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

2024-06-06 01:28:34 作者: 小島

  2012年。

  余道寧報名參加了省天文館的壁畫大賽,她有兩個月的時間準備。

  雖然報名了,但是對於要畫什麼,她是一點頭緒都沒有。

  祁斟給她慶祝完生日之後,就繼續去外地上班了。今年年底,祁斟會回到省城上班,他們會結束兩地分居的生活,婚禮大致定在那個時候。

  

  余道寧每天在家裡冥思苦想,草稿設計了一張又一張,總是不滿意,把自己搞得非常疲憊。

  一天,她接到了陳冬冬的電話。

  陳冬冬閒來無事的時候,會找余道寧嘮嗑。

  余道寧就跟他訴苦,跟他說報名了這麼一個比賽,但是現在靈感枯竭,根本不知道畫什麼,每天想得腦殼痛,就是趕鴨子上架的狀態。

  陳冬冬想了想,「那你要不要來橫店轉轉?換換腦子也許有靈感。」

  余道寧感覺這個建議不錯,「管吃管住嗎?」

  陳冬冬:「管。」

  余道寧:「往返路費呢……」

  陳冬冬:「你說什麼我沒聽清?」

  余道寧:「往返路費呢?」

  陳冬冬:「上一句。」

  余道寧:「管吃管住嗎?」

  陳冬冬:「不管!!!」

  余道寧大笑起來,「好啦好啦,路費我自己出啦。」

  余道寧買了一張第二天的機票,簡單收拾了一個隨機箱。自由職業的好處就是,隨時想走就走,想旅遊也不用非得節假日,淡季出行機票酒店都非常便宜。

  陳冬冬開車來機場接她,請她吃了一頓不錯的飯,兩人聊得挺高興。

  這些年,陳冬冬在橫店買了三套房,一套自住,一套出租,還有一套目前空著,他把鑰匙給了余道寧,讓她隨便住。

  他也帶餘道寧去他自住的房子裡轉了轉,挺大的,三室一廳,雖然裝修談不上多好,但是十分敞亮。余道寧注意到他一個房間是臥室,一個房間是書房,另外一個房間關著,余道寧也沒有多問。

  大學畢業之後,陳冬冬上過一段時間班,朝九晚五那種。但是,他心裡還是有個演員夢。

  不過,離開高校之後,他連舞台都沒有了。

  高校里有話劇社團,排戲演戲,小範圍演出是沒問題的,不管它是自娛自樂也好,是草台班子也好,但是畢竟給一群熱愛戲劇的人提供了這麼一個空間。

  但是離開了高校,陳冬冬這樣一個並非科班出身的人,基本不會有什麼機會去參與演出。

  他想起了之前在Z市,在地方劇院演出《雷雨》的事情,打聽了一下,這個劇院早就關門了。陳冬冬有當時導演的聯繫方式,不過那會兒都是留的座機號碼,打電話過去,這個號碼現在是一家汽車維修店。

  不過陳冬冬還是很想聯繫到導演,某次回Z市的時候,輾轉打聽了一番,打聽到了導演的手機號,打了個電話過去,聊了一會兒,導演現在開了一家茶樓,早就不干導演這一行了。陳冬冬問起當年《雷雨》的其他演職人員,尤其是繁漪的演員朱倩雲——陳冬冬記得當時她在舞台上,顧盼有神,光彩照人。

  導演:「她現在在賣服裝。」

  陳冬冬:「不演戲了?」

  導演:「早就不演了。」

  陳冬冬:「為什麼?」

  導演:「不掙錢,吃飯都成問題。」

  陳冬冬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在他看來,導演和朱倩雲都是非常有才華的人。

  聊了一會兒,導演說:「我得給女兒做飯去了,隨時聊。」

  陳冬冬:「好。」

  導演:「如果你還想幹這行……也許你可以去橫店看看。」

  陳冬冬思考了一段時間,把工作辭了,去了橫店,成了一個「橫漂」。

  辦證登記後,陳冬冬成了一個群眾演員,演過路人甲、士兵乙、家僕丙、夥計丁……演過戰爭片裡滿臉血污的屍體,演過武俠劇里調戲姑娘的流氓團體成員,演過偶像劇里男女主角約會的餐廳里正在用餐的客人,演過職場劇里辦公室場景里忙忙碌碌的員工……

  那幾年,王寶強憑藉《盲井》拿到了金馬獎最佳新人獎,演了《天下無賊》,好多觀眾都認識他了,之後又是《士兵突擊》里的許三多……在此之前,他是一位群眾演員。

  他的故事,鼓舞了很多人,那些年選擇投身群演行業的人越來越多,大家懷揣著一朝成名天下知的明星夢,在橫店一天工作十四五個小時,掙著盒飯和微薄的收入。

  陳冬冬當了一年的群演,在這一年裡,他看見一茬一茬的人走了,一茬一茬的人又來,在某一天,當他穿著盔甲,手持武器,在古裝戲裡扮演著一個奔跑的步兵時,他忽然頓悟了一個問題:這個小小的影視圈,根本容不下這麼多人的明星夢。

  中戲北電每年都在輸出帥哥美女,還有那麼多跟影視表演相關的院校、專業……非常非常多有才有貌的人在這個圈子裡浮沉,而真正成名的又有幾個?且不說成名,能得到露臉機會、發揮空間的演員,對比龐大的基數,也可以說是少得可憐。

  那些一夜成名揚名立萬的故事,就好比支著一根小棍兒,懸在馬兒眼前的一把嫩草,惹得馬兒為了吃到嫩草一路狂奔,每時每刻它都覺得嫩草近在眼前,仿佛再跑快一點,下一秒就能吃到,其實它永遠都吃不到。

  在想明白這個事情之後,陳冬冬問家裡借了一萬塊錢,在橫店開了一家燒烤店。

  某一天,當他對著炭火架上的羊肉串猛搖扇子的時候,一陣濃煙嗆得他眼淚鼻涕一起流,這個瞬間他忽然明白了導演和朱倩雲——雖然最初聽到他倆現狀的時候,陳冬冬多少有點失望,心裡有一瞬間閃過的念頭是「你們為什麼不珍惜自己的才華,堅持自己的理想?」

  說得好像只要堅持理想就能實現似的。

  他現在才真真切切意識到自己的天真。

  陳冬冬的演員夢,在充斥著尿騷味的合租房裡、在味道不敢恭維的盒飯里、在群演們為了一個鏡頭一句台詞的互相爭搶傾軋里……已經消失殆盡,化作炭火架上的濃煙,慢慢地消散在夜空之中。

  不過……燒烤店的生意卻越來越好了,他開始請人穿串兒,請人搖著扇子烤串兒,請人收拾桌子打掃衛生……而他主要是陪客人聊天喝酒。店面不夠坐了,他就租了更大的店。

  慢慢地也就認識了一些選角導演,聊著喝著,就熟絡了,陳冬冬也就干起了群演頭子的活兒。某些群演頭子,對群眾演員各種盤剝,陳冬冬管不了別人,不過他只是掙一份合適的錢。有些群演頭子會告訴那些初來乍到、涉世未深、頗有幾分姿色的女群演,自己手裡有什麼資源機會,你只要如何如何,我便給你引薦。有時候陳冬冬正好碰見了,看不過去,會私下提醒姑娘一句「騙人的」,但是更多的,他也管不了了。

  倒騰來倒騰去,陳冬冬在橫店掙出了三套房子。

  余道寧住在陳冬冬空置的房子裡,白天去影視城或者其他什麼地方轉轉,晚上在陳冬冬的燒烤店裡幫忙,有靈感就畫上幾筆,因為身處新環境,周圍都是新的人,余道寧感覺還挺新鮮挺開心的。

  有一天,陳冬冬在家裡請朋友吃飯,把余道寧也叫過去了,大家都差不多年紀,聊得很高興,喝了很多酒,最後醉得東倒西歪。

  陳冬冬喝了酒,但是只是微醺,沒有醉,余道寧因為吃了感冒藥,所以滴酒不沾。當客廳里醉倒了五六個人的時候,他倆還是清醒的。

  余道寧看了一眼時間,已經晚上12點了,她住的陳冬冬那套空置的房子,和陳冬冬自住的這套房子,是同一個小區,一抬腳就到,所以她不擔心晚不晚的問題,不過她有點困了,想回去睡覺,於是開始收拾桌子上的一片狼藉。

  忽然間,余道寧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觸發點,她忽然開口道:「對了,你還記得趙英雄嗎?」

  陳冬冬愣了一下,看著余道寧。

  余道寧笑了笑,「不記得了?」

  陳冬冬:「記得。」

  余道寧:「前陣子我碰見他了。」

  陳冬冬:「什麼時候?」

  余道寧:「年初,我從省城開車回Z市,途中忽然想去D縣買點鹽花生,就過去了,居然在那兒碰見趙英雄。」

  余道寧:「現在給人維修手機,有老婆,有女兒,過得不錯,人胖了。」

  陳冬冬:「這樣啊。」他微微仰頭,看著白牆,有點出神。

  余道寧:「我是這次碰見他才知道,在咱們大學畢業那會兒,他就關店了,店裡的影碟都處理掉了,他運氣挺好的,有人花兩萬塊收購了。他那會兒經濟情況挺難的,差點想不開。」

  余道寧:「有時候會想起那會兒我們老去影碟屋玩兒,想起來跟昨天似的,其實都十幾年前了,時間過得可真快。」

  陳冬冬沉默了幾秒,忽然拿起桌子上剩下的小半瓶白酒,一飲而盡。

  余道寧愣了,「餵……你這是渴了還是……你把白酒當水了???!!!」

  陳冬冬:「余道寧我跟你說個事兒吧。」

  余道寧:「什……什麼事兒?」

  陳冬冬:「咱們高中那會兒……」

  陳冬冬:「我喜歡趙英雄。」

  余道寧花了三秒鐘消化這句話,然後瞪大眼睛,張大嘴巴。

  陳冬冬:「暗戀。」

  陳冬冬:「不好意思沒跟你們說過。」

  陳冬冬:「擔心你們不跟我玩兒。」

  陳冬冬:「有一次喝了酒,跟蒙鷺提過,沒想到她轉頭就跟沈東籬說了,後來沈東籬還拿這事兒威脅我來著。」

  陳冬冬:「我高中轉校之後,有個同學,叫文瑞,有人發現他喜歡男生之後,欺負他欺負得很厲害,校園霸凌,差點自殺。」

  陳冬冬:「我就更不敢讓任何人知道了。」

  陳冬冬:「蒙鷺那個純屬意外,說漏了,之後後悔得要死。」

  陳冬冬:「不是不信任你們,只是……害怕。」

  陳冬冬:「之前鄭吳驍看我排話劇,然後說我演技好,適合吃演員這碗飯。」

  陳冬冬:「我心想,廢話,能不好嗎?演了這麼多年直男。」

  陳冬冬:「其實演直男不難,假裝好色就可以了。」

  余道寧愣了半天,終於消化完陳冬冬說的話了。

  余道寧拍了拍陳冬冬的肩膀,「冬冬,很辛苦吧?」

  余道寧:「藏著掖著,很辛苦吧?」

  陳冬冬沒想到余道寧會回復這麼一句話,心裡百感交集。

  余道寧:「你完全可以跟我們說的。」

  余道寧:「不然你憋著不是很難受嗎?」

  余道寧:「你現在有男朋友嗎?」

  余道寧環顧了一下周圍醉倒的人,「在這裡面嗎?」

  陳冬冬:「……」

  陳冬冬:「沒有。我現在單身。」

  余道寧:「找一個呀!回頭我幫你參謀參謀。」

  陳冬冬:「……再說。」

  兩人面對面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不約而同笑了起來。

  陳冬冬:「後悔了。」

  余道寧:「後悔什麼?」

  陳冬冬:「後悔沒有早點跟你說。」

  余道寧:「就是,你要早點跟我說,搞不好我就幫你把趙英雄追到了。」

  陳冬冬正在喝水,被嗆到,「哎哎哎人家都結婚了你別胡說八道了。」

  余道寧:「趙英雄是挺帥的,連胖了都是胖帥哥。」

  陳冬冬大笑起來,然後又趕緊捂住嘴,擔心吵醒醉倒的人。

  陳冬冬:「難以想像他胖了的樣子,他以前瘦得不行。」

  余道寧:「你可以去D縣看看他啊。」

  陳冬冬搖搖頭,「那就算了。」

  陳冬冬:「翻篇了。」

  余道寧點點頭。

  陳冬冬看著余道寧,笑了笑,「對了,給你看個東西。」

  然後他從電視櫃抽屜里拿出一把鑰匙,對余道寧說:「跟我過來。」

  余道寧跟在了陳冬冬身後。

  陳冬冬走到了那個關閉著的房間門口。

  余道寧剛來陳冬冬家的時候就注意到這個房間了。

  陳冬冬把鑰匙插進鑰匙孔,輕輕一擰,然後推開了房門,打開了燈。

  余道寧驚呆了。

  這個房間裡,整整齊齊地立著展示架,展示架上是當年英雄影碟屋的影碟,牆上也陳列著影碟。此外還有柜子,有椅子,有影碟機……所有的陳設,不說和當年的英雄影碟屋一模一樣,但是也可以說是非常相似了。

  恍惚間,余道寧仿佛回到了1999年,那時候她和唐棠高二,祁斟鄭吳驍陳冬冬高三,很多事情都還沒有發生。

  余道寧瞪大眼睛望著陳冬冬:「是……是你收購的?」

  陳冬冬點點頭。

  陳冬冬:「我是聽蘇秋秋說的。」因為家庭淵源,陳冬冬和蘇秋秋後來一直保持不錯的關係。

  陳冬冬:「我就托她幫我買下來了。」

  余道寧:「你當時哪兒來兩萬塊?」

  陳冬冬:「當時全部積蓄只有一萬,蘇秋秋跟我說,一萬也行,估計他五千也賣。」

  陳冬冬:「我說不行,得給兩萬。我那段時間不停地接群演的活兒,掙了三千,又問朋友東拼西湊借了七千,最後湊成兩萬給他了。」

  余道寧聽陳冬冬出櫃,確實是吃驚,但是也比不過現在的震撼。她這段時間常去影視城,看見群眾演員真的很辛苦,收入也低,經常是風吹日曬,還要在泥巴里摸爬滾打,那會兒陳冬冬還沒有做生意,掙的都是辛苦錢,還借朋友錢,想來還錢也是非常不容易的。

  余道寧:「你為他做這麼多事情,他根本不知道啊。」

  陳冬冬:「他不用知道啊。」

  陳冬冬:「能幫到他就行。」

  余道寧沉默了一會兒,嘆了一口氣,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陳冬冬:「今天讓我矯情一下?」

  余道寧點點頭。

  陳冬冬:「很久以前,我們排過一個話劇,有一句台詞是這樣的……」

  陳冬冬:「你問我愛你值不值得,其實你應該知道,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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