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數計時

2024-06-06 01:27:27 作者: 小島

  寒潮來襲,氣溫驟降,每家每戶都開始翻箱倒櫃,把那些放在床底下、衣櫃最高處的厚被褥厚衣服翻出來。

  南方的冬天,大部分時候都是灰濛濛濕漉漉的,透過衣服皮肉,一路冷到骨頭裡。

  

  余道寧上學的時候,路過一家藥店,藥店門口放著一個體重秤,她上去稱了一下,居然瘦了五六斤。

  她本就是光吃不長肉的人,最近兼顧學習和畫畫,挺累,體重就開始下降。

  不過,即便她再忙、再遲鈍,也感覺到了唐棠對她的冷淡。

  「唐棠,我們去吃豆腐腦好不好?」余道寧對唐棠說。

  「我最近不想吃豆製品,脹氣。」唐棠說。

  「唐棠,我們去吃牛肉麵好不好?」余道寧對唐棠說。

  「啊……我最近不想吃牛肉麵。」唐棠說。

  唐棠說這些話的時候,既不是高興的表情,也不是不高興的表情,帶著一點若有若無的微笑,讓人沒有辦法因為她的拒絕而發火。

  唐棠穿的衣服越來越好看了。之前,她穿的衣服都是比較樸素的,即使家裡給了她錢,讓她買新衣服,她也只是非常克制地添置一身兩身。可是最近,她幾乎三天兩頭都是新衣服。

  之前,她們之中無論誰,只要添置了一身新衣服,哪怕只是買了一個新發卡,都會迫不及待跟對方說,可是唐棠都買了十套八套新衣服了,也沒有跟余道寧說。

  而且她換髮型了,之前就是一個平平無奇的馬尾,現在散下來了,剪了齊劉海,把整個頭髮燙得很直很直,這種髮型,最近開始在最時髦的女生中流行起來,學校不准女生燙髮,但是只說不準燙卷,沒說不準燙直。

  這種髮型,在余道寧看起來,有一點點不適應,不是說不好看,其實唐棠弄這個髮型挺好看的,就像日韓電視劇里的女生,但是……就是不像她了。

  余道寧不知道怎麼形容燙了這種髮型的女生,總覺得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氣質,清純中帶著一點誘惑,乖中帶著一點不乖。

  時髦的女生總是會尋找同類,很快,唐棠被學校里的時髦女生圈子盯上了。她本來就是瘦瘦高高的身材,一旦穿上時尚的衣服,就顯得很不一樣。她的眉眼比較淡,大眾審美里一般偏好眉目分明、年畫娃娃一樣的長相,她這種長相在人群中不算顯眼,但是,不知道怎麼的,當她穿上時尚的衣服,就顯出了一種疏離感,一下子氣質就出挑了。

  學校里的時髦女生開始跟她親近,問她衣服在哪裡買的,鞋子在哪裡買的,找的哪個髮廊,用的什麼牌子的燙髮膏,主動把《瑞麗服飾美容》借給她看,約她去商場的化妝品專櫃逛,討論什麼睫毛膏塗上去自然不會老師發現,竊竊私語哪個女生假裝天生膚白卻被人發現鬢角上有白色粉末,明明是偷偷擦了粉……

  有一天,余道寧路過鴛鴦角,看見唐棠和幾個女生在一起,唐棠坐著,其他女生站著,有一個女生正在給唐棠畫眼線。進入高二之後,很多女生開始偷偷畫眼線,只要技術夠好,左眼一筆,右眼一筆,能讓眼睛看起來大了不少,但是又很難被發現。

  余道寧忽然覺得唐棠特別陌生。

  她記得,她們上一次在鴛鴦角,還是一起給小貓做貓窩呢,當時還有鄭吳驍和祁斟,大家十分快樂,怎麼今天,她與唐棠還是身在鴛鴦角,卻變得有種形同陌路的味道呢?

  一天在家吃晚飯,余道寧的爸媽閒聊,聊起了唐棠的爸媽,說他們炒股掙了很多錢,具體多少,不清楚,都是坊間傳聞,只是有一點確定,唐棠家開始張羅買車了,進口小轎車,唐棠的媽媽蘇亞莉最近在駕校考本兒呢。

  余道寧在心裡恍然大悟了一下,她認為自己找到了唐棠疏遠她的原因。

  唐棠家裡有錢了,她快要變成電視劇里那種出入坐小轎車的女孩了,她需要和家境更為相當的女孩一起玩,聊一些穿衣打扮的東西,她已經不想和余道寧整天吃那些一塊八毛的路邊攤了,也不想和余道寧一起逛那些囊中羞澀的小學初中女生愛逛的飾品店了,她買衣服鞋子都去大西洋百貨了,那家開在新城區的大商場,六層樓高,裡面的女裝區,余道寧去逛過,就跟逛博物館似的逛,逛博物館是什麼感覺?櫥窗里的東西跟你毫無關係。對,余道寧只看過一次價簽,就明白這些東西跟她毫無關係了。

  但是這些博物館文物一樣的東西,輕輕鬆鬆地穿在了唐棠的身上,余道寧不嫉妒,她仔細審視過自己的內心,她確定自己不嫉妒。

  她只是難過,她覺得唐棠拋棄她了。

  之前即便唐棠冷淡,她還時不時湊到唐棠跟前耍寶,但是自從想明白這層關節,她就不再刻意去找唐棠說話了。

  祁斟也不和鄭吳驍說話了。他們常常會在上學或者放學的路上碰見,但是祁斟都是目不斜視地走過去,就好像鄭吳驍是路邊的一棵樹、一條長椅、一個垃圾桶,反正就是存在在那裡的某個東西,但是與我毫無關係。

  鄭吳驍開始是想跟他說話的,但是被祁斟無視了好幾次之後,他也不想跟祁斟說話了,他被祁麟劃拉得七零八落的自尊心還沒修復,他覺得自己沒有多餘的自尊心,再送去給祁斟劃拉幾道。

  12月20日,澳門回歸,電視廣播到處在播《七子之歌》,打開報紙雜誌也是相關的新聞。

  關於世紀末日的八卦,又開始熱起來了,但是跟年初的時候不同,年初的時候,關於世界末日,雖然大部分人當個談資而已,但是確實有人真心抱有憂慮心情,畢竟往後還有一年呢,誰知道一年之中會發生什麼事情,萬一真有行星撞地球,真有山崩地裂什麼的,都不好說。

  但是現在,距離所謂的世界末日只有十天了,看起來一切都很正常,每天大人上下班,小孩上下學;早上菜市場會開張,晚上菜市場會關門,寒潮來的時候,蔬菜和往年一樣漲價;男人女人有時相親相愛有時咆哮撕扯,婆婆媳婦在微妙的嫉妒中維繫著平衡;男娃子撒尿和泥滿街瘋跑,女娃子跳繩踢毽子過家家;鄰居們為一些房屋漏水、油煙出口、垃圾擋道的事情爭吵;城市裡有拆掉的房子,有新挖的工地;大街上有關張的鋪子,店主失意離場,有新開的商店,門口擺滿花籃。

  總之,這一年,看起來,和去年、前年、大前年……都沒有什麼區別。

  於是那些憂心的人,也不再憂心了,所有人都把世界末日,當成了一個談資,大家開始期待了,期待世紀交替,期待見證歷史,千年一遇的歷史節點,此生就要經歷了。

  自從鄭吳驍和祁麟吵架扔手機之後,他一直沒有見過祁麟,12月下旬的一天,他鼓起勇氣給祁麟在畫壁鎮的辦公室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人告訴他,祁麟不在。

  「那我明天打過來吧。」鄭吳驍說。

  「明天打過來她也不在。她辭職了。」

  鄭吳驍一時沒有回過神。

  掛了電話之後,他開始給祁麟所住的小院門口的糧油店打電話,每次給這裡打電話,說找祁麟,店老闆可以進去讓祁麟出來聽電話,接一次電話收一塊錢,他們的很多個電話,都是在這個糧油店進行的。

  「祁麟?她不住這裡了。」糧油店的老闆說。

  鄭吳驍頓時慌了。

  祁麟辭職了?不住畫壁鎮了?那是回Z市了?我怎麼沒有見到她?

  放學的時候,鄭吳驍攔住了祁斟。

  「你姐姐去哪裡了?」

  祁斟看了他一眼,「關你什麼事?」

  「你告訴我她去哪裡了?我打電話找過她,說是辭職搬家了。」

  祁斟:「走開。」說完就要走。

  鄭吳驍一把拽住他,「她到底去哪裡了?」

  祁斟用更大的力氣甩開他的手,一字一頓,「鄭吳驍,我一句話都不想跟你說。我看見你就煩。」

  說完,祁斟就走了。

  剩鄭吳驍站在原地。

  之後的幾天,鄭吳驍一直恍恍惚惚的,不知不覺就到了12月31日。

  12月31日,是一個周五,作為世紀末的最後一天,也因為馬上要來的元旦節,校長開恩,讓所有學生,無論高一高二高三,都可以不用上晚自習。

  在歡聲雷動中,大家蜂湧出學校,開始湧向市區的各條大街小巷。

  鄭吳驍也走在人潮中,只不過他一點方向一點目的都沒有,就是被人推搡著往前走。

  滿大街的人,看起來都非常興奮,一些年輕人三五成群,在大街上邊走邊喝酒,情侶們摟摟抱抱,平日裡不敢在大街上施展的動作,這會兒全不在意,反正淹沒在人山人海中。

  鄭吳驍默默地往前走,忽然,有個男人走到他跟前,看起來已經半醉,手裡舉著一瓶白酒,笑嘻嘻地對鄭吳驍說:「乾杯!」

  鄭吳驍抬頭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男人旁邊的朋友笑道:「人家都沒有酒,怎麼跟你乾杯啊?」

  男人從另一個人手裡抓過來半瓶酒,醉醺醺地遞給鄭吳驍,「乾杯!」

  鄭吳驍看了一眼那半瓶酒,一把接過來,仰頭,咕嚕咕嚕,半瓶酒下肚。

  男人和朋友一起歡呼鼓掌起來。

  鄭吳驍擦了擦嘴,把空酒瓶還給他們,繼續往前走了。

  在他身後,男人和朋友們勾肩搭背,開始用五音不全的公鴨嗓大合唱。

  「朋友你今天就要遠走,幹了這杯酒,忘掉那天涯孤旅的愁,一醉到天盡頭,也許你從今開始的漂流,再沒有停下的時候,讓我們一起舉起這杯酒,乾杯啊朋友……」

  走著走著,鄭吳驍看見了一個人,她和幾個男男女女站在樹下聊天。

  鄭吳驍以為自己喝了酒,眼花了,仔細一看,沒有眼花,確實是周彤。

  就是那天傷了祁麟的人。

  這是鄭吳驍在事發之後第一次看見周彤,雖然周彤和他同校,但是事發之後,周彤就再也沒有在學校里出現過,據說她媽秦艷梅把她轉到臨近城市的學校去了。

  鄭吳驍走到了周彤面前。

  周彤看見鄭吳驍,愣了一下,笑了笑,「新年快樂。」

  鄭吳驍:「那些信是你寫的吧?」

  周彤點點頭。

  鄭吳驍:「為什麼?」

  周彤:「為什麼?什麼為什麼?喜歡你唄。」

  鄭吳驍:「你為什麼要傷人?」

  周彤:「我有精神病啊,你不知道嗎?」

  周圍的人鬨笑起來。

  鄭吳驍愣了一下,在這之前,他是相信周彤精神有些問題的,但是看大家這種表情,他忽然意識到,周彤在說謊。

  鄭吳驍有點不敢相信:「你是故意的?」

  周彤偏了下頭,把鄭吳驍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你沒有以前帥了呢?怎麼回事?是最近沒睡好嗎?好憔悴哦。」

  鄭吳驍一把抓住她的衣領,把她推到牆邊,「你根本沒有精神病?你故意傷人的?」

  周彤笑了笑,「我們家……什麼證明開不出來,不就是花點錢。」

  鄭吳驍怒極,「你要是看不慣我,你沖我來就是了,你為什麼要打傷別人?!」

  周彤:「打傷你有什麼意思?打傷她才是一舉兩得。」

  鄭吳驍一巴掌甩在她臉上,眾人上前,把鄭吳驍拉開。

  周彤:「要怪就怪你自己,人家好好給你獻殷勤,你倒凶起來了,在桌子上寫什麼給老子滾開點,多讓人傷心啊。你在我心上劃一道,我還不能在你心上……砍一刀?」

  周彤:「我現在一點都不喜歡你了,我那個新學校,帥哥可多了。」

  周彤:「而且我覺得你很慫,連自己女人都保護不好,我要是你,誰傷了我喜歡的人,我當場就把人掐死。我現在就在這裡呢,要不要把我掐死?」

  周彤脫下圍巾,露出脖子,「你要試試嗎?」

  周彤:「你看我,我可比你有血性多了,她動了我看中的人,我就能讓她毀容,我動了你喜歡的人,你倒是不敢把我怎麼樣嘛!」

  鄭吳驍眼睛都紅了,全是血絲,他一把掙脫拉住他的人,衝上去掐住了周彤的脖子。

  周彤臉色通紅,咳嗽起來。

  然後,鄭吳驍如夢初醒般鬆開了手。

  周彤咳嗽了一會兒,對著地上乾嘔了幾口,整理好圍巾,聲音有點嘶啞,「還是慫。」

  然後她就和朋友離開了。

  在Z市的另外一個角落,余道寧和爸媽在親戚家吃飯,吃完飯後,她準備先回家,於是就先告辭了。

  在回家的路上,她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唐棠。

  唐棠在對面街,盛裝打扮,穿得很漂亮,周圍還有一群穿得很時髦的男男女女。

  他們說說笑笑,每個男孩都騎著摩托車,然後女孩們就挨個坐在后座上。

  那些男孩都長得挺帥,但是余道寧一看他們就不是高中的學生,不知道是職高的,還是社會上的混混。

  最後一個上車的是唐棠,余道寧衝著她大喊了一聲:「唐棠,你去哪裡?!」

  唐棠看了余道寧一眼,愣了一下。

  「是你朋友嗎?一起去玩呀!我可以同時載兩個人。」等著唐棠上摩托車的男孩笑嘻嘻地說。

  隔著大街上的車水馬龍,余道寧看見唐棠回答了一句什麼,然後就坐上了摩托車,男孩一擰油門,摩托車風馳電掣地開走了。

  余道寧站在大街的這頭愣了好久。

  她看到了唐棠的嘴型。

  唐棠說的是:「不是。」

  這個時候,陳冬冬正一個人在家,他的爸媽都出去了,可能是各自玩樂,他不知道為什麼,感覺最近都見不到其他四人,他想,大概是因為自己去了二中,有些疏遠了吧。

  忽然,電話鈴響了,陳冬冬接起來,餵了兩聲,那邊沒有聲音,過了幾秒,才傳出女人的抽泣聲。

  「你一個人嗎?」女人說。

  陳冬冬聽出了她的聲音,他愣了一下,「我一個人。」

  「他發燒了,我不知道怎麼辦,我不知道給誰打電話,我好害怕。」女人在抽泣中艱難地說話。

  「他?他是誰?」陳冬冬說。

  「孩子,我把他生下來了。」女人說。

  陳冬冬驚呆了。

  電話那頭是夢露。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裡,夢露偷偷地把她和沈東籬的孩子生下來了。

  陳冬冬忽然想起他最後一次看見沈東籬,當時沈東籬逼問陳冬冬夢露的下落,陳冬冬說不知道,沈東籬說了幾句話,「你把那婊子當朋友,人家可不一定把你當朋友哦。」「你曾經跟夢露說過一個事兒,她轉頭就跟我說了。」「這個秘密說出來,估計你的朋友們都會跑掉吧。」

  陳冬冬忽然有點頭疼。

  「你在哪裡?」陳冬冬說。

  夢露說了臨近城市下屬一個鎮的名字。

  陳冬冬:「你周圍有什麼診所嗎?」

  夢露:「沒有……」

  陳冬冬:「你打120急救電話吧。」

  夢露:「我沒有錢……」

  陳冬冬:「你到了醫院,先把孩子的事情處理好,然後告訴我具體地址,我明天一早坐車過來,我跟我爸媽說,讓他們借點錢,他們肯定會救這個急的。」

  夢露家裡和陳冬冬家裡比較熟,夢露在電話那頭慌張起來,「他們會跟我爸媽說的,我爸媽會殺了我的!」

  陳冬冬:「你先別管殺不殺的,你先送孩子去醫院!」

  掛了電話,陳冬冬坐在沙發上,給自己開了一罐可樂。

  牆上的掛鍾滴滴答答地走著,距離2000年還有幾分鐘了。

  陳冬冬邊喝可樂,邊盯著掛鍾。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1999年過去了,現在是2000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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