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計

2024-06-06 01:49:25 作者: 化相

  回到別館,還未及日暮。靈州府衙派來的人,已是等了好一陣兒。

  「安置災民如此要事,竟派小小執筆前來。是你靈州無人可用,還是本官支使不動知州大人了?」

  即便是問責,顧清宴語氣依舊平靜如水,甚至唇角帶笑。

  天光傾泄,絲絲縷縷漫過南窗。

  

  他坐在烏木羅漢榻邊,靜靜翻看遞上來的摺子。周身金光環繞,恍若那憐憫眾生的菩薩。

  但來人亦聽過閻王顧的大名,絲毫不敢懈怠,稟道,「知州曉得大人您愛民如子,心憂災情,已攜同轄下各郡縣官員親去慰問安撫災民。言道於政有失,先補過錯,再來向您請罪。」

  「哦?」

  顧清宴眉眼一抬,顛了顛剛看完的摺子,狠狠擲在小案几上,「身為一方父母官,報上此等方案,確實該罰!這是他底下哪個混帳提出來的?!」

  寺卿盛怒,來人自是伏地,叩首道,「正是下官。」

  顧清宴暗道果然如此,當下怒勢不減,「區區執筆,妄圖對抗一州望族。你好大的膽子!」

  「不破,不立,」來人看了顧清宴一眼,又極快低下頭,「這難道不是大人讓我等領會的用意?」

  短短一瞬,足以看清來人眼中的灼灼熱意。

  是個有野心的人。

  至此,顧清宴不再試探。

  他重新掛上那三分笑意,悠然道,「你叫什麼?」

  「下官章回。」

  「說說看,本官為何偏偏要給你這個機會?」

  「十日為期,下官保靈州境內災民,居有所,疾有醫,來之即安。如若沒能辦到,章回願提頭來見!」

  這便是立下軍令狀了。

  顧清宴在碼頭揚言「摘了所有人烏紗帽」,的確存了刺激的心思。只可惜,整座靈州官場也就這麼個小吏敢站出來,說一句,不破不立。

  誠然,這是一個不甘做小吏的小吏。

  此人頭腦聰慧。靈州知州個性溫吞,縱使想不出什麼好方案,也絕沒有膽子招惹本地望族。誰知道他使了什麼法子,知州居然也同意了。

  此人世故圓滑。知州懼怕「活閻王」,又有這麼份摺子,必定不敢前來別館。章回既能寫出這份摺子,給他出招避禍想也不難。此舉既讓知州承了情,他也乘東風到了顧清宴這。

  此人膽子極大。不懼官威,不畏望族,不惜代價,一顆野心,敢以命搏前程。

  這樣的人,正是抖一抖靈州地界的好料。

  「明日擺宴,定在百味樓。」

  這話一出,章回便知道顧清宴不僅採納方案,且明日將親自到場替他壓陣,當即應道,「多謝寺卿大人。」

  顧清宴摩挲著指腹,笑了笑,「應該的。」

  願為刀刃,庇護之。

  擋我道者……

  恆殺之!

  ******

  幾乎是章回前腳剛走,葉彎彎後腳找了過來。

  高月那番話,在她心間留下的印記不可謂不深。

  葉彎彎自幼受爹娘影響,拋棄家國大義是萬萬不可能的事。但要她阻止顧延之,可就枉費了他對她一直以來的諸多照拂。左右為難之下,她能想到的解決方法,只有砸錢買糧補足缺口,以圖情義兩全。

  誰知……

  「我本來想寫信給爹爹。可紀溫閒說,這不是錢就能解決的事。延之哥哥,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吶?」

  依紀溫閒的分析,這件事最大的問題在於有價無市。要知道靈州是最大的魚米之鄉,相比這裡,其他籌糧渠道都只能算是散戶。且不說能不能補足這個缺口,該從何處下手,又如何在不暴露內情不造成市場動亂的情況下籌集,都是難題。

  葉彎彎聽得頭禿,見紀溫閒在寫信想辦法,實在坐不住,迫不及待先過來找顧清宴了。她的記憶里,世間就沒有什麼事能夠難得住他。

  顧清宴在她期待的目光中推開案几上的摺子,從一旁食盒裡端出兩隻蝶翼玄紋碟,淡然道,「別著急,會有辦法的。過來的這般急,還沒怎麼吃東西吧。」

  許是受到他氣場的影響,葉彎彎的情緒也漸漸平復下來,不再那麼急躁。發覺這會兒肚子還當真有些餓了。

  她低頭一瞧,居然有一碟珍珠包?!

  捏了個小包子到嘴邊,葉彎彎嗅了嗅,就是這個味道。她下午剛剛饞過嘴的!!

  珍珠包吃到嘴裡,溫度正好,意外的美味。葉彎彎胡吃海塞了幾個,後知後覺道,「這家包子不是賣完就沒了嗎?難道店家騙了我?!」

  顧清宴不置可否,又端了碗甜湯出來,「慢點吃,不夠還有。」

  此時,別館後廚門口立了幾名侍衛,珍珠包掌柜正戰戰兢兢守在鍋邊……

  ******

  翌日。

  鴿子飛入別館不久,小天奉命將紀溫閒請了來。

  「灰羽來信,找到那座山了。」顧清宴遞過密信,肅容道,「我們得儘快趕往漯州。我已經讓小天他們去準備了,下午就啟程。」

  紀溫閒皺著眉看完信上內容,同樣認為趕赴漯州耽擱不得,只不過……

  「昨天我已連夜傳令各地商號暗中籌集米糧,但四成賑災糧缺口太大,這樣做也是聊勝於無,幫不上多大忙。你呢,有何打算?」

  這話,本沒有問的必要。

  以紀溫閒對他的了解,能讓顧清宴主動請纓賑災,此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若在以往,顧清宴決不會允許謀劃出現絲毫偏差,哪怕取締萬糧商會也定然在所不惜。

  但現在,葉彎彎卷了進來……

  紀溫閒一方面擔心他不顧及葉彎彎的感受,小姑娘因此難過自責,甚至可能與顧清宴生出齬齷。另一方面,又憂慮葉彎彎對他的影響大到不惜容忍謀劃出現變數,他們兩人今後或將變成情敵。

  不得不說,紀溫閒是愁的一夜沒睡。

  此刻他眼巴巴等著顧清宴的回答,心裡也是亂得不行,不由更加怨怪生了副蛇蠍心腸的高月了。

  「找你過來,正是為了此事。」顧清宴叩著扶手,以不容置喙的口吻道,「賑災糧必須全額運往漯州。高月那邊,早先談好的六成米糧,且按你說的提價成交。至於剩餘四成……你就跟她說,算本官私人借的糧,待水災事了,一粒不少還與她。」

  顧清宴的選擇讓紀溫閒下意識怔忡了頃刻,他很快回神,掩飾性地問道,「你這是想到法子了?」

  「朝中新貴、世家林立,各自得賞的田地不少。」顧清宴把玩著腰間的玉佩,絲毫不在意自己說出的話即將帶來怎樣一番動盪,「等我查清漯州水災之事,說不準就有銀錢同他們買米糧了。」

  世家缺錢嗎,不缺。顧清宴是想虎口奪食!

  紀溫閒這下真的吃驚了,「這動靜,會不會太大了些?」

  顧清宴笑道,「不大不大,他們鬧起來才好。抄家拿的糧食更多。」

  紀溫閒一噎,他怎麼就忘了,這是只老謀深算的狐狸?真該叫外頭瞧瞧什麼才是真小人。

  說到小人,紀溫閒心情頓時不快了幾分,摸著下巴道,「那高月呢,就這麼順了她的意?」

  拋開別的不提,單單將葉彎彎拖入泥潭這一點,就很難讓人輕鬆成全她的算計。

  顧清宴冷哼一聲,語氣平靜卻幾近冷酷, 「抽走四成賑災糧,萬糧商會必定動顫不得。如今災民安置在即,靈州官府壓力不小,她的麻煩自然也少不了。更何況,提價一事什麼時候上報,什麼時候過批,銀錢什麼時候撥下來,不都捏在你手裡?」

  紀溫閒這下有了底。只要不誤正事,萬糧商會是否極泰來還是風波難平,可不就捏在他手裡?

  心中暢快不過片刻,紀溫閒又想起之前的擔憂,衝動之下開口道, 「你對她……」

  話至半途,他自己卻猶豫了,不知該不該問下去。

  「她」是誰?兩人心知肚明。

  顧清宴垂下眼睫,好半晌才道,「偶爾,我也會想做回好人。」

  在她面前,他想做個好人。

  ******

  賑災糧一事終是談妥。

  葉彎彎作見證,紀溫閒和高月簽訂了契書。

  「太好了,這下事情就圓滿解決了!」葉彎彎撫掌大呼,她不知詳情,可比兩位當事人激動多了。

  高月露出一絲真誠的笑意, 「這還要多謝彎彎你了。」

  在她的預想中,最多是讓顧清宴放棄在靈州打四成賑災糧的主意。至於達成合作,那根本不是她能辦到的事。而是多虧了眼前的這個小姑娘。

  葉彎彎撓撓後頸,「我什麼忙都沒幫上啊。都是紀溫閒和延之哥哥在想法子。」

  紀溫閒卻沒好氣道,「某人有自知之明就好。」

  高月哪裡還看不明白,她的行事一下子得罪了兩位。不過有了契書這份意外之喜,對她而言,所要承擔的風險與壓力都是值得的。

  「聽聞諸位下午就要啟程,時間倉促。待此間事了,高月定掃榻相迎,與諸位賠罪。」

  高月拱手致歉,從婢女那兒接過一個包袱,塞給葉彎彎,「彎彎,這些給你帶著路上吃。等你我事了,你一定要來靈州找我。我帶你去吃靈州三寶、逛七廊絕景,到穗溪捉魚,再嘗嘗古道麥酒……」以彌補我對你的歉意。

  正當葉彎彎好奇扒拉著包袱,準備摳出裡面的一個圓滾滾小盒子,莫胡為跌跌撞撞從外間闖了進來,「不好了不好了,顧大人出事了!」

  小圓盒吧唧摔在地上,葉彎彎踩過滾出來的蜜餞,一把扣住莫胡為的肩,「說清楚,延之哥哥怎麼了?」

  莫胡為一手指著門外,氣喘吁吁,「大人、大人從百味樓出來,在窄巷遇襲了!」

  *******

  葉彎彎沒去過百味樓。

  她也不磨嘰,扛著斧頭,拎起莫胡為就往外奔去。

  莫胡為只覺雙腳懸空,耳邊的風呼啦啦作響。落地時,不到半盞茶,卻已行至窄巷口。

  「人呢?」

  葉彎彎左右疾走,不見半絲人影。現場只有些打鬥的痕跡和血印。看得她越發心焦。

  莫胡為搖頭。

  事發突然,那群黑衣人又處處殺招,顯然衝著要顧清宴的命而來。他慌著回去報信,並不知後續。

  但……

  「現場一具屍體也沒有,找不到人或許是好消息。」

  顧清宴身邊高手眾多,不至於這麼快落敗被殺被擒。極大的可能,是他們把黑衣人引向對形勢更有利的地方……

  即便有了莫胡為這番分析,葉彎彎仍沒能放下心來。

  她運起輕功,四下搜尋。在耐心告罄的時候,終於看到顧清宴一行人。

  從樓頂躍下,葉彎彎奔至他跟前,急急道,「你哪裡去了,找你半天找不見人?!…延之哥哥你怎麼樣,有沒有受傷!」

  顧清宴微怔後反應過來,應該是莫胡為回去報了信。

  「幾個不要命的,傷不到我。」顧清宴自懷間取了雪白絹帕,拭著她額上細汗。低垂著好看的眉眼,同她溫聲道, 「船上缺張睡榻。我不知你尋我。剛在街上隨意走走,挑了張雕花梨木的……」

  「到底是誰不要命?!」

  葉彎彎猛地一把推開他的手。

  心頭火一拱一拱的,也沒注意到顧清宴瞬間蹙起的眉頭。她兇巴巴瞪著他道,「都有人要殺你了,還逛什麼街!顧延之你是傻子嗎,大傻子!」

  口不擇言說完,葉彎彎氣得一個飛躍,凌空離去。

  顧清宴徒留原地,呆立一會兒。默默收起絹帕。

  守在身後的小天小地等親衛相視一眼,這還是頭一回有人罵完主子全須全尾離開,他們連追都不敢追的。

  咳咳,葉姑娘可真兇啊。

  不過,他們這是吵架了?算吵架吧。

  小地疑惑道,「主子,您為什麼不直接告訴葉姑娘您受傷了。這樣她就不會誤會,說不準還心疼您呢。」

  顧清宴瞥向臂膀處滲出朵朵似紅梅的血跡,皺眉心想,剛在成衣店該換件玄色錦衣才是,這下又得再跑一趟。

  轉身往店鋪方向回走,他口中淡淡道,「此事,不必讓她知曉。」

  小天對此分外不解,亦步亦趨勸道,「主子,葉姑娘與我們一路同行。倘是知道您處境危險,以她的武功,您豈不更安全……」

  「住口!」

  顧清宴頓步,回頭厲了小天一眼。

  視線掃過眾親衛,他的目光充滿警告,「區區幾個死士,誰怕死給我滾回帝都。但若有人敢打她的主意,我現在就要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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