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的月亮

  在余道寧準備回老家的前兩天，蔣蔚然給她打電話，「聽說Z市風景優美，人傑地靈……」

  余道寧：「怎麼，你想跟我一起回去？」

  蔣蔚然在電話那頭猛點頭，然後想起來點頭沒聲音，於是重重地嗯了一聲。

  余道寧：「行。」

  從省城開車回老家需要三個多小時，路上有人聊聊天挺好的，況且余道寧也挺喜歡和蔣蔚然聊天的。

  自從考上省美院之後，這些年，余道寧一直在省城生活，在房價上漲之前買了一套小房子，還買了一輛兩廂的小車，車雖小但比較能裝，足夠她把那些牆繪的工具破爛兒塞後備箱，然後開車去幹活兒。

  出發的那天早上，余道寧開車去蔣蔚然小區門口接她，蔣蔚然把行李箱塞進車裡，坐上了副駕。

  一路上，眼前的景象從高樓到平房，從平房到農舍，從綠化帶到農田，又從農田到小山小河。

  余道寧忽然想起1999年，祁斟陪她去省城的事情了。

  因為岳疇跟她說起「你這麼會畫畫，有沒有考慮過考美院呢？美術生的話，文化課要求沒有那麼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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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後，余道寧就動了美術生的心思，鍾函建議她可以去省美術館看看畫展，去省美院轉轉，有點直觀感受，比較方便做選擇。

  因為余道寧的媽媽擔心，如果余道寧和鍾函同去省城，去程倒是兩人，返程便是余道寧一人了，她不放心，然後祁斟主動提出陪余道寧一起去。

  16歲的余道寧是頭一次和同齡人一起出遠門，興奮得如同一條三個月大沒什麼見識隨便看見個啥就會狂搖尾巴的小狗。

  在省城，他們吃了麥當勞，余道寧還給唐棠、鄭吳驍、陳冬冬各買了一個漢堡，一路小心翼翼地帶回去。

  山高水遠出趟遠門給朋友帶麥當勞回去，聽起來像個笑話，但是在當時，那真的是非常好的禮物。

  唐棠、鄭吳驍、陳冬冬津津有味地吃完了漢堡，包括裡面已經早就蔫掉的生菜葉子。

  當時發生的一件事情，是余道寧的小秘密。

  返程的時候，祁斟擔心餘道寧睡著了，頭會往窗戶的位置偏，隨著顛簸，會磕腦袋，就把帽衫的帽子拉扯過來，堆在肩膀上，讓余道寧靠著睡。

  余道寧就靠著睡了。不知道過了多久，她一覺醒來的時候，發現祁斟也是睡著的，頭微微地往余道寧的方向偏著。

  而當時的她，鼻尖就貼在了祁斟的臉上。

  他們很熟了，非常熟了，但是余道寧從來沒有在這麼近的距離看過祁斟。

  她可以清晰地看見祁斟臉上的絨毛，光滑的皮膚。睫毛輕輕顫動，鼻子是好看的弧線，再往下看，是因為睡著而放鬆的嘴唇，秀氣而俊朗的下巴，略有起伏的喉結。

  余道寧情不自禁地伸出食指，懸空地，從祁斟的額頭，眼睛，鼻樑上撫過。

  她並沒有接觸到祁斟的皮膚，大概距離有一厘米的樣子，但是她感覺到了祁斟的皮膚傳來的溫熱。

  當她的手指移動到祁斟的嘴唇上方時，忽然停住了，手指顫動了一下，輕輕碰到了祁斟的嘴唇。

  她說不清自己是故意還是無意的，只是感覺指尖猶如被細如牛毛的針刺了一般，頭皮麻了一下，之後從指尖傳來一股灼熱。

  她迅速收回手，花了一分鐘穩定呼吸。

  大概二十分鐘之後，祁斟迷迷糊糊醒過來了，看見余道寧正在看窗外流動的風景。

  「快到了嗎？」祁斟嘟囔著說。

  「快到了。」余道寧說，她沒有回頭看祁斟，只是看著外面飛快掠過的樹。

  余道寧和蔣蔚然繼續行駛在高速上。

  余道寧忽然想起她媽媽跟她提及，想吃鹽花生，而這一帶最好吃的鹽花生出自D縣一家老店，高速路牌提示，D縣就在兩公里外的出口。

  余道寧：「我想去D縣買點鹽花生，我從前面出口出去。」

  蔣蔚然正在對很長時間一成不變的高速路風景感到有些乏味，聽到余道寧的話，頓時高興起來，「好啊好啊！」

  余道寧拐出高速出口，進入了D縣。

  賣鹽花生的老店在一處繁華地段，大排長龍，余道寧排了十多分鐘，買了兩份鹽花生，一份帶回家給媽媽，一份送給蔣蔚然。

  這時候，她聽到了一個小女孩的哭聲，她順著哭聲看過去，看見一個四五歲的女孩，正站在路邊大聲哭，她的腳邊地上有半根烤腸，沾滿了泥土。原來是小女孩不小心把烤腸掉地上了，又氣又急，就哭了起來。

  小女孩的媽媽走過來，「不哭不哭，讓爸爸再給你買就是了。」

  小女孩的爸爸也過來了，「這大馬路可真饞，搶我們妞妞的烤腸！」說完就對著路面跺了幾腳，「我幫你收拾它！」

  小女孩破涕為笑了。

  余道寧的視線一直是看著小女孩的，等她抬頭看向小女孩的爸媽時，她忽然愣住了。

  她遇見了一個完全沒想到的人。

  趙英雄。

  那個用滿是痕跡的表演鬨笑小女孩的爸爸，就是趙英雄。

  趙英雄也看見了余道寧，他倆對視了幾秒，表情都非常的詫異。

  趙英雄的妻子看了看他倆，「你們認識？」

  趙英雄點點頭，「老朋友。」

  趙英雄向妻子小聲解釋了幾句，妻子對著余道寧客氣地笑了笑，就帶著小女孩走了。

  趙英雄：「難得一見，請你們喝杯茶。」

  旁邊有個露天的茶館，三人走到茶館，找了位置坐下，趙英雄點了三杯清茶，還有一碟果盤。

  趙英雄：「你怎麼來D縣了？」

  余道寧：「從省城回老家，路過D縣，想著過來買點鹽花生。」

  趙英雄：「他家鹽花生確實好吃。等於說你現在是住在省城？」

  余道寧：「是的。你呢？你是住在D縣？」

  趙英雄點點頭。

  然後，他們聊起了一些往事。

  大概是在2005年左右，影碟屋的生意就開始做不動了，人們幾乎不租影碟了，而是在網上看電影，有在線的，也有下載的。

  門可羅雀，大概就是當時英雄影碟屋的慘澹樣子。

  店鋪的房租自然是不會降的，只會越來越高，在勉力維持了一段時間之後，趙英雄準備處理掉所有影碟，包括店裡的一些柜子椅子機器什麼的，重新謀個出路。

  這些東西，哪是那麼好處理掉的？

  趙英雄四處找了一些類似舊貨販子或者中介的人，央求幫忙處理掉。

  人家說很難，你這就是一堆破爛兒，拿去送人，都不見得有人要。

  那時候的趙英雄，可以說是十分潦倒，他雖然開店多年，但也就是餬口的事兒，稍稍積攢下來的錢，也在開店的末期，交給房東當房租去了，在整天虧錢的日子裡，還要交錢給房東，算是榨乾了他所有的錢。

  他問他媽借錢，她媽到了天津之後，也沒有什么正經工作，這些年都是仰仗那個男人過活，自然是掏不出錢來。

  他腆著臉皮去求了那個早已再婚生子的爸，當時他爸後來生的兒子已經念中學了，這個補習那個培訓，正是花錢的時候，趙英雄跟他爸說，不是求他給錢，就是借錢，借錢，借錢，他會趕緊去找工作，攢夠錢立刻就還他。

  他只是現在有暫時的困境，求他救急。

  他爸說，找工作？你以為工作是菜市場的大白菜，你想找就能找的？現在工作都是要求這個那個學歷，就你讀那兩天書，哪個公司會要你？

  他確實沒念過幾天書，爸媽沒有給過他可以繼續念書的錢。

  他當時在他爸的家裡，他抬頭看了看滿牆的獎狀，是他那個同父異母的弟弟拿回家的，他是他爸的希望。

  而他不是。

  「要學歷沒學歷，要力氣也沒力氣，去人才市場你是不可能了，去勞務市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誰要你？」趙英雄的爸爸說。

  最後，他爸給了他一點生活費，大概能活個十天半個月那種。

  此情此景，很適合電視劇里那種激烈的情節：兒子把這仨瓜倆棗的錢，摔在地上，奪門而出，父子恩斷義絕。

  但是這種情節沒有出現。

  趙英雄只是輕輕地說了一句：「算了。」

  他不生氣，更沒有歇斯底里，他意識到自己這一輩子，親緣疏離，孤家寡人，命該如此。

  那個晚上，他感覺自己如同無主孤墳里飄蕩出來的遊魂。

  他晃晃悠悠走到了河邊，只覺得河水清涼澄澈，要是一躍而入，怕是非常暢快了。

  他並不會游泳。

  他只是忽然想往下跳去。

  這時候，電話響了起來，是舊貨販子打來的。

  「有人願意收你的破爛兒了。」

  趙英雄在恍惚中沒有太明白對方的意思。

  「你那些東西，竟然還是值點錢的，有個喜歡收藏老片子的人，願意出兩萬塊錢，把你店裡的東西全部收了。」

  於是，趙英雄拿到了兩萬塊錢。

  他覺得這就好像神跡一般不可思議。

  之後，他遇到了一個女人，也就是他現在的老婆。

  女人是D縣人，趙英雄就到了D縣生活，兩人結婚生女，趙英雄去學了手機維修技術，兩人一起開了一家手機維修店，據說生意不錯。

  在趙英雄講述自己故事的時候，余道寧就靜靜地看著他。

  她記憶中的趙英雄，就像文藝電影裡那種落魄的年輕帥哥，很瘦，夏天穿T恤的時候，甚至能透過衣服看到肩胛骨。因為開店並不要求他有著利索的短髮，他又不怎麼常去理髮店，所以頭髮就比較長，他有時候會綁一個揪揪。

  現在的趙英雄，是寸頭，整個人胖了不少，臉上是一種平和滿足的面相，他說他的妻子很能幹，做得一手好菜，里里外外一把手。

  他的妻子不漂亮，當然也不醜，只是如果從形象上來講，當年的兩人看起來肯定不像一路人——一個高高瘦瘦的帥哥，一個敦敦實實的普通女人，不過他們還是在一起了。

  他爸爸是有家的，他媽媽是有家的，而當他和這個女人結婚的時候，他忽然意識到，他也有家了。

  趙英雄說完自己的事情，又讓茶館的老闆過來添了些茶水。

  這時候，路邊走過一個行人，正拖著很大的行李箱，行色匆匆，好像是要趕著去車站。

  趙英雄看了行人一眼，「對了，我曾經碰見過祁麟，也是拖著一個這麼大的箱子。」

  余道寧：「什麼時候？」

  趙英雄想了想：「大概是1999年12月的時候，有天晚上我住在店裡，有點失眠，大概凌晨四五點的樣子，我聽見街上有手拖行李箱那種滾輪的聲音，於是我抬起捲簾門，看見一個女人拖著很大的箱子，站在路邊，當時是有路燈的，我認出來了，那是祁麟。」

  「我說，祁麟？她也看見我了，笑了笑，說你這麼早就開門嗎？我說不是，只是有點失眠，聽見拖行李箱的聲音，就出來看看。祁麟說，是我吵醒你了？我說，也不是，本來就醒了。我看了看祁麟的大箱子，我說，你要出遠門？祁麟點點頭。」

  「影碟屋旁邊有一個大家約定俗成的站點，跨省的長途汽車，會在那裡停一下。她就是站在那兒等車來。」

  「我想著大黑天的，我也沒什麼事，就陪她等車好了。」

  「我跟祁麟，初中時候是同班同學，坐過前後桌。」

  「那時候雖然已經快要到早上了，但是還是可以看見月亮，大概干站著有點尷尬，我們就不約而同看向了月亮。」

  「祁麟忽然說，你知道嗎？月亮其實一直都在的，只是白天的光線太強，把月亮掩蓋住了。」

  「我說，是這樣啊。」

  「她嘆了一口氣，我看見她放在行李箱把手上的手在發抖，就問她，是不是冷，我去店裡給你找件衣服。」

  「她說，不用了，車應該很快就到了。」

  「果然，沒過多久，車就到了，她上了車，跟我說，多謝啦，再見。」

  「後來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

  在喝完茶之後，余道寧和趙英雄互相留了聯繫方式，然後道別，余道寧上了車，繼續上高速，往回家的方向開去。

  余道寧忽然想起，祁麟受傷之後，她去醫院看望她的場景。

  那時候祁麟臉上的紗布已經摘下來了，能看見一道疤痕，余道寧看見此情此景，自然是震驚的，祁麟安慰她，「這有什麼的，我又不靠臉吃飯。」

  余道寧知道祁麟，從來沒有把美貌當做不得了的事情，要是換做那種視美如命的女子，怕是已經要自殺了。

  所以當時的余道寧想，祁麟應該也如她所說，不會把臉上的疤當回事。

  當時的余道寧，在一些公眾場合，甚至學校里，聽到別人關於祁麟和鄭吳驍關係的胡亂揣測，在關於男女關係的胡亂揣測上，人們常常不憚以最大的惡意和最低級的想像來鋪陳。

  所以那些奇談怪論，往往十分不堪入耳。

  祁麟對此就是一笑了之，「嘴巴長在別人身上，我還管得了？」

  但是今天聽了趙英雄的話，余道寧忽然發現，不是這樣的。

  祁麟沒有那麼堅強。

  此事對她造成的打擊，就好比白天裡的月亮，雖然掩蓋住了，但還是存在的。

  當時的祁麟不過22歲。

  當余道寧自己的22歲已經遠遠溜走的時候，她才意識到，當時的祁麟，大家眼中的姐姐，不過只有22歲而已。

  22歲，還很小很小呢。

  她承受不住，崩潰了，所以選擇逃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