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亂的一夜

2024-06-06 01:26:06 作者: 小島

  1999年的時候,有媒體回溯過往,盤點了過去20年,中國百姓的發家史。

  要說五六十年代的時候,那是「越窮越光榮」,不然電影《青松嶺》裡頭的大壞蛋怎麼叫「錢廣」呢?聽名字就透出壞來。英國記者韋茲曼1964年寫的《飢餓的中國》裡頭有一句:「在沒有欲望的年代,財富對於大多數中國人沒有吸引力。」

  身而為人,不會沒有欲望,只是欲望需要賓語。沒吃過蛋糕,也沒見過別人吃蛋糕時陶醉的樣子,便不會對蛋糕生出欲望,因為你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這種東西。

  1978年之後,國門打開,大家見識了美食珍饈,錦衣華服,燈紅酒綠,紙醉金迷,撩撥了神經,滋生了欲望。錢,也就越來越重要了。

  之後的二十年,每年都有各種各樣的人,擠上了歷史大潮中不定期啟航的財富之船。

  站在祁家門口,看見鄭吳驍離開的背影,唐棠想跟上去,又停下腳步。

  

  她抬頭,透過樓道里污濁的窗戶,看見外面的天空,層雲密布,好像要下雨。

  他們出發之前,小泥巴玩困了睡著了,這會兒不知道醒了沒有,「我去接小泥巴回家了。」唐棠對余道寧說。

  「要不要跟祁斟說一聲我們走了?」陳冬冬說。

  「這情況……我們悄悄走了就行吧。」余道寧說。

  陳冬冬回了自己家,唐棠去余道寧家,小泥巴還睡得呼呼的,唐棠把她搖醒,牽著往回走。

  一走進家門,看見小姨夫鍾民過來了,正跟唐華聊天,說是最近忙完了,保姆也回來了,能把小泥巴接回去了。

  唐棠給小姨夫泡了茶,抓了些瓜子花生出來,「哎呀,就坐一會兒,別麻煩了。」鍾民說,然後跟唐華抱怨起股票的事兒。

  鍾民1997年就開始炒股了,大約是夏末秋初的時候,他看大家都掙錢了,就跟風去證券公司開了股票帳戶,投了四萬塊錢進去。反正也不懂,看人買啥就跟著買,看人推薦深發展,就買了,半個多月掙了一萬六,喜上眉梢,又追加了些錢。沒想到年底的時候被套牢了,1998年6月份解套了,不死心,又追加了錢,沒想到一個月之後又被套牢了。這事兒他老婆蘇亞梅不知道,他也不敢說,今天想起來實在心裡煩,就跟唐華叨叨了幾句,唐華也就安慰了一番。

  看外面天氣快要下雨,鍾民也就不久留了,帶著小泥巴回了家。

  這會兒,祁麟正在外頭和同事趙穎逛街,完全不知道家裡已經因為她的事情鬧得亂糟糟的了。

  趙穎說:「你知道XX和XX馬上要結婚了吧?那天碰見我,已經把喜帖塞給我了。等星期一上班,他們碰見你,肯定會給你喜帖的。」

  祁麟說:「……他倆認識多久了?半年?」

  「好像還不到半年呢!」

  祁麟撓撓頭,「我能給他們寫張欠條嗎?寫『欠份子錢100元,下個月發了工資還』。」

  趙穎大笑起來,「是啊,我也吃不消了,最近扎堆結婚的太多了……不過你的欠條倒是不用了,你知道他倆什麼時候擺酒席嗎?咱們單位發工資的第二天。」

  祁麟也笑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趙穎說:「其實單位里的人私下裡都說,說你這婚離得太不值當了,不離的話,你應該能趕上這趟分房的末班車。」

  「這有什麼值當不值當的。我現在又不是沒地方住。」祁麟說。

  兩人走在大街上,遠處是塵土飛揚的建築工地,近一點的地方堆放著各種建築材料,一群小孩子在高高的河沙堆上玩沙子。

  1998年,國家開始著手把福利分房政策改為貨幣化、商品化的住房政策,也就是說,停止福利分房,房子要個人花錢買。之前分到的房子,現在可以讓職工以成本價或標準價的方式買下來,也就是「房改房」。

  祁家現在住的房子,是祁麟爺爺單位分的,祁麟父母剛結婚的時候住的是祁銘單位的宿舍,後來懷了祁斟,執意生下來,雙雙開除公職,就離開了宿舍,過來跟著祁麟爺爺奶奶住,所以祁麟是5歲的時候來到這個居民院的,而祁斟就生在這裡。後來爺爺去世,奶奶去跟著大兒子、也就是祁麟的大伯住了,這套房子就成了祁家一家四口在住。

  在「房改房」階段,有一個模糊概念,就是新房算不算「已住房」?新修房子,現分給職工,然後讓職工以便宜價格買下來變成自己的房子,行不行?沒有明確說法。所以很多單位就開始「突擊建房」,城裡這兩年多了很多新房子。

  很多單位都規定,享受房產福利的職工必須是已婚職工,導致了這兩年很多人為了獲得房子而迅速結婚,甭管談到什麼份兒上了,先結了再說。像祁麟這樣,在分房之前離婚的,很是稀奇。

  他們所在的居民院,雖然說是一個院子,但是裡頭的房子並不是一家單位,而是分屬好幾家單位的。祁家和余家的房子都是印刷廠的房子,祁家爺爺之前是印刷廠的領導,分了這套房,去世之後就給孩子住了;余道寧的爸爸余文杰現在是印刷廠的中層幹部,分了這套兩居室,「房改房」已經花錢買下來了。這陣子,印刷廠也是在趕福利分房的末班車,因為余文杰房子已經落定,就沒什麼利益牽扯了,所以被推選為分房委員會的副會長。

  祁麟抬頭看天,只見雲層越來越厚,天色也越來越暗了,颳起了風,還挺冷的,她和趙穎都沒帶傘,就匆匆道別,各自回家了。

  她不知道,家裡正是一場腥風血雨在等著她。

  她的前婆婆,也就是楊曉星媽媽,本來是想在祁家一直待著,等到祁麟回來問個明白,但是祁麟遲遲未歸,她又有點急事,就先走了,說晚點再過來。

  楊曉星媽媽走了之後,胡玉茹坐立不安,什麼事都幹不了,她想了想,拉著祁斟出門去找祁麟。

  在外面轉悠了一個小時,把祁麟經常活動的地方轉了個遍,也沒看見祁麟,就準備往回走,看祁麟是不是已經回家了。

  當母子倆走上回家的樓梯,聽見上頭一陣騷動,有人看見他們,就說:「回來了!回來了!」

  祁斟抬頭一看,看見樓道里站著不少人,心裡納悶,鄰居說:「你們可回來了,出事了!」

  「怎麼了?」祁斟話音剛落,就看見自己家的大門上釘滿了交叉的木條,釘得結結實實的,把大門都封死了。

  熟悉的家門變成這個樣子,看起來有種特別不真實的感覺,祁斟跑到大門口,試圖把木條弄開,可是釘子釘得又密又深,根本弄不開。

  「這是誰弄的?!」祁斟非常震驚,對著眾人問道。

  「大概半個多小時之前吧,來了一群大漢,手裡拿著木條錘子,三下兩下就把你們家門給釘死了。」有一個鄰居說道。

  祁斟和媽媽一時間都愣了,不知道什麼情況,就說去派出所報警,正往樓下走,這時候樓下走上來一個胖胖的女人,看見母子倆,就說:「你們是祁銘老婆孩子吧?跟你們說一聲,這房子是我的了,明天一早跟我去廠裡頭簽字,把這房子騰出來。」

  胡玉茹大驚失色,「你……你什麼意思?這是我們家,什麼時候變成你的房子了?」

  「這是印刷廠的房子,應該給印刷廠的職工住,你們兩口子誰是印刷廠的啊?」胖女人說。

  胡玉茹一時語塞,「……孩子爺爺是印刷廠的,這是當年分的,孩子爺爺分的房子,我們當然可以住了!」

  「老皇曆了啊,該翻篇了啊,印刷廠統共就這點兒房子,現任職工里夠資格的,都不夠分,你們住這麼久,差不多可以了啊。」胖女人說。

  這胖女人名叫萬霞。單位分房就是論資排輩,看級別、職務、職稱什麼的,以此打分排序,輪到她這塊兒,沒房子了,但她覺得自己理應夠格分房子,於是就把廠里現有的房子盤算了一遍,覺得祁家這套房子有戲,就找人釘死了房門,想強迫他們騰出房子。

  「這房子該誰的不該誰的,得單位領導說了算,你直接就把房門釘死了,算怎麼回事?孩子明天還上學呢,書包都在裡頭。」胡玉茹說。

  萬霞擺擺手,「哎,你就別跟我講道理了,你看我像講道理的人嗎?」

  萬霞是這一帶有名的悍婦,還是年輕媳婦的時候就曾經手持菜刀攆著丈夫滿街跑,罵街可以罵三五個小時不重樣,也不喝水;她弟弟萬輝是個遊手好閒的混混,今天這幫釘門的人應該就是她弟弟招呼來的。平日裡姐弟倆聯手會接點活兒掙點外快,什麼活兒呢?比方說一家飯店老闆嫌另一家飯店開在附近搶了生意,便花錢請這姐弟倆去找事兒砸場子,萬霞會找一群伶牙俐齒的農村婦女去吃飯,一會兒說飯里有蒼蠅,一會兒說飯里有石子,一言不合就開始罵街,萬輝就帶著哥們兒弟兄,要麼在旁邊火上澆油,鼓掌捧哏,要麼就作勢要幫婦女們出頭,要打架。根基不深的外地人在這裡做生意,被姐弟倆轟走的,少說也有三五家。

  所以一般來講,大家但凡能不招惹這姐弟倆,就一定不招惹,胡玉茹真是萬萬沒想到,怎麼就撞上了這麼兩個鬼見愁。

  兩邊人馬正在爭吵著,忽然電閃雷鳴,傾盆大雨嘩嘩地就下了起來,胡玉茹急了,「不說別的,就說你現在把這門釘死了,我們一家人今天晚上住哪兒啊?」

  「姐姐,你們一家人今天晚上住哪兒,包括以後住哪兒……跟我有什麼關係啊?」萬霞說。

  「我現在就去派出所,我就不信了……」胡玉茹拉著祁斟就準備往派出所去。

  「沒有用的,我打聽過了,你們這套房子,什麼證件都沒有,你拿什麼來證明說這房子是你們的啊?」萬霞說。

  早年的福利分房,沒什麼手續證件,單位領導說分哪套房子給哪個人住,也就住了,如果真要證明房子是自己的,得現找領導開證明,可這套房子是祁家爺爺時候分下來的,雖說是爺爺挺大歲數的時候才分下來的,這也好多年過去了,負責這事兒的領導已經去世了。

  「你們明天來一趟廠里,把字簽了,把這房子騰出來,我二話不說,打開門就讓你們進去好好的收拾東西,你要是跟我這兒犟,跟我這兒鬧,跟我這兒東拉西扯拖泥帶水沒完沒了,你倆孩子哪兒上班哪兒上學我可是清清楚楚,找人給弄瘸了弄殘了,我跟你說,你人影子都找不著。」萬霞冷冷淡淡地說。

  胡玉茹停下腳步,氣得渾身發抖,眼淚在眼眶裡打轉,祁斟想要衝上前去掰扯,被胡玉茹拉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萬霞離開了,鄰居們圍著母子倆一頓安慰,胡玉茹木然地走下樓去,站在單元門口屋檐下哭了起來,祁銘有事外出了還沒回來,她又想起祁麟懷孕的事情,一時間簡直腦子空白,六神無主。

  這時候,雨里有人舉著小花傘走了過來,走近了一看是楊曉星媽媽,她對於祁麟懷孕這事兒耿耿於懷,今天搞不明白她晚上睡不著覺,所以把自己的事情弄完,即便下著大雨也過來了,主要是看祁麟回來沒有。

  一過來就看見胡玉茹在哭,問完前因後果,她一邊大罵萬霞不要臉,一邊安慰胡玉茹。六神無主中碰見前親家,就算是前親家,這會兒也讓胡玉茹感覺有安全感了許多,一個勁兒地哭訴。

  鄭吳驍在祁斟門口聽到祁麟懷孕的事情,心情跌入低谷,回到家裡,趴在書桌上,書桌上鋪了一塊玻璃,玻璃貼在臉上冷冰冰的,此時此刻,他真想把這塊玻璃掀起來在地上砸了,看看那四分五裂玻璃渣子亂濺的樣子。

  他走到床邊,蹲下身,從床底下拖出一個紙箱子,紙箱子還挺重的,打開箱子,裡頭是上百塊印章大小的青田石,還有松木印床、砂紙、轉印貼、磨刀石、刻刀、勾線筆……每一枚青田石上,都刻著「祁麟」二字。

  祁麟結婚的時候,他送了祁麟一枚刻著名字的青田石印章,因為祁麟是會計,用印章的時候多。當時大家都夸這章刻得好,小篆字體真好看。祁麟收到禮物特別開心,說看不出來啊你小子還有這手藝,鄭吳驍就笑笑,說你看不出來的事情可多啦。

  沒人知道,在最後刻成這枚滿意的印章之前,他刻了上百枚,這些不滿意的印章,如今就沉甸甸地放在這床下的紙箱裡。

  這會兒,他把印章一枚一枚地拿出來,立在地上,很快就鋪了一片。

  他拿起刻刀在手裡翻看,刻刀好久沒用,都鈍了,大概是沾了太多手汗,有點鏽跡,他想起刻章那段時間,手上常常被劃出血,也流過很多次眼淚,不是因為手指劃傷哭的,而是想到祁麟結婚,心裡痛苦。

  他把印章又一個個收拾回去,他決定不去想祁麟了,現在不想了,往後也不想了,再也不想了。

  這時候有人來敲門,鄭吳驍去開門,一個鄰居過來找鄭吳驍的爸爸借東西,鄭吳驍說爸爸沒在,鄰居就隨口說起了祁家的事情,鄭吳驍心裡沉了一下。

  他想去祁家看看,又想起三分鐘之前自己剛剛下的決定,然後告訴自己,先過去看看,忘記祁麟的事情,明天再說。

  於是拿起鑰匙和傘,出了門。

  走到祁家樓下,看見胡玉茹正在哭,楊曉星媽媽正在安慰,祁斟站在旁邊,很茫然的樣子。

  「要不……你今天晚上住我家吧。」鄭吳驍對祁斟說。

  「我爸媽怎麼辦?我姐怎麼辦?」祁斟說。

  「都住我家去,我把我的房間騰出來給你們,阿姨和你姐住我屋,叔叔和你住客廳,我家有摺疊床,我睡廚房就行。」鄭吳驍說。

  這會兒,鄭吳驍聽見楊曉星媽媽說:「這樣,我讓曉星回家住,你們一家人去住那婚房……那一居室不就行了。」

  楊曉星運氣好,剛結婚就分到一套房,也就是離這裡不遠的一居室,家裡人給收拾收拾,當婚房用,祁麟結婚以後就搬到那裡了,就是在那套房子那裡出現了綠繩鑰匙,之後離婚,祁麟就是從那裡搬回家的。

  要是在當前這情況下,祁家四口搬去了那套房子,十有八九,這復婚就復定了。

  「祁麟這孩子,怎麼還不回來!是要把人急死嗎?」胡玉茹心煩意亂地叨叨。

  「可能沒帶傘,在什麼地方躲雨,等雨小了再回來。」祁斟說。

  「要不你打著傘出去看看,搞不好你姐就在附近哪個屋檐底下躲雨呢……你姐現在這個身體情況,可不能淋雨!」楊曉星媽媽對祁斟說。

  祁斟打著傘往小區外頭走去。

  鄭吳驍站在這裡,感覺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外人,他覺得四肢僵硬,心裡也是形容不出來的灰燼一樣的感覺,他沒話找話地說:「阿姨,去我家坐坐吧,這兒冷,別著涼了。」

  「我還是在這兒等他們回來吧。」胡玉茹看起來十分憔悴,「好孩子,你回去吧。」

  「我沒什麼事,我也在這兒等著。」鄭吳驍說。

  無比漫長的二十分鐘過去了,遠遠地看見兩個人打著傘快步走了過來,正是姐弟倆了,祁麟本來已經快到家了,結果下起暴雨,於是就在居民院不遠的小商店裡躲雨,祁斟出去看見小商店裡擠滿了躲雨的人,喊了一嗓子,祁麟果然在裡頭,兩人就一起回來了。

  祁麟看起來憂心忡忡,看來祁斟已經把情況告訴她了。

  胡玉茹看見祁麟,又哭著數落叨叨了一通,祁麟也就簡單解釋了一下。

  天色漸晚,當務之急是今天晚上住哪兒。

  楊曉星媽媽又再次提起讓他們一家四口去住那一居室的事情,祁麟嘆了一口,沒說話,抬頭看媽媽的表情,看她什麼想法。

  「要不今天晚上就麻煩曉星跟你們擠擠,我們就去借住一晚上吧。」胡玉茹哭完了看起來有些疲憊,這話又是說給楊曉星媽媽聽,又是說給祁麟聽。

  祁麟轉頭看著楊曉星媽媽,「曾阿姨,那我們今天晚上就去借住一晚上,我……我們付住宿錢給你們。」

  祁麟聲音很小,跟她平時說話時眼睛明亮、聲音爽朗的感覺完全不同,她眼瞼低垂,鄭吳驍看不清她的眼神,也能感覺出那種黯淡和無助。

  那是一種寄人籬下,拿人手短吃人嘴軟的無力感。房子這情況,祁斟跟她講了,她一琢磨,這還真不是什麼一家四口需要去哪裡短時間住一住的問題,而是很有可能一家四口從此就沒有了房子流離失所的問題,她還有個大伯,奶奶跟著大伯住,可大伯家遠著呢,房子又只是將將夠住而已,她還有大姨和小舅舅,同時也有大姨夫和小舅媽,兩家還各有小孩,誰家的房子、日子都緊巴巴的。住旅館?幾天也就罷了,問題是這個事情到底什麼時候解決真是沒譜的事兒。想來想去,對一家人來講,楊曉星媽媽說的這個提議,目前是最可行的了。

  但她感覺很屈辱,這輩子沒這麼屈辱過,不得不低頭,原來就是這種感覺啊,乾乾脆脆地離了婚,一副很硬氣很有原則的樣子,怎麼,為了住處,這一大家子灰溜溜的又住進前夫的房子了?你的硬氣呢?原則呢?說起來高高在上,不得了的樣子,結果房子面前一毛錢不值,都是狗屁。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覺,怎麼覺得楊曉星的媽媽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呢。是幻覺,肯定幻覺吧,人家這是念及舊情,幫他們一家渡過難關呢,她就別在這兒小人之心了,錢要給的,錢是一定要給的,這是她最後僅存的一點尊嚴。

  「哎呀,什麼住宿錢啊?小麟,都是一家人,你說什麼呢!」楊曉星媽媽說。

  祁麟聽見楊曉星媽媽叫「小麟」的時候,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她字斟句酌地說:「曾阿姨,住宿錢肯定是要給的,怎麼能不給呢?我和楊曉星已經離婚了啊,咱們不是一家人了,你們騰出房子給我們住,已經很麻煩你們了,錢肯定要給的,不然我心裡也過意不去。」

  楊曉星媽媽說:「你這孩子,到現在還不肯說實話嗎?」

  祁麟一頭霧水:「什麼?」

  剛才祁斟去接她,慌慌張張地把房子的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忘了跟她說楊曉星媽媽過來,發現了醫院化驗單的事情。

  「你還不肯說?你要瞞著我們到什麼時候?」楊曉星媽媽佯怒道。

  「我不知道什麼事情啊……」祁麟說。

  「我們看見醫院化驗單,你懷孕了。」胡玉茹說,「這麼大的事情,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們。」

  祁麟在心裡恍然大悟,「不是……」

  「白紙黑字啊小麟,我們看得清清楚楚。」楊曉星媽媽說。

  祁麟心想,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她是以為我懷上了楊曉星的孩子,才這麼熱情要收留我們一家人的。

  祁麟正要解釋,這時候祁銘急匆匆地從雨里出現了,大家圍住祁銘,把房子事件的來龍去脈又說了一遍。

  一團亂麻中,鄭吳驍走到祁麟跟前,「我能跟你說句話嗎?」

  祁麟抬頭看見鄭吳驍,只見他的眼睛在昏黃的路燈下看起來有些閃爍。

  祁麟非常疑惑,「你要說什麼?」

  鄭吳驍走到了離大家稍有距離的一個角落裡,祁麟也跟了過去。

  「你不要勉強你自己。」鄭吳驍說。

  祁麟也不知道說什麼,苦笑了一下。

  「住處什麼的,大家一起想辦法,要是覺得一家人去住別人家裡不方便,你們就分開住,你去余道寧唐棠她們那裡住一下,祁斟跟我住,阿姨叔叔看看能不能去親戚家住,或者要是不嫌棄,我們家店子後頭還有一間小屋,可以洗澡做飯。」

  「謝謝你了,我……」

  鄭吳驍打斷她,他看起來有些激動,「不要因為沒有地方住就勉強自己去幹什麼幹什麼的,這樣看起來真的很可憐。」

  他是真的覺得,強迫自己低頭,做本不願意做的事情,這樣子的祁麟,看起來真的無比可憐。他只見過她眉飛色舞意氣風發的樣子,沒見過她這個樣子,看不下去,受不了。

  「如果真的不想在一起就不要在一起啊,有了小孩就非要在一起嗎……」他頓了一下,低下頭,「如果不喜歡他了,就不要復婚,不要因為房子復婚,不要因為孩子復婚。」

  祁麟愣住了,她印象里的鄭吳驍,還是個小孩,他們通常聊天的內容無外乎吃東西啦,打遊戲啦,或者一些隨隨便便的很日常的東西,她完全沒想到,鄭吳驍會跟她說這樣一番話。

  她一時間不知道怎麼接話,「你這小孩兒今天怎麼……」

  「我不是小孩了,我明年就18歲了。」鄭吳驍直視著祁麟。

  「在我看來還是小孩啊。」祁麟隱隱有點慌亂。

  「我養他好了。」鄭吳驍說。

  「什麼?」

  「如果小孩生下來,我養他。」

  祁麟徹底呆掉了,感覺恍惚了一下,不知道面前站的人,到底是誰,熟悉,又陌生,好像是個男孩子,又是個男人,是從小就認識的那個鄭吳驍嗎?玩泥巴那個?他現在站在跟前,他在說什麼呢?

  沉默了好長一陣,祁麟撓撓頭,「我沒有懷孕啊……」說完又感覺「我在說什麼?我跟一個小孩說這個幹什麼?這都是什麼跟什麼啊……」

  「啊???」

  「夢露懷上了沈東籬的小孩。」

  「啥???」

  「她家親戚在醫院上班,她擔心親戚知道,就想借別人身份證去做檢查。她也不能借你們的呀,不知道怎麼就想到我了。那會兒我還沒離婚呢,心說借就借唄,就借給她了,誰知道弄出這麼大個誤會來。」

  鄭吳驍半天沒反應過來,等他終於反應過來,他覺得……簡直開心到想去雨里跑兩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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