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豆與桑芽
2024-06-06 01:26:29
作者: 小島
課間的時候,祁斟被男生們小小地揍了一頓。
因為班上來了一個年輕的實習老師,二十多歲,美女。上課的時候襯衫胸口扣子不小心開了,男生們看得入神,祁斟給老師比劃使眼色,老師回頭寫板書的時候趕緊把扣子扣上了。
「多管閒事!」課間的時候男生們嘻嘻哈哈地在祁斟頭上身上錘了幾拳泄憤。
祁斟從小到大都還挺愛管閒事的。
小學的時候,學校門口有一個老太太,冬天賣點攪攪糖,夏天就用塑料桶搓一水桶冰粉賣,一毛錢一碗,上面澆了紅糖,冰涼解暑。
有一陣子,大約是學校為了迎接上級的檢查,不准門口擺攤,有人就把老太太的小攤掀了,一水桶的冰粉潑了一地,老太太坐在地上哭,祁斟就偷偷塞給她五塊錢,就當她一桶能盛五十碗冰粉,他全買了。
初中在公共汽車上,還大聲喝退過正在偷錢包的小偷,下車後被小偷尾隨意圖報復,幸好他遇上大人,跟著大人回家了,小偷也就沒再糾纏。對於當時的他來說,發現被小偷尾隨的一瞬間,腿還是嚇軟了的。
一天下晚自習,祁斟一個人回去,因為最近考試太多,他覺得整個人在課桌前坐得有點腰酸背痛,於是決定繞路回去,跑跑步,活動活動筋骨。
在河邊小路跑步的時候,有一段路有些僻靜,他聽見一些壓低的聲音,於是停下腳步側耳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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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麼點兒?我不信,搜他書包。」說話人是男的,大約十八九歲。
窸窸窣窣的聲音,幾個人正在搜書包。
「我真的……真的沒錢了……就這麼多……全部都給你了。」這是一個聽起來非常輕柔的聲音,大約是個十來歲的男孩。
祁斟大體明白什麼情況了,他衝著身後大喊:「爸!媽!你們怎麼這麼慢啊!快點兒!」
那撥人有些做賊心虛,聽見貌似有一家子往這邊過來,就扔下書包跑掉了。
「你沒事吧?」祁斟走到男孩跟前。
男孩正蹲下身體,收拾被他們抖落書包的一地狼藉。
「沒事,謝謝你。」男孩抬頭看了祁斟一眼,明白剛才是他故弄玄虛。
「你住哪裡?我跟你一塊兒回去把。」祁斟說。
男孩說了一個地址。
於是兩人一起往前走去,走到路燈稍亮的地方,祁斟打量了一下男孩,男孩大約十三四歲年紀,白皙,瘦弱,戴著厚厚的眼鏡。
「他們這是第一次問你要錢嗎?」祁斟說。
「不是。」
「你為什麼不跟家裡人說?」
「沒必要。」
「總是這樣也不行啊,你有那麼多錢給嗎?」
「我也沒有經常回來。」
「你不是本地人?」
「我是本地人,在外地念書。我回來的時候,他們會問我要些錢,我在外地的時候,他們倒也不會煩我。」
聽起來,他被人要錢有些日子了。
「那你每次回來就躲著他們啊。」祁斟說。
「走這條小路就是為了躲他們。」
「躲他們你應該走大街上啊,走大街上他們不敢把你怎麼樣的。」
「走大街上他們就知道我回來了,我不想讓他們知道我回來了,要是知道我回來,又不給他們交錢,他們會生氣的。」
祁斟聽出其中有隱情,這還不是男孩偶遇小流氓,不給錢就得挨揍的意思,而是似乎小流氓手裡握著男孩什麼把柄,以此訛錢。
「他們是用什麼東西在威脅你嗎?」祁斟說。
男孩抿了抿嘴唇,沒有說話,面有難色。
「沒事沒事。」祁斟趕緊擺擺手,跳過了這個話題。
快走到家的時候,男孩忽然說:「我叫孫小南,你呢?」
「我叫祁斟。」
「你多大了?」
「17,你呢?」
「我13。你高几?」
「高二。」
道別的時候祁斟給他說了住址和教室,「你可以來找我玩兒。」
沒過兩天,孫小南真的到學校里來找祁斟了。那會兒正是下午放學和晚自習上學之間的空隙,祁斟在操場上和幾個同學打球,滿頭大汗坐在台階上喝汽水,一抬頭看見孫小南站在欄杆外面東張西望,於是走過去,「是來找我的嗎?」
孫小南點點頭。於是祁斟招呼他來台階上坐著,還給他買了一瓶汽水。
「你不是在外地上學嗎?今天不用上學?」
「家裡有點事,最近請假了。」
「那伙人還騷擾你嗎?」
「他們老大去深圳打工去了,今天剛走。」
「所以你敢出門了。」
「恩。」
兩人坐著看了會兒別人打球,孫小南看著操場上的男生跑來跑去,眼神中頗為羨慕。
「你要不要下去玩兒會兒?都是我同學,我跟他們說說。」祁斟說。
「不用了不用了。」孫小南說。
「你有什麼喜歡的運動嗎?」
「我……喜歡散步。」
祁斟愣了一下,「挺激烈啊。」
孫小南小口啜飲著汽水,「好好喝。」
「餓不餓?帶你去吃我們學校後門的炒飯,可好吃了。」
學校後門只開了一扇小門,走出去是一條小巷,兩邊都是低矮的平房,除了小館子就是小賣部,到處都是煎煎炒炒、麻辣鮮香的氣味。祁斟帶著孫小南鑽進一家小店,找了張桌子坐下,一人點了一份香腸炒飯。祁斟看隔壁桌點了水煮牛肉,聞起來真香,摸摸兜里,今天請孫小南喝了汽水吃了炒飯,零花錢是一點沒有了,於是作罷。
「加一份水煮牛肉。」孫小南看出祁斟想吃,轉頭對店老闆說,然後對祁斟說:「我請客。」
「有錢啊弟弟。」祁斟說。
孫小南從衣服兜里掏出一百塊給祁斟亮了一下,咧嘴笑了起來。
跟孫小南吃完飯,孫小南回家了,祁斟回學校上晚自習,上完晚自習回居民院,遠遠看見祁麟就站在院門口。
「咦,你怎麼在這兒?」祁斟說。
「等你啊。」
「等我幹什麼?」
「跟你說事兒。」
「你說。」
「我準備去畫壁鎮上班了。」
「畫壁鎮?」
「恩,領導之前跟我說過這事兒,我當時覺得很鬼扯,不過最近想想,去畫壁鎮工作挺不錯的。」
「不錯在哪兒?!」
「我們家房子的事兒……看樣子一時半會兒解決不了,我也不好意思一直住余道寧家啊,我要是去畫壁鎮,一個是工資能多些,另一個是那邊有宿舍,再一個……畫壁鎮也很近嘛,周末回來找你玩兒。」
這消息來得突然,祁斟需要消化一下,過了一會兒,「等於只有周末才回來?」
「節假日都可以回來的。」
祁斟與祁麟朝夕相處了17年,從未長時間分開過,要是只能周末回來,也就是說一周只能見上一回,一個月只能見上四回而已。
「我不想你去,能不去嗎?」祁斟說。
「我都已經想好啦。」祁麟摸了摸祁斟的腦袋。
「爸媽知道嗎?」
「還沒跟他們說呢,先跟你說。」
祁斟有些悶悶不樂,「等房子的事情弄明白,你就回來?」
「恩,到時候就申請回來。」祁麟笑了笑。
祁麟跟爸媽打了電話,說了此事,不出意料,爸媽是支持的。
她簡單收拾了東西,跟余道寧一家道謝、道別,一個人坐車去了畫壁鎮。
坐在客車裡,祁麟看著窗外流動的風景,有些放空。她想起唐棠從昏迷中甦醒,對鄭吳驍伸出拉鉤的手,說我們結婚,那一瞬間,祁麟覺得自己不屬於、也不應該屬於他們這個小小的世界。
對,這是他們的世界,屬於十六七歲男孩女孩的世界,裡面有簡簡單單的怦然心動,有最純粹的快樂和憂傷,他們此時此刻正在經歷的事情,是他們也許直到老死都會珍視的記憶。
那天從醫院離開,祁麟在河邊走了半天,她想從這群孩子的生活中脫離出去,準確地說,是想離鄭吳驍遠一些,這樣時間長了,鄭吳驍對她的感情也就淡了,也許等她過陣子回來,他和唐棠就談上戀愛了。
挺合適的,少年,少女,差不多的年紀,青梅竹馬,祁麟覺得唐棠長得挺好看的,秀秀氣氣,性格也好,配鄭吳驍那個小崽子十分綽綽有餘。
客車上有抱著嬰兒的婦女,因為道路不平,嬰兒咿咿呀呀地啼哭起來,婦女輕輕拍打寬慰,嘴裡念叨著童謠之類的調子,慢慢地,嬰兒也就安睡了。
「如果小孩生下來,我養他。」祁麟忽然想起當時大家誤認為她懷孕時,鄭吳驍對她說過這麼一句話。她還記得那時候鄭吳驍的眼神,還有自己的心情。
她決定不再想這些事情。
一路顛簸到畫壁鎮,已是黃昏,祁麟走到公司辦事處,辦事處的王阿姨正在門口等她,宿舍就在辦事處不遠處一個小院,給她的一間屋子不大,但是還算乾淨,有床,有桌椅,有衣櫃,還有鍋碗瓢盆。
王阿姨給祁麟大致介紹了一下情況,就趕回家了。
祁麟簡單收拾了一下,準備出門找點吃的,只是沒想到小鎮上到這個點兒,什麼也沒有了,她只買到一把掛麵,一瓶醬油,走回宿舍,想著給自己煮碗面,才意識到自己不會燒蜂窩煤,家裡都是用天然氣做飯洗澡,她覺得打開開關,自然就能有火做飯,有熱水洗澡,倒是沒考慮到這個熱源的問題。
可是這裡,熱源就是蜂窩煤,她知道怎麼把蜂窩煤夾起來,摞上去,但是怎麼點燃就真是完全不清楚了。
她看了一眼宿舍的鍋碗瓢盆,看起來有些黏膩,筷子禿禿的潮潮的,隱隱有些長毛。
這個房間在給她住之前,也用來接待各地過來出差的同事,這些餐具想來很多人用過,祁麟倒是可以不吃晚飯,不過這個蜂窩煤點不燃,沒法燒水洗澡,對於舟車勞頓的人來說,實在是有點睡不著。
天色漸黑,祁麟看見同院有燈光亮起,遲疑了一下,便試著過去敲門求助。
開門的是一位三十多歲的女子,祁麟簡單介紹了自己的情況,女子點點頭,「是聽說那間屋子會來人住。」
「麻煩您幫我看看我的蜂窩煤爐子……」
「不會生火是吧?」女子笑了笑,端起自家蜂窩煤上煨著的湯,用火鉗夾了一塊燒得通紅的蜂窩煤,放在一個鐵鏟上,然後走到祁麟的爐子前,打開通風口,把這塊燒得通紅的蜂窩煤放在最下面,然後摞了兩塊新的蜂窩煤在上面,「記住,要孔對孔。」
「要燒東西的時候,就把通風口打開,不燒東西的時候,就把通風口關了。」女子又演示了一下如何處理煤渣,祁麟連聲道謝。
女子朝著祁麟屋子看了一眼,見地上的行李還沒打開,知道祁麟剛到,便問:「吃飯了嗎?」
「還沒呢。」
「我家有幾個素包子,你要是不介意的話,我給你拿來。」
「那怎麼好意思……」
「沒什麼不好意思,我家開早點鋪的,一般剩點兒包子饅頭,我們就晚飯解決,今天剩的比平時多,我們也吃不了。」說完,女子就拿著火鉗和鐵鏟回了自己屋,幾分鐘後用塑膠袋裝了兩個熱氣騰騰的包子過來,還有一碗蘿蔔湯,「我剛煮好的蘿蔔湯,干吃包子別噎著。我們家睡覺早,明天再還我碗。」
蘿蔔湯里加了豬油、薑片、花椒,上面還漂浮著翠綠的蔥花,湯色乳白,滋味香甜。包子裡面是香菇和青菜,鮮香可口。祁麟飽餐了一頓,把碗筷洗淨,燒熱水洗了澡,鋪好床,躺在床上。
房間的牆壁有些斑駁,平房就是這樣,潮氣重,牆皮容易脫落。天花板上垂下一個昏黃的燈泡,有氣無力地發著光。
祁麟想,明天我要去買新的鍋碗瓢盆,要買新的電燈泡,要把衣櫃好好擦一擦,要貼幾張畫報遮住牆皮脫落的牆面,要好好把床底下拖乾淨……
想著想著,她就睡著了。
第二天,就是去辦事處報導,整理文件櫃裡亂糟糟的報表,謄錄一些票據,辦事處加上她就三個人,李叔沒在,王阿姨給她介紹了一下工作,一天很快過去了。下班後,祁麟去添置了各種家用,把電燈泡換成新的,瓦數也高,房間一下子亮堂了。
這天晚上,她自己做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麵條當晚飯,吃完了洗澡,然後就搬出新買的藤椅,坐在院子裡看星星。
藤椅散發出淡淡的植物清香,夜空清朗,祁麟閉上眼睛,耳朵里是稀稀疏疏的蟲鳴。
「你就不怕蚊子咬麼?」
祁麟一睜眼,只見身邊站著個小女孩,穿著棉綢連衣裙。
「咬就咬唄,蚊子也要吃晚飯好嗎。」
「這個點兒算夜宵。」
「你爸媽呢?」
「睡了,他們三點就要起來。」
「你……爸媽是賣早點的?」
小女孩點點頭。
「謝謝你媽媽昨天給我包子和蘿蔔湯,可好吃了。」
「我媽媽做什麼都好吃。」
這時候一個穿著背心褲衩的小男孩走過來,手裡拿著一個黏糊糊的梨,一路走一路啃。
「那是我弟弟。」小女孩說。
祁麟不由得仔細端詳了一下姐弟倆,姐姐大概十歲左右,弟弟七八歲,不由得想起祁斟,想起童年生活,笑了起來。
「我也有弟弟。」祁麟說。
「你弟弟呢?」小女孩四下張望。
「他沒在這兒。」
「你們為什麼不在一塊兒?」
「因為我們是大人啊。」
「你爸爸媽媽呢?」
「也沒在這兒。」
「好朋友呢?」
「……也沒在這兒。」
「那你為什麼在這兒?」
「……」
祁麟不是個多愁善感顧影自憐的人,但此情此景,被這小丫頭一頓追問,竟然有些心酸起來。
「喂,小朋友這麼晚不睡覺,是不想長高了嗎?」祁麟說。
「你叫什麼名字?」
「祁麟,你呢?」
「我叫桑芽,我的弟弟叫瓜豆。」
「一聽就是一家人。」祁麟笑了笑,回屋拿了一袋餅乾,「你們拿去吃吧。」
一來二去,祁麟與姐弟倆也混熟了,姐弟倆常常過來找她玩。有時候會去祁麟工作的辦事處,撥弄撥弄她的木製算盤。祁麟也教他們幾句珠算口訣,「一歸如一進,見一進成十,二一添作五,逢二進成十,四進二十,六進三十,八進四十……」
因為初來乍到,需要整理的報表略多,加之房間也想拾掇拾掇,想著回家也沒什麼事,所以一連兩周,祁麟都一直待在鎮上,每天除了上班,就看看高中的教材,也算充實。
周末的上午,祁麟正在拖地,姐弟倆過來敲門,祁麟開門,見姐弟倆手裡拿著一捧生機勃勃的野花,黃的白的紫的,一伸手湊到祁麟鼻子前,「你聞,香不香?」
花瓣柔嫩嬌艷,如同嘴唇一樣拂過,痒痒的。
桑芽找來一個塑料飲料瓶,剪開,變成個敞口瓶,灌上水,將野花插進去,放在祁麟的桌子上。
「真好看!你們哪兒找的這麼多野花?」
「帶你去?」
「好啊!」
於是姐弟倆帶著祁麟穿過街巷,走過阡陌交通的田地,穿過一些樹林和水渠,又爬上一座山坡。
「什麼時候到啊?」祁麟問。
「快到了快到了!」桑芽說。
兩個小孩在前面歡快地跑著,祁麟抹了一把汗,撩開眼前的樹枝,忽然豁然開朗,在她面前的,是一個巨大的深坑。
很多年前,祁斟練過一段時間書法,當然後來不了了之了。當時老師給過祁斟一本字帖,叫做《千字文》,讓祁斟臨帖。
祁麟曾經翻看過這本字帖,覺得字體優美,句子也非常雅致,翻看了很多次後,不知不覺就記住了。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此情此景,她腦子裡就不斷想起「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八個字。
這個不知道是不是從洪荒時期就存在的深坑,讓人覺得自己好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