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夢

2024-06-06 01:26:27 作者: 小島

  夏天是晴空、烈日、濃蔭、樹影,是暴雨將至的溽熱,是大雨初霽的彩虹,是蚊香和西瓜,是燒烤毛豆花生堆砌的市井味道,是雪糕冰棍綠豆湯的涼,是女孩子細碎的頭髮貼在脖子上,是男孩子打完球仰著頭往嘴裡灌的自來水,是晃晃悠悠的自行車和飛揚的裙角,是路燈下亮著膀子搖著蒲扇下棋的大爺,是光著的腳,曬黑的皮膚,聒噪的知了,停在草尖的蜻蜓。

  從學校回居民院的路上,有一處破敗的院牆,斷壁殘垣,荒草叢生,有一天祁斟路過此處,忽然聽見裡面傳來微弱的喵喵聲,他扒開荒草一看,裡面有一隻黃白花的幼貓,大約兩三個月大,可能是太餓,一直在叫,像是已經使出了吃奶的力氣,但是聲音還是很小。

  祁斟從書包里翻出一根壓扁了的火腿腸,用牙齒撕開包裝,然後掰成一小塊一小塊地放在小貓面前,「吃吧吃吧!」

  小貓睜大眼睛,有些警惕,祁斟站起身,後退幾步,「你慢慢吃,不打擾你!」

  他退到幾米之外,小貓才小心翼翼地走到火腿腸前,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之後的每天,祁斟都會給小貓帶一點火腿腸或者小魚乾,用一次性飯盒給小貓盛一些清水,他把食物放好,就會搖一搖手裡的鑰匙串,算是告知小貓,飯已OK啦,快來咪西吧。

  後來,小貓只要一聽見鑰匙串搖晃的聲音,就會跑出來。

  

  有一天放學的時候,祁斟正在草叢裡撅著屁股逗貓,余道寧看見他,就走過去,「你在幹什麼?」

  然後一抬頭看見小貓,「哇,有貓啊。」

  「你小聲點兒,別把人嚇跑了,蹲下!」

  於是兩人就蹲在草叢邊欣賞小貓吃飯喝水。

  「這是你的貓嗎?」余道寧說。

  「我給它餵過幾頓飯,它認得我了。」

  「它叫什麼名字?」

  「就叫……貓啊。」

  「你給它起個名字吧!」

  「……就貓就好啦。」

  「那我叫你一聲『人』你答不答應?」

  「那起什麼名字?」

  「你的貓,你想。」

  「就叫小老虎吧!」祁斟看了看小貓身上的黃白花色。

  「小老虎?不錯。」

  這時候,又來了一隻貓,是黑白花色的,也是一隻幼貓,大約是聞見了食物的味兒,就過來找吃的。

  「哇,這隻貓好可愛!」余道寧興奮地說。

  「恩,頭一次看見。」

  「是我的了!」

  「好,那你記得來餵。」

  「恩!我覺得我這隻貓比你那隻好看哎!更威風!」

  「誰說的?我的小老虎更威風好嗎!」

  「我的更威風!」

  「我的!」

  兩人臨走的時候,祁斟對小老虎說:「小老虎我明天來看你!」

  余道寧也對黑白花的小貓說:「我明天也來看你哦……武松!」

  祁斟:「……」

  祁麟找人打聽了,受工傷的司機這種情況,大體上應該能拿到一次性傷殘補助金、一次性工傷醫療補助金、一次性就業補助金、停工留薪期工資……約兩萬多元,她把這個情況跟司機夫婦說了,司機夫婦決定不要那五千元,要打官司,拿到這兩萬多元。

  第二次去司機家裡的時候,祁麟帶了一大把塑料吸管,跟司機老婆說:「我上次過來,看你一勺一勺餵水,太麻煩,李司機脖子不能動,喝水用吸管吧。」

  做這些事情,祁麟都是悄悄的,不敢讓單位任何一個人知曉。

  不過……這地方就這麼大點兒,牆也透風,這件事先是傳到了單位某人那裡,很快就被魏有志得知了。

  魏有志一肚子火,問兒子魏贇,這祁麟你接觸過,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魏贇說,這女的脾氣特別古怪,好賴不分,估計覺得自己臉蛋還行,仗著有幾個男人追,就拽得要命,都離過婚的人了,我看她還能拽幾年。魏有志說,你想追她?魏贇說,我追她?我最見不慣這種裝清高的女的了。魏有志說,見不慣好,就怕你見得慣,為了個娘們兒,兒子跟老子不對付的事兒多了。魏贇說,你想怎麼樣?魏有志說,這你就別管了。

  魏有志曾經是想過拉攏祁麟的,看著機靈、麻利,做事乾淨利索,他也觀察了祁麟一陣子,就是吃不准祁麟的性格,聽不聽話,好不好打發,給多少好處算夠,於是也就沒有貿然行動。

  這次的事情看來,祁麟就是個完全不可控的人,不僅沒法拉攏,連把她放在會計部門,都是個隱患,以後魏有志哪怕找別人做假帳,要是被祁麟發現,還不知道她會幹出什麼事情來。

  「給你個機會,去基層鍛鍊鍛鍊。」第二天,魏有志把祁麟叫到辦公室,開門見山地說。

  祁麟禮節性做出願聞其詳的表情。

  「公司在畫壁鎮有個辦事處,缺個會計,你去吧。」

  祁麟明白,司機的事情魏有志已經知道了,覺得自己添亂,想發配走。

  「這樣啊。」

  「上面也想儲備點人才,升職加薪,都得有基層工作經驗。」

  領導就是領導,畫大餅的事兒張口就來。

  「謝謝,這種好機會……還是留給別人吧。」

  「工資我幫你爭取爭取,能比現在多點兒,還有津貼,畫壁鎮也不遠,周末可以回來。」魏有志預計到祁麟的拒絕,倒也心平氣和,「你考慮考慮。」

  「行,我考慮考慮,謝謝您。」祁麟說,離開了魏有志的辦公室。她也就這麼一說,考慮個屁,她才不想去什麼畫壁鎮。

  回頭找個理由開除好了,魏有志心想。

  一天下晚自習,余道寧和唐棠一起回家,兩人去街邊小店看髮夾頭繩之類的玩意兒。店裡新來了一批粉色卡通的髮夾,倒是很合余道寧的心意,兩人把髮夾在頭上比劃,讓對方參考哪個好看。

  街對面有一家新開的蛋糕店,此時正亮著暖黃色的光,隱隱能透過櫥窗看見裡面玻璃櫃裡放著的軟軟的蛋糕,非常有誘惑力。

  唐棠說:「你明天早飯想吃蛋糕嗎?」

  「想吃!」

  「我去買兩塊,一人一塊。」

  「恩!」

  於是余道寧繼續在店裡看小玩意兒,唐棠過街去買蛋糕。

  大約七八分鐘後,余道寧聽見一聲尖銳的急剎車聲,行人的尖叫聲,「撞人啦!撞人啦!」

  她腦袋空白了三秒,扔下手裡的東西,趕緊跑出小店,人群已經聚集,她撥開湧向現場的人,看見唐棠躺在路邊的綠化帶上,不省人事。

  「這輛車就這麼撞過來啊,小姑娘直接被撞飛了一米多遠!」有目擊者說。

  余道寧感覺自己手腳發軟,腦袋嗡嗡,呼吸都快不知道怎麼呼吸了,然後猛然回過神來,奔回之前逛的小店,撲向收銀台的電話,哆哆嗦嗦地撥打了120。

  救護車把唐棠抬去醫院,余道寧也一起去了,在車上的時候,余道寧一直在發抖,到了醫院,唐棠被推進了搶救室,余道寧挨個給唐棠家、自己家……打電話,具體說了什麼她都不記得了,就好像嘴巴和舌頭都不是自己的,只是條件反射地說著話。

  很快,唐棠和余道寧的爸媽趕過來了,然後祁麟、祁斟、鄭吳驍和陳冬冬還有他們家的家長,也都趕過來了。

  余道寧哭得抽抽噎噎,「唐棠問我明天早飯吃不吃蛋糕,我說吃……她就過街去買蛋糕了……嗚嗚嗚……我為什麼要吃蛋糕啊……我根本就不該說吃蛋糕……我應該拉住她……」

  唐棠的爸媽唐華和蘇亞莉站在搶救室的門口擦眼淚。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醫生走出來,唐華和蘇亞莉趕緊拉住醫生問情況。

  醫生說,你們女兒真的命大,摔下去的位置,頭部差十幾公分,就有一塊石頭,她沒有摔在石頭上,而是摔在泥土上。不過右腿骨折,身上多處被灌木叢劃傷,目前是昏迷狀態,但是沒有生命危險。

  大家鬆了一口氣。

  不知道過了多久,唐棠從搶救室轉移到了普通病房,傷口已經包紮好了,右腿打著石膏,身上輸著液,臉上多處被劃傷,包著紗布,唇色蒼白,細細的胳膊上也是傷痕累累。

  唐華和幾個家長去派出所找肇事司機處理事情去了,蘇亞莉在醫院守著唐棠,已經是凌晨了,蘇亞莉對余道寧他們說,你們回去吧,明天還要上學呢,我在這裡就行了。

  幾個孩子都說不走,要守著唐棠,蘇亞莉勸也勸不動,也就沒說什麼。

  到了凌晨五點半的樣子,大家開始覺得又渴又餓,蘇亞莉一直在處理住院繳費等一堆手續,祁麟掏出一百塊錢給祁斟,說這會兒外面的早點鋪應該開門了,去買點包子豆漿茶葉蛋大家一起吃吧。

  鄭吳驍坐在板凳上,背靠著牆壁眯著了,他一晚上都沒打盹兒,這時間開始困了。

  於是祁斟拉著陳冬冬,兩人往醫院外面的早點鋪去了。

  余道寧趴在唐棠病床邊上,睡得很著。

  鄭吳驍忽然醒過來,看見祁麟站著,「你要不要睡會兒?」

  祁麟看了他一眼,「不睡,之前眯了會兒。」

  「其他人呢?」

  「祁斟和陳冬冬去買早點了,蘇阿姨好像是在辦什麼繳費手續之類的。」

  「你今天上班嗎?」

  「上啊。」

  「邊打算盤邊打呼?」

  「不至於。」祁麟笑了一下。

  這時候,蘇亞莉手裡捧著一大堆單據進病房了,坐在病床邊清點,忽然,唐棠的手動了一下。

  「哎!唐棠!唐棠!」蘇亞莉趕緊叫女兒名字。

  趴在病床邊的余道寧也醒了,看見唐棠的睫毛微微翕動,也跟著叫唐棠的名字。

  唐棠慢慢地睜開眼睛,空空懵懵地看著天花板,然後看向蘇亞莉,過了十幾秒,「媽媽,爸爸是去捉魚了嗎?」

  「什麼?」蘇亞莉說。

  「爸爸說捉魚給我們吃。」

  唐棠又恍恍惚惚地扭過頭,視線落在鄭吳驍身上,忽然流露出一種非常繾綣非常依戀的笑容,「我們明天就結婚,拉鉤哦。」她的右手動了動,小指微微翹起,嘗試著往鄭吳驍的方向伸過去,但是沒有力氣,所以只是輕輕地動了動。

  鄭吳驍愣住了。

  蘇亞莉用手背在唐棠額頭上試了試,「發燒了!」然後趕緊跑出病房,「護士!護士!快過來!」

  唐棠又昏睡過去了。

  鄭吳驍轉頭看了一眼祁麟,祁麟沒有看他,祁麟只是低著頭,看著唐棠的手,唐棠的手還保留著小指微微翹起等待拉鉤的狀態。

  祁麟眨了眨眼睛,過了很一會兒,才感覺到喉嚨很乾,她吞咽了一下,覺得兩頰有種酸澀的感覺。

  祁斟和陳冬冬拿著熱氣騰騰的早點回來了,大家去洗了洗手,開始吃早點,醫生說唐棠既然已經醒過來一次,就沒有什麼大礙了。蘇亞莉讓大家放心,回去休息。

  過了一會兒,蘇亞莉的妹妹妹夫,蘇亞梅和鍾民帶著小泥巴趕過來了,各種問各種說話,還有一些別的親戚也過來了,於是余道寧等人就回去了。

  唐棠做了一個很長的夢,是天上一日地下一年的那種長,在她昏迷的這近十個小時裡,她好像過完了幾十年似的。

  在她的夢裡,她和鄭吳驍從生下來就認識了,然後一起念幼兒園、學前班、小學、初中、高中、大學……無論在哪個階段,他們都是同桌,桌子上劃著名三八線,為誰的胳膊多伸過來了一點兒而鬥嘴;考試的時候,唐棠在帶香味的橡皮上寫滿了選擇題的ABCD,扔給鄭吳驍;因為鄭吳驍凶了她幾句而哭鼻子慪氣,直到鄭吳驍請她吃了冰淇淋才和好,夢裡鄭吳驍是跑了好遠好遠才買到冰淇淋,差不多是穿過了一個沙漠,還淌過了一條河,冰淇淋遞給唐棠的時候,都化得差不多了,到處流湯;一起念了大學,一起去到處找工作,上班,下班,鄭吳驍每天都會買菜回來,唐棠用小刀切菜做飯,鄭吳驍說現在你不用擔心你爸爸自殺了,你可以用正常的刀切菜了。

  在夢裡,唐棠和鄭吳驍吃完晚飯,手拉著手在沙發上坐著,看著看著電視就睡著了,睡著了的唐棠又做了一個夢。

  夢見他們倆已經七老八十了,身體也不太好,鄭吳驍花了很大力氣在院子裡種了好多花給她。

  院子裡還有一棵好大好大的西府海棠,花開得比朝霞還要絢爛。

  在真實的世界中,唐棠出生的時候,正是西府海棠怒放的季節,蘇亞莉生她的醫院病房窗外就是一棵幾十年的西府海棠,粉粉白白的花朵,好像都快伸到病房裡來了。

  唐棠生在晚上,唐華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她就安安靜靜地睡在蘇亞莉的旁邊,唐華覺得,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好看的小孩。

  唐華看看孩子,又看看窗外,窗外的西府海棠在路燈的照耀下,美好得不真實,這位飽讀詩書的新任老爸,忽而想起了蘇軾的《海棠》:「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空濛月轉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就叫唐棠吧。」唐華心裡想著。

  在那個夢中夢裡,唐棠和鄭吳驍在種著西府海棠的院子裡相伴到老,唐棠醒來,發現自己和鄭吳驍躺在沙發上睡著了,頭髮還是黑的,皮膚光潔,唇紅齒白,還正青春年少,她忽然搖醒了鄭吳驍,「我們明天就結婚!」

  鄭吳驍睡眼惺忪地看著她。

  「我們明天就結婚,好嗎?」唐棠說。

  「好啊。」鄭吳驍說。

  「拉鉤哦!」唐棠說。

  這時候,唐棠終於真正地醒過來了,看見了病床前的鄭吳驍,她在半夢半醒之間,向他伸出了拉鉤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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