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

2024-06-06 01:28:21 作者: 小島

  從進入大學開始,祁麟就沒有住過校,一直住在自己租的房子裡。有課的時候去學校上課,下課就回家,她連圖書館和自習室都幾乎不去。

  所以,她和同學的關係很淡。雖然已經進入大二,但是班上同學的名字,她只能記得大約三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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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是故意疏遠,只是同學都比她小几歲,大多數這個年紀的女孩子,都處在熱衷看偶像劇、追星、戀愛……的階段,對未來對婚姻都抱有很多美好的想法。

  祁麟……跟她們完全不是同一個人生階段。

  更準確地說,她們這樣一段享受青春的快樂時光,在祁麟的人生里是空缺的。

  她念完初中就念中專,18歲就開始上班,20歲就結婚。如果沒有什麼意外,她很快就會生孩子,養孩子,每天上班下班,接送孩子上學放學,做一家人的飯,打掃衛生,為孩子的中考高考著急上火……在Z市度過波瀾不驚的一生。

  她對文藝作品沒有什麼愛好,沒有怎麼接觸過小說影視劇里死去活來的愛情故事,因此在這方面也沒有什麼幻想,她的生活,主要是參考周圍人的生活,倒也不是說個性順從,只是她沒有想過生活還有什麼別的可能性。

  而鄭吳驍是她二十多年人生里最甜蜜的一場夢。

  跟鄭吳驍在一起的日子裡,她常常感覺人間各種滋味湧上心頭,在此之前,她從沒有過這樣的體驗。

  她有時候很想知道鄭吳驍在幹什麼,但是又有點隱隱的怕,她希望他過得好,但是如果……好到和女朋友甜甜蜜蜜膩膩歪歪,祁麟覺得,自己不一定能消化得了這事兒。

  所以,她寧願不知道鄭吳驍的近況,免得……消化不良。

  一天,岳疇給祁麟打電話,「之前跟你提過的皮膚科醫生,我跟他聯繫了,說了一下你的情況……下周一上午他坐診,你去找他吧。」

  祁麟道了謝,在約定的時間去了醫院。醫生挺和氣的,諮詢了情況,檢查了疤痕,告訴她需要手術修復。現在天氣還比較熱,不適合手術,等天氣涼了再手術。

  天氣漸漸涼了,祁麟又去了醫院,跟醫生約了手術時間。

  終於到了手術的那天。臉上需要打麻藥,打麻藥的時候還挺疼的。之後麻藥起效,手術開始,整個手術大概一個半小時,祁麟感覺不到疼,但是能感覺到皮膚的切縫,也能聞到血腥味。

  之後,切縫的位置貼上專用的膠布,然後連續三天每天得去醫院換藥,再然後是拆線。在這個過程中,需要吃各種藥。

  醫生告訴她,手術挺成功的,大概半年的時間能夠恢復,但是還會有一些印子,回頭可以用雷射處理,三五次雷射之後,應該就正常了。

  在拆完線之後,陳雨田過來看她,看見桌子上一堆醫藥費單子,不禁調侃道:「我記得我之前跟你開玩笑,說你一輩子花在臉上的錢,大概不會超過一千塊。這次手術,得花了七八千了吧?」

  陳雨田跟祁麟認識之後,得知祁麟無論春夏秋冬,對待自己這張臉,就是洗面奶簡單洗一洗,寶寶霜簡單抹一抹,大為吃驚,就跟她開玩笑說你一輩子花在臉上的錢大概不會超過一千塊。

  祁麟甚至沒有口紅眉筆粉餅這種最基本的化妝品,她的眉毛是天生的柳葉眉,睫毛天生濃密,眼睛黑白分明,鼻樑秀氣,唇紅齒白皮膚光潔,別人得靠化妝品才能精心營造出的美,她天生就長那樣。

  聽了陳雨田的話,祁麟嘆了一口氣,「做個手術,一夜回到解放前……」

  陳雨田:「你生活費還有嗎?我可以借你一些。」

  祁麟:「生活費有的,吃吃喝喝也花不了什麼錢,房租剛交過,最近應該沒什麼需要花錢的地方了。」

  陳雨田:「嗯,反正我這邊的話,兩三千還是拿得出來的,有需要隨時說。」

  祁麟:「謝了。」

  自從拆線之後,祁麟每天早上起來照鏡子,都感覺疤痕淡了一些,在沒有進行手術修復的時候,她臉上的疤痕有些輕微的凸起,而且顏色和周圍皮膚不同,在手術修復之後,整體都平滑了,顏色也日益接近周圍皮膚。

  醫生給祁麟開了不少外用的藥,叮囑每天擦藥,祁麟照做。到了大二上學期快結束的時候,她臉上的疤已經非常不明顯了。

  又是一年春節,這一年,祁麟所在的S市要舉辦盛大的燈會,所以祁斟和祁爸祁媽都過來了,一家四口看燈會、坐遊輪、吃大餐……玩得很高興。

  寒假結束,新學期開始了。

  有一天,祁斟給祁麟打電話,「你知不知道『非典』?」

  祁麟:「不知道。」

  祁斟:「肺炎,會傳染,儘量別在外面吃飯吧。」

  祁麟:「好。」

  不過說歸說,誰也沒有太當回事兒。

  生活總體還是平靜的。

  從四月開始,同學之間開始討論張國榮跳樓的消息。祁麟租的房子沒有電視機,她自己有一台收音機,那段時間,收音機里都是播放的張國榮的歌。

  漸漸的,「非典」開始變成一個被頻繁提及的詞語。收音機里在說,周圍人也在說。

  一個晚上,祁麟接到爸媽電話,讓她囤一些糧食和調料,祁麟說行,明天就去。結果第二天當她去附近一家中型超市的時候,發現半個超市都空了。她坐公交車去了較遠的超市,才買到一些掛麵和醬油。據說板藍根和白醋,全城都沒了。

  路上的人越來越少了,為數不多的人裡面,大部分都戴著口罩,感覺到處都瀰漫著消毒水的氣味。

  各種謠言傳來傳去,甚至傳說只要被病毒攜帶者看一眼,就會被傳染。一些平時熱衷於抽菸喝酒的男士,到處跟人說「抽菸喝酒不得非典」,「因為那個煙霧啊,有隔離病毒的作用!酒精又能殺菌!」

  大學開始封校了,主要針對住校生,本地的學生可以回家待著,祁麟這種在外面租房的,也不用去學校了,自學就行。祁麟就每天在房間裡看書,《會計學原理》《管理統計學》《成本會計學》……

  收音機里的主持人呼籲大家鍛鍊身體,提高免疫力。祁麟每天在家做自創的健身操,找了兩個礦泉水瓶灌上自來水,做操的時候拿上,算是有點兒負重的效果。如果想要蹦一蹦,就去樓下找個角落做上幾百個開合跳。

  收音機里都是些生生死死的事情,聽著聽著,祁麟感覺,自己這點兒女情長,實在渺小。

  她決定給鄭吳驍打個電話,問問他的情況,只要鄭吳驍好端端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無論他交了幾個幾十個幾百個女朋友,無論他有沒有把自己拋諸腦後,都不重要,能得知他一切尚好,就行了。

  祁麟給祁斟打了個電話,問了鄭吳驍的手機號。

  她鼓起勇氣撥通了電話,只聽見一段毫無感情的女聲:「您撥打的電話已停機……」

  祁麟又給祁斟打了個電話,「停機,什麼情況?你試試。」

  過了一會兒,祁斟打過來,「確實是停機。」

  祁麟:「我能給他充話費嗎?」

  祁斟:「充不了。」

  祁麟:「不會有什麼事吧?」

  祁斟:「應該不會吧,也許是封校了不方便充值。」

  之後一連三天,祁麟都給鄭吳驍打電話,都是停機狀態。

  祁麟不免有些心慌。她想給鄭吳驍爸媽打電話,問問鄭吳驍的情況,但是當年的事情,她和鄭吳驍爸媽之間,挺尷尬的。

  猶豫了一會兒,她抱著豁出去的心情,給鄭吳驍家裡打了電話。

  通了,沒人接。

  她又給鄭吳驍家超市打了電話,也是通了,沒人接。

  祁麟的心裡更加七上八下了。她給祁斟打了個電話:「我想讓爸媽去打聽一下。」

  祁斟:「還是別了。爸媽跟鄭叔叔吳阿姨已經幾年沒怎麼說話了。周圍人都知道兩家這些事兒……現在讓爸媽去打聽鄭吳驍,實在……」

  祁麟嘆了一口氣。

  祁斟:「這樣,我跟余道寧說一聲,讓她爸媽去打聽一下。」

  祁麟:「好。」

  第二天,祁斟打來電話,遲疑了好一會兒才說出口:「余道寧說……鄭吳驍好像感染了……在醫院……他爸媽趕去N市了。」

  祁麟感覺腦袋裡一陣轟鳴。

  祁麟:「在哪個醫院?嚴重嗎?」

  祁斟:「不知道,余叔叔鄧阿姨打聽了一圈兒,只知道這些……他們會繼續打聽的。」

  掛了電話之後,祁麟感覺非常的茫然。

  之後的三天,都沒有新的消息。

  祁麟著急上火,開始口腔潰瘍,嘴唇也乾裂起皮流血,睡不好吃不好,體重掉了三四斤。

  在一個半睡半醒的晚上,她想起了小時候的一件事。

  有一個初夏,鄭吳驍來找祁斟玩兒,那時候鄭吳驍和祁斟大概都是十二三歲的樣子,爸爸切了一個菠蘿給他們吃,然後就出門了。

  媽媽切菠蘿會用鹽水泡一下,爸爸切完菠蘿就直接用大碗裝著端出來了,插了三個小叉子在上面。

  祁麟吃了幾塊兒菠蘿,感覺嘴唇和嘴角刺痛,紙巾一擦,流血了。

  碩果僅存的一點生活常識,讓她把剩下的菠蘿拿去廚房裡用鹽水泡了一會兒,再端出來給他倆吃。

  鄭吳驍玩了一會兒就走了,傍晚又過來了,遞給祁麟一支凡士林潤唇膏,也沒說什麼。

  潤唇膏挺好用的,當年的秋冬季節,祁麟就是靠這支潤唇膏過的。

  過了幾天,祁斟打電話過來,說是余爸余媽打聽到新的消息了,鄭吳驍沒有被感染,就是因為去了一趟B市,回來被隔離了,他爸媽嚇壞了,就趕去N市看他了。

  祁麟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祁麟:「我就說!他身體挺好的!怎麼可能被感染!」

  祁斟:「姐,你有點常識,這是傳染病,跟身體好不好關係不大。」

  祁麟:「總之沒事就好,會被隔離多久?」

  祁斟:「不知道,十幾天?二十幾天?」

  到了估計隔離結束的時間,祁麟又給鄭吳驍打了電話。

  電話通了。

  電話那頭是一個女聲,「餵?」

  祁麟有點懵,但還是硬著頭皮說道:「這是鄭吳驍的手機嗎?我找鄭吳驍。」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祁麟?」

  祁麟這才反應過來,接電話的是鄭吳驍的媽媽吳靜。

  尷尬得有點……不知道怎麼形容了。

  祁麟:「吳阿姨……好。」

  吳靜:「祁麟你怎麼樣?」

  祁麟:「一切正常。」

  吳靜:「鄭吳驍跟他爸出去了,手機在家裡充電。」

  祁麟:「我是聽說他被隔離了……」祁麟本來想說「有點擔心」,但是又咽下去了,改成「就打電話過來問問」。

  吳靜:「昨天剛出來,沒事,挺好的,就是瘦了一圈兒。」

  祁麟:「多吃點。」

  沉默了一會兒,吳靜開口:「祁麟,你多保重啊。」

  祁麟:「謝謝阿姨。」

  又是一陣沉默,吳靜:「你們……一直有聯繫是嗎?」

  祁麟:「沒有……這是……第一次給他打電話。」

  吳靜頓了一會兒,「既然如此……以後還是別打了吧……生活總要向前看……是不是?」

  祁麟沉默了三秒,「是。」

  吳靜:「他挺好的。希望你也好好的。」

  祁麟:「嗯。」

  吳靜:「鄭吳驍有個同學,小姑娘挺漂亮的,人也機靈,對鄭吳驍挺好,她媽媽是醫院的,這次隔離,人家媽媽挺照顧的。」

  祁麟:「嗯。」

  吳靜:「要沒什麼事兒的話,我就去做菜了。」

  祁麟:「沒什麼事兒。」

  吳靜:「那我掛了哈。」

  祁麟:「好的。」

  聽筒里只剩短促的嘟嘟聲。

  祁麟默默地坐在椅子上。

  吳靜把和祁麟的通話記錄刪掉了,走進廚房,發了一會兒愣。

  鄭吳驍都進入大三了,從沒聽他說交女朋友的事兒,吳靜知道,鄭吳驍肯定沒有忘記祁麟。

  這次這個女同學,N市本地人,爸爸是老師媽媽是醫生,長得也可愛,對鄭吳驍非常熱情,吳靜感覺,鄭吳驍也不討厭她。稍微相處相處,可能就成了。只要成了,祁麟就是前塵往事了。

  只要不聯繫,總會淡的,總會忘的。

  吳靜繼續在廚房裡做菜了。

  祁斟給祁麟打電話,祁麟就跟他說了這事兒,祁斟感覺很想發火。

  祁麟安慰他:「沒事,我主要就是想知道他現在好不好,看樣子挺好的,這就行了。」

  祁斟:「嗯。」

  祁斟:「姐你換個人吧。」

  祁斟:「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滿街跑。」

  祁麟笑了笑,「換!明天就換我跟你說。」

  但是祁斟知道,他姐心情非常不好。

  祁斟也不高興,他姐,他這麼好的姐,被鄭吳驍家裡看不上。

  憑什麼啊?為什麼啊?

  他心裡火大,非常火大。

  當鄭吳驍結束隔離回家沒兩天,看見電視上關於非典生生死死的報導,他給祁斟打電話,問祁麟的情況。

  祁斟:「我姐沒事兒,好著呢。」

  鄭吳驍:「你把她聯繫方式給我,我給她打個電話。」

  祁斟:「那就不用了吧。」

  鄭吳驍:「……她還生我的氣?」

  祁斟:「不知道,她從來沒跟我提過你。」

  鄭吳驍沉默了一會兒,「她……她……最近怎麼樣?」

  祁斟:「臉上做了修復手術,漂亮得像一朵花。」

  祁斟:「追她的人排了幾條街。」

  祁斟:「都是些高富帥。」

  祁斟:「我姐在念大學,以後出來就是本科學歷了。」

  鄭吳驍愣住了,信息量有點大,他完全不知道祁麟考上大學了。

  鄭吳驍:「她……在什麼大學?大幾了?」

  祁斟跳過了他第一個問題,「大二。」

  鄭吳驍又反應過來修復手術的事兒,「手術疼嗎?貴嗎?」

  祁斟:「還好吧。」

  「追她的人排了幾條街」這種事情,鄭吳驍不想多問了。

  他又想起了那天那個開黑色轎車的男人。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鄭吳驍:「知道她好著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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