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當時已惘然
2024-06-06 01:26:31
作者: 小島
看完深坑回來,祁麟和祁斟通了個電話,祁斟匯報了爸媽的日常,聊了些家長里短。
祁斟已經放暑假了,因為馬上就高三,學校安排了種種補課,但是比正式上課的時候,還是要鬆快很多。
「學校里沒有空調,真熱。」祁斟說。
「你可小心別中暑了,藿香正氣液什麼的,記得往書包里裝。」
「鄭吳驍媽媽給我倆都裝了。」
聽到鄭吳驍的名字,祁麟沉默了一下,「那個……唐棠的腿怎麼樣了?」
「沒什麼大事,在家歇著。」
「余道寧呢?」
「期末考試考砸了,在家挨批呢。」
祁麟笑了笑,「她那麼聰明,稍微努努力成績就能上去。」
「你呢?你怎麼樣?」
「挺好的,鎮上不太熱,尤其晚上,不僅不用空調,連風扇都不用,就是蚊子多,蚊香比掛麵還用得快。」
「你周末也沒回來,一直在鎮上待著沒去哪裡轉轉?」
「今天鄰居家小孩兒帶我去山上玩,好大的坑。」
「誒?余道寧有一次也問大坑的事兒,鄭吳驍說是什麼鍋底沖,不曉得你們說的是不是一個東西。」
「什麼時候過來玩兒,帶你去轉轉。」
「等補課完了,就過來找你。」
當時余道寧問祁斟和鄭吳驍兩人,有沒有見過「很大很深的坑」,祁斟說「城西那邊不是建高樓嗎?正挖地基呢,好多坑」。
城西是新城區,到處都在修房子,有的在挖地基,有的已經完工了,祁斟、鄭吳驍、陳冬冬曾一起走去那邊看過,到處都是挖掘機、起重器,各種運輸鋼筋水泥的卡車,塵土飛揚,鄭吳驍沒想過,這些東西跟他有什麼關係。
新城區建了一家很大的商場,名叫大西洋百貨,足有六層樓,全是賣東西的,女裝,男裝,母嬰用品,文具,家電……地下是一家巨大的超市,名叫好多多,吃的,喝的,日用的,國內的,進口的,什麼都有。整個商場裡頭環境特別優雅,做了噴水池,裝飾著假花,工作人員多是漂亮小姑娘,眼睛大皮膚白,條也順,穿著大紅色的制服,剪裁合體,跟空姐似的,笑臉盈盈,張嘴就是您好歡迎光臨再見歡迎下次再來,還帶鞠躬的。在此之前,市里還從未有過這樣的地方。
這家百貨商場的老闆,據說曾在亞細亞商場幹過,亞細亞商場是國內商場的鼻祖,在它之前,只有國營百貨商店。1989年亞細亞商場開業,1992年到達巔峰,因為管理不善,也因為經濟大環境不好,1999年已瀕臨破產。但是破產歸破產,這種商場模式倒是在全國各地被複製,遍地開花了。
鄭吳驍家超市的生意,肉眼可見地變差了,好多多超市的東西,比他們家要多得多,而且環境好,還經常搞特價,價格也便宜,因為他們採購量大,進價本來也低,鄭吳驍家超市要是和他們同樣價格,什麼賺頭都沒有了。
好多多還到處都有試吃攤位,小孩子們只要去過一次,就總吵著去,各種滷蛋醬肉鹹菜水果飲料……都搞成一小份一小份的供人品嘗,有人開玩笑說,只要打一碗白飯走進好多多,轉上一圈兒,就著裡面的試吃小菜,能把這碗飯給送進肚子。
鄭吳驍的爸媽去過一趟好多多,兩口子進去就有點傻掉了,腦子裡冒出同樣的念頭:哪裡競爭得過這樣的地方。
生意一天比一天冷清,來人也就買點醬油醋什麼的小件兒,還是因為忽然發現家裡用完了,就近買點。或者小孩子鬧的厲害了,進來買一根棒棒糖哄著。總而言之,能賣出去的都是些利潤很低的小東西,若是誰家想買一口鍋,或者鞋架,或者墩布希麼的,這種不那麼急用,想多比較比較的家居用品,都是挑個周末,一家子「去好多多逛逛!」
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不久之前,吳靜和鄭源盤下了城北的一爿店面,準備開個分店,積蓄投了大半進去。
兩口子沒把這些糟心事跟鄭吳驍說,給孩子說了也沒什麼用,徒增壓力而已。
余道寧的媽媽鄧競宏過去喜歡早上邊打掃邊聽廣播,一般是聽音樂台,不過最近都改聽教育台了,天天收音機里都是「孩子叛逆厭學,這位媽媽的做法值得所有家長學習」,「如何提升孩子的注意力」,「給考生吃什麼補腦」,「怎樣讓孩子真心愛上學習」……
余道寧聽得腦袋嗡嗡,說:「媽,你現在聽這些是不是有點晚?」
鄧競宏脫下拖鞋給余道寧扔過去。
大概就是從這個教育台里,鄧競宏聽到了一個情真意切的分享,分享者是一個年輕男子。「我曾經是一個非常貪玩的人,成績很差,差點輟學,考大學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同學讓我去學習『胡思記憶法』,我抱著試試看的心情,就去上了培訓課,老師教我們聯想、串聯,諧音等記憶法,之後我再看課本,一看就記住了!各種模擬考試,我的分數越來越高!高考成績出來,我考上了重點大學,畢業後我找到了好工作,是『胡思記憶法』改變了我的人生!」
之後是兩個家長的對話,一個說「這胡思記憶法這麼厲害?!」另一個說「確實厲害!我大姐的兒子就去上了一次課,以前孩子是班裡吊車尾,倒數第一第二!後來你猜怎麼的?」「怎麼的?」「回來就當了學習委員!」「喲!這也太厲害了!我也想讓我的閨女去學學!就是不知道在哪裡學?」「那可真是巧了,就在這個暑假,就在我們市的文化宮,胡思記憶法培訓班就要開班啦!諮詢電話:XXXXXX……」
鄧競宏飛快地打了電話,過去交了錢,把余道寧攆進了培訓班。
一天下午,祁斟在街上看見余道寧,余道寧背著個書包,有氣無力地挪動腳步,那種沉重的程度,就好像身後還拖著個板車。
「怎麼啦?」祁斟說。
余道寧抬起頭,指了指自己,一臉憂鬱,「我是不是個笨蛋?」
要是平時,祁斟肯定就調侃她了,「自信一點,你就是!」
但是今天看余道寧是真的頹喪,便說:「誰說你是笨蛋?我看他才是個笨蛋!」
余道寧撓了撓脖子,「沒人這麼說我,我自己覺得。」
「你怎麼這麼覺得?」
「我媽給我報了個開發記憶力的培訓班,我已經去上過了,說是三次課就見效,可我一點兒沒覺得記性變好,但是你知道嗎,我們一起上課的孩子,好幾個,不,應該是十好幾個人,記憶力都得到開發了呢!老師給他們一本書,什麼《居里夫人傳》,什麼《愛的教育》……然後他們就在手裡快速地翻幾下,老師讓他們上台,他們就能把整本書的內容複述出來呢!第一次課我媽跟我一塊兒去的,看見人家孩子複述完整本書,我媽在下面啪啪啪啪鼓掌,手都拍紅了!」
「提前就背好了吧?」祁斟說。
「不是啊,老師有一大箱子書,裡面得有二三十本書,就叫一個孩子上去,然後請一個別的家長隨便抽一本,孩子就在台上翻看,也就十分鐘吧,人家放下書,立刻就複述出來了。我媽也上去幫人抽了一本,人家也複述出來了。」
「那抽來抽去不也就在這二三十本書里抽嗎?提前讓那些孩子把這二三十本書的大概內容都記住不就好了?」
「可是,讓上台複述的孩子,有十幾個呢……」
「你就沒想過這十幾個孩子全是託兒啊?」
余道寧瞪大眼睛,「不會吧……」
「我問你,降龍十八掌的第一招是什麼?」
「亢龍有悔!」余道寧脫口而出。
「中了情花之毒,解藥是什麼?」
「斷腸草!」
「令狐沖把岳靈珊的劍打落到山谷里了,這把劍叫什麼名字?」
「碧水劍!」
「余道寧,我看你記性好著呢!」
余道寧忽然就高興起來了,「哈哈,我也覺得!」
「你明天還去那個培訓班嗎?」
「不去了,我都上完了。」
「那培訓班還在嗎?」
「還有一期,後天就走了,全國巡迴的。」
「明天我們一塊兒去一趟吧。」
祁斟和余道寧對文化宮是再熟悉不過,從小到大,很多暑假寒假活動都在這裡舉辦。培訓班是9點開始上課,8點剛過,兩人就悄悄進了上課的禮堂,躲在猩紅色的幕布後面。
工作人員抱著一箱子書進來了,再過一會兒,老師就會挑一些孩子上來,拿起一本書翻看幾分鐘,然後複述內容,驗證記憶開發課程的效果是多麼神奇。
進場的人越來越多,還有十分鐘就要開始上課了,這會兒正是亂糟糟的時候。祁斟放低身體,悄悄掀開幕布的一角,伸手去把書箱拉過來,拉到了幕布後面。
祁斟和余道寧各自背了一個大書包,書包里全是各種各樣的書,什麼《簡愛》《飄》《基督山復仇記》……反正和書箱裡的書完全不同。
他們把書箱裡的書拿出來,把自己帶過來的書放進去,收拾妥當,祁斟又輕輕地把書箱推回原處。
到了驗證效果的環節,叫上台的孩子一個個張口結舌,底下的家長開始嚷嚷退錢,祁斟拉著余道寧從後台跑掉了。
一路跑出文化宮,兩人去小賣部買了冰棍,坐在路邊吃,余道寧忽然說:「走,我們去看看武松和小老虎去。」
小貓已經長大不少,兩人買了一些水和火腿腸,放入貓碗,蹲在草叢邊看小貓吃東西。
「祁麟姐姐走了,我還有點不習慣呢。」余道寧說。
「怎麼不習慣了?」
「她在的話,晚上睡覺前可以聊天,有時候爸媽不在,她會做飯給我吃,很好吃的。」
「恩,她做飯是挺好吃的。」
「她在那邊怎麼樣?」
「說是挺好,就是蚊子多。」
「其他呢?會不會不習慣?」
「倒也沒說不習慣。」
「祁麟姐姐為什麼忽然要去鎮裡上班啊?」
祁麟跟祁斟提過,覺得長住余道寧家不妥,所以去了鎮上,但是祁斟也不好直說,於是就說「領導安排的,沒辦法。」
「我倒是覺得,祁麟姐姐去鎮上,跟我們有些關係。」余道寧呆呆地望著小貓吃東西,嘴裡嘟囔。
「什麼關係?」祁斟有些詫異。
唐棠醒來的那個早上,祁斟和陳冬冬出去買早點了,鄭吳驍,祁麟,余道寧在病房,唐棠迷迷糊糊中對鄭吳驍說「我們明天就結婚」時,余道寧看了一眼鄭吳驍和祁麟,他倆的表情,余道寧印象很深。鄭吳驍看著祁麟,祁麟卻沒有看他。
後來很快,祁麟就去畫壁鎮了。
余道寧覺得自己跟祁斟描述不清這種感覺,就說:「我就是這麼一說。」
「對了,我姐說,畫壁鎮有很大很深的坑,是不是你之前問的那種?」
「哦?」
余道寧跟岳疇偶爾會聊天,知道他是搞科研的,想來那些深坑照片是科研需要,便沒有多問。
「什麼時候去畫壁鎮找我姐吧,還能去那邊玩玩兒。」
「好啊!」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余道寧心裡有點淡淡的憂傷,她老想起祁麟當時那個躲閃的眼神,她覺得那個眼神是祁麟從沒有過的惘然。
這種惘然觸動了余道寧,她不知道是自己長大了,還是所有人都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