的產物,廝殺過後,誰會在意殘棋?黨派之爭,註定要斗個你死我活,良田案不是第一局,也不會是最後一局……
「就算刨去霉米,六成也足以支撐九州三年的民需。」
看了半晌的戲,紀溫閒總算沒忘自己還掛著朝廷特派使的頭銜。他稍稍坐直身子看向高月,眼尾上挑,無端惑人心神,「可高會長說自己拿不出糧,莫不是還有內情?」
「紀公子心算之術,果然舉世無雙。」高月呷了口茶水,指腹輕輕撫過杯身雕花,「也沒什麼內情,說句不恰當的……屋漏偏逢連夜雨罷了。」
高月接管天下第一糧倉後,親自處理過兩件事。
一則是良田案後,今上仁政,召令高月以人口計數發放救濟糧。一則是上月初邊防工事加固,徵調米糧至邊關。這兩件事所涉及帳目,散去了糧倉近兩成的米糧。
「……再除去萬糧商會日常周轉的消耗,還有這次的六成賑災糧。在沒有天災人禍的情況下,糧倉僅剩九州一年半的民需。」
紀溫閒早已坐直身子,聽到這,面色終於凝重起來。
依此情形,籌足賑災糧確實困難。但,顧清宴必須一粒不少的帶走這批糧,多少雙眼睛盯著他呢,漯州水災決不能出師不利!
「糧倉每年不是還有進項,眼看秋收也不遠了……」
一年半的民需,加上今年秋收,再撥四成賑災糧還是有可行性的。
誰知紀溫閒剛冒出這個念頭,就被高月毫不客氣地打斷了,「良田案發前後,恰巧是種稻時節。受案情影響,除個別大戶莊上有少量播種,整座靈州…都錯過了農時。根據我們的預估,這一季秋收,產量勉強能夠留作靈州來年的優質種糧。」
換句話說,糧倉剩下的米糧,必須要撐到明年秋收。
餘糧有限,收成無望。萬糧商會已經陷入困境。
如果顧清宴強行籌集剩餘四成賑災糧,好比砸開最後一道防線的缺口。在不久的將來,這個缺口會不斷擴大,不可逆轉,造成無法挽回的可怕後果。
一時之間,大堂內的三個男人齊齊沉默了。
高月無法預料等待萬糧商會的是什麼。但她一步步設局,現在到了至關重要的一環,她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做什麼。
高月覆上葉彎彎手背,目光誠摯,「只要彎彎開口,糧倉可以任由你調度。不過…你想好怎麼選了嗎?」
茲事體大,高月不得不字字句句掰碎了說給她聽,「繼續籌集賑災糧,顧大人主理水災之事將少一塊絆腳石,漯州百姓也不用餓肚子。但這樣做,糧倉必然出現缺口。也許明年,最遲明年這個時候,靈州無糧為續,九州將迎來一場無法預知的饑荒。彎彎,你想好了嗎?你選顧大人,還是九州百姓?」
這回好像不是個多選題……
葉彎彎抓耳撓腮,盤著腿坐在太師椅上苦思冥想,眉毛都扭成了麻花,卻沮喪地發現,她想不好。
討厭這種感覺!
腦袋蔫耷耷埋在胸口,葉彎彎心底漸漸躁動不安。
一雙靴子映入眼帘。
她仰起頭,眼睛紅紅的,分不清是憋屈還是急的。看著像只兔子,可憐兮兮喚道,「延之哥哥……」
「嗯,我在。」
顧清宴走近了點。
葉彎彎捉住他的衣角,攥得緊緊的。
「時候不早了,我們回去。」摸摸她的頭,他將掩在袖中的東西放到她手上,「拿著路上吃。」
雪白的絹帕散開,是一捧去了殼的堅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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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波三折的洽談會,不歡而散。
顧清宴一行走後,莫胡為忍不住道,「葉姑娘天真質樸,你不該把她牽扯進來。」
「莫大人還真當自己是風光霽月的人物了?你有什麼資格來教訓我!」
高月眸光泠泠,「怎麼,你的上官都走了,莫大人留在這兒,還想繼續挖掘我萬糧商會秘辛不成?!」
「你簡直蠻不講理!」
莫胡為氣憤而去,高月看著他的身影心中想到,原來……木頭臉也是會憐惜人的。
她捂了捂臉,回想了一下,為什麼會把葉彎彎牽扯進來。
啊,想起來了。她咬牙死磕到底的時候,大堂進來一個姑娘,很是愛吃。隨著這姑娘到來,屋子裡磅礴的壓抑氣息一點點散去。她能夠喘息了,她嗅到了雜七雜八的食物氣味,她背上滿是冷汗。在小姑娘充滿活力的嗓音里,她開始反思,對上顧清宴這般可怖的人,硬碰硬更像是以卵擊石。或許,還有別的路可以走呢。
於是,她對這姑娘產生了好奇心。
發現這姑娘是葉彎彎後,她更加確定了自己的想法。利用葉彎彎道出籌糧不足的內情,將其牽扯進來。如此一來,既解了與朝廷僵持不下的困局,又不必憂心顧清宴一意孤行。
要說她哪裡來的自信……
呵,顧清宴像是缺弟弟妹妹的人麼。
高月露出一抹瞭然的微笑,緊接著她又想起顧清宴離開前冷冽的眼神,揉了揉眉心,嘆氣道,「仔細想想,捏著了顧清宴的軟肋,還真不是什麼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