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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窪另一邊的姐姐

2024-06-06 01:26:04 作者: 小島

  祁麟穿一件暗黃色毛衣,深灰色燈芯絨褲子,頭髮上戴了個深色發箍,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發箍的關係,她比平時少了幾分明艷,很顯小似的。她在調料區拿起一瓶醬油翻看。

  「胡阿姨應該很欣慰啊!」鄭吳驍走到祁麟旁邊笑著說。胡阿姨就是指祁麟的媽媽胡玉茹。

  「啊?」祁麟抬起頭,「她欣慰啥?」

  「孩子都會打醬油了啊!」

  「她孩子何止會打醬油,還會打人呢!」祁麟笑著揚起醬油瓶子,佯裝要打他,鄭吳驍躲開了。

  

  不過說起打人二字,祁麟就看了看鄭吳驍左眼附近,傷倒是早好了,只是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疤。鄭吳驍看見祁麟正在看他眼睛,輕輕垂下眼瞼,躲開她的視線。

  「店裡就你一個人在?」祁麟說。

  「他們有事,晚點回來。」鄭吳驍說。

  「這都快六點了,你晚飯吃什麼呢?」祁麟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鍾。

  「我守著個店子還能沒吃的?一會兒開水泡點泡麵。」鄭吳驍笑了起來。

  「我看行。」祁麟笑著付了錢,走出了門店。

  鄭吳驍繼續寫作業,二十多分鐘後,門口進來一個白衣服的夥計,端著個托盤,「菜擱哪兒?」

  「什麼菜?」鄭吳驍一臉疑惑。

  「點的菜啊!」夥計說。

  鄭吳驍趕緊把桌子上的作業騰開,夥計把飯菜一盤一盤放在桌子上,「有個女的點的,說送這兒來,錢已經給完了。」說完夥計就往外走,想起什麼似的回頭,「我晚點來收碗。」

  小桌子上,飯菜的熱氣氤氳著,一盤是青蒜苗炒的回鍋肉,一盤是熗炒的蓮花白,還有一大碗蘿蔔湯和壓得緊緊實實的大白米飯,非常香。

  鄭吳驍的腦海里出現了一個畫面,穿著暗黃色毛衣的祁麟,站在小飯館裡,對盛飯的夥計叮囑,多盛點兒啊,小孩兒長身體呢!

  一時間,有些感動,想起很多往事來。

  第一次見到祁麟,是什麼時候呢?他在腦海里不斷地追溯,追溯到記憶里最早的祁麟的模樣,有種奇異的五彩斑斕。

  那是1987年,鄭吳驍5歲,和爸媽一起搬進這處居民院。

  如今,院子大門一出去便是鬧市,吃的喝的全有,那會兒不是,那會兒居民院外頭是一片稻田,夏日裡青綠青綠的,夜裡還能聽見蛙鳴。

  多走幾步,有一條小小的馬路,兩邊是店鋪,賣一些糧油米麵、生活用品。那會兒店鋪都是排門,一條條長長的、扁扁的厚木片挨著組合成門,早上開張,把排門一扇扇卸下來,晚上打烊,把排門一扇扇組合回去。

  第一次碰見祁麟,是鄭吳驍剛搬過來不久,某個傍晚,吃完晚飯,媽媽吳靜帶他去這馬路上散步,吳靜遇上一個熟人,興高采烈地聊起天來,就讓5歲的鄭吳驍在路邊自己玩。

  那是夏天裡一個剛下過大雨的傍晚,馬路邊沿多有不平整處,而不平整處里皆有積水,某一窪積水裡五光十色的,是之前有汽車經過滲出的汽油滴在上面,成了油膜,反射出美麗的光。

  鄭吳驍蹲在水窪邊看,覺得有趣,過一會兒,水窪里多了一個倒影,臉映在油膜上,非常斑斕。鄭吳驍抬頭,只見一個姐姐蹲在水窪的另一頭,「小孩兒,你在看什麼呢?」她問鄭吳驍,「裡頭有魚麼?」

  這便是他與祁麟的第一次碰面。當時祁麟是什麼樣子,穿的什麼衣服,鄭吳驍每次回憶起來,都會得出不同的結論。比方說看完李若彤演的《神鵰俠侶》之後,他會覺得,那一天祁麟穿的一定是一條白色的連衣裙,長頭髮;看完《灌籃高手》後,又覺得那天祁麟一定是留著晴子那樣精神的留海和短髮,穿得活潑又利落。

  這段記憶隨著他的成長,在不斷地修改和潤色,最後變得有點不真實起來,就像一個夢境。

  大約是1992年或者1993年的時候,忘了具體是怎樣的起因,大家就相約每周三去祁斟家裡寫作業,那時候祁麟大約十五六歲,他們在祁斟房間裡寫作業的時候,祁麟在自己的房間裡寫作業,鄭吳驍出來上廁所或者喝水的時候,會在祁麟的房間門口停留幾秒,若干個幾秒,拼湊出這一年他對祁麟的記憶。

  多數時候,祁麟都端端正正坐在書桌前,鄭吳驍只能看見一個背影而已。

  祁麟的書桌正對窗戶,窗戶外面支著架子,放著竹篾,竹篾上似乎總是曬著點什麼,有時候是蘿蔔乾,有時候是白菜乾,有一次他們正在寫作業,祁麟敲門進來,拿著一個白瓷碗,裡面是滿滿的南瓜子,她笑著說是前幾天收拾南瓜剩下的,曬乾了,給大家當零食。這南瓜子上殘留著南瓜的纖維,有種別樣的清香。

  那一年,鄭吳驍家裡的日曆總是撕錯——家裡日曆一直都是鄭吳驍在撕。有時候才周二呢,日曆就已經撕到周三了。而有時候已經周四周五了,日曆還停留在周三那一頁。

  在這段時間裡,鄭吳驍第一次見到祁麟哭。

  準確講,這是他人生第一次見到一個少女傷心落淚,小女娃娃那種咿咿呀呀的哭不算數的。

  那天是周三,祁爸爸祁媽媽都不在家,祁斟出門買蚊香去了,其他人還沒到,鄭吳驍敲門,祁麟開的門,低著頭,招呼了一句「來了啊」,轉身就進了自己房間,房間門掩上了,露出一個縫,起了點風,門縫大了一點,鄭吳驍看見祁麟趴在床上,窗戶上掛著的風鈴叮叮噹噹響。

  他聽見祁麟在哭,但他不敢問什麼,他在門口站著,不知所措,又非常難過。

  之後祁斟帶著蚊香回來了,其他人也陸陸續續來了,祁麟如常和大家說說笑笑,沒人看出她有什麼異樣。

  後來,祁麟就去鄰近城市的一所中專學校念會計去了,後來鄭吳驍才知道,那段時間,祁麟爺爺病了,花了很多錢,加上之前的超生罰款,祁家經濟上十分窘迫,於是讓祁麟放棄高中,去念了中專,好早點掙錢。

  鄭吳驍覺得,她趴在床上哭的那一天,一定是非常委屈的。

  念中專之後,祁麟越來越漂亮了,每次回家,好像都更漂亮了一些。同學帶她去打了耳洞,不過她總是拿一根茶葉梗穿著,說是懶得戴耳環,又怕長合了,白打了。

  大約就是在這個時期,很多人聽聞了祁麟很美這件事,追求她的人越來越多了。

  之後,她結婚了。

  結婚的時候,他們都送了她小禮物,鄭吳驍送了她一枚小小的印章,自己用青田石刻的祁麟二字。

  鄭吳驍把菜和米飯全部吃完了,除了干辣椒和花椒,其他連湯汁都不剩。他覺得挺開心的,甚至可以用「幸福」來形容。

  他打開收音機,廣播裡正在閒聊千禧年的各種騙局,其中一則關於「世紀嬰兒」的,說是從去年開始,就有消息說聯合國世界衛生組織宣布,只要是2000年1月1日0時整出生的嬰兒將被命名為「世紀嬰兒」,可以享受一系列優惠,包括由聯合國頒發的無國籍「世界公民」護照,每個月500美金的終身津貼,去任何一個國家旅行或者居住享受優惠待遇……當然必須是自然出生的嬰兒。這本是1998年愚人節的騙局,不知道怎麼的,一路傳到國內,竟有點信誓旦旦的意思。

  鄭吳驍聽著廣播,跟著主持人笑了會兒,爸媽回來了,他可以回家了。

  過沒幾天的周末,余道寧邀請大家去她家吃好吃的,因為她媽媽心血來潮做了滷雞爪,味道不錯。大家就都過去了,唐棠把小泥巴也帶去了。

  唐棠看見鄭吳驍,心裡還是湧出一股憂傷,不過鄭吳驍看起來心情挺好,一直嘻嘻哈哈的。

  祁斟看見鄭吳驍,心情有些複雜,一時不知道跟他聊什麼,兩人也就沒有講多少話。

  中途來了一個鄰居帶著小孩過來串門,看見小泥巴便逗弄起來,小朋友,爸爸呢?媽媽呢?幾歲了?特長是什麼?有沒有學樂器?沒有學啊?你看我們寶寶就會彈鋼琴,讓你爸爸媽媽給你報班呀……算術怎麼樣了?我們寶寶都會一百以內的加減法了哦……

  余道寧聽得有些心煩,就接話道:「我們小泥巴還會一萬以內的加減法呢!」

  「一萬以內的加減法?」鄰居愕然,隨後又笑,「開玩笑呢!」

  「沒開玩笑。」余道寧說,轉身看著小泥巴,「六千六百六十六,減去六千六百六十六,等於多少?」

  小泥巴愣了一下,「零?」

  「對了。那九千九百九十九,減去九千九百九十九呢?」

  「也是零吧……」小泥巴撓撓頭。

  眾人都笑了起來。

  鄰居走了之後,余道寧爸媽也出門遛彎了,大家聊起之前一次晚自習停電,祁斟、陳冬冬和班裡另外幾個男生圍坐閒聊,其中一個男生拿出一塑膠袋麻辣鴨脖讓一塊兒吃,於是大家就邊吃邊聊,忽然陳冬冬嘀咕,這鴨脖子哪裡買的?肉少,味兒也淡。祁斟說,我覺得挺好吃的啊!後轉念一想,就問你從哪兒拿的鴨脖子?陳冬冬比劃了一下位置,說就這袋子裡啊,祁斟說,那是我剛吃完的……

  大家笑得不行。

  他們邊啃雞爪邊看電視,忽然,電話鈴響了起來,余道寧接起了電話,「餵?」

  「寧寧,我是胡阿姨,祁斟在你們那裡嗎?」電話那頭是祁斟媽媽胡玉茹,聲音聽起來很著急。

  「在呢,我讓他聽電話。」

  祁斟過去接起電話,「媽,怎麼了?」

  「你知道你姐去哪兒了嗎?」

  「我不知道啊,加班?」

  「我給她辦公室打過電話了,沒人接。」

  「那就是逛街去了唄!一會兒肯定就回來了。」

  「我現在就要找她!」

  「媽,怎麼了?」

  電話那頭深呼吸一口氣,「要不你回來一趟吧。」

  掛了電話,祁斟一頭霧水,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心裡有些忐忑,於是跟大家說「我回去一趟」,然後就要往外走。

  「怎麼啦?」陳冬冬放下手裡的雞爪。

  「我也不知道啊,我媽讓我趕緊回去一趟。」

  「是不是出什麼事兒啦?」余道寧說。

  「聽我媽聲音挺著急的。」祁斟說。

  「我們陪你過去看看。」余道寧說。

  「不用了吧……」祁斟說。

  「我們陪你過去看看吧,萬一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呢!」鄭吳驍說。

  「我們可以不進屋,就在門口,要需要幫忙我們就進來,要不需要幫忙,你使個眼色,我們就走。」唐棠說。

  「那好吧。」祁斟說。

  於是大家一起洗乾淨手,朝祁斟家裡走去。

  到了家門口,祁斟拿鑰匙開門進去,其他人站在門口。

  一開門,就聽見一個婦女的聲音,「祁麟這孩子,主意還挺正!這麼大的事情,都不說一聲!」

  祁斟看了一眼說話的婦女,正是祁麟前夫楊曉星的媽媽,祁麟的前婆婆。祁斟又看了一眼自己媽,胡玉茹正坐在沙發上,眉頭緊鎖。

  「媽,怎麼了?」祁斟說。

  胡玉茹一時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前親家,以前是叫親家母的,於是說道:「曉星媽媽今天過來,說是親戚孩子準備考會計,想問祁麟借幾本會計書,先看看。」

  祁斟知道,楊曉星的媽媽還沒死心,希望兩人能復婚。自從祁麟和楊曉星離婚之後,楊曉星的媽媽隔三差五會打個電話過來,沒事找事的說幾句,像今天這種過來借個書什麼的,也是類似的意思。

  「曉星媽媽來的時候,我正忙著鍋里的湯,就讓曉星媽媽自己去書架上拿……」

  「對啊,我就去書架上拿啊,我怎麼能想到,書架上掉下來這麼個東西……」楊曉星媽媽指著放在茶几上的一張紙。

  祁斟拿起這張紙,只見抬頭寫著市第一人民醫院,內容顯示懷孕兩個月,病患名字:祁麟。

  祁斟拿著這張紙,呆住了。

  「你是她媽,她都沒跟你說一聲?」楊曉星媽媽說。

  祁斟媽媽茫然地搖搖頭。

  「你也沒看出點兒異樣?」楊曉星媽媽不甘心地追問。

  「沒有啊……」祁斟媽媽說。

  「這孩子什麼意思啊?難不成她準備偷偷去拿掉?這可不行啊!這也是我們楊家的骨肉,得跟我們商量商量啊!」

  此時,站在門口的四位已經明白是什麼情況了,鄭吳驍感覺腦子轟了一下,空白一片。唐棠看著鄭吳驍,明白他的心情,她也一時間千頭萬緒,心裡複雜極了。余道寧看了一眼他倆,明白他倆這會兒在想什麼。只有完全不了解情況的陳冬冬看著另外三人一臉的震驚,小聲說:「我們在這兒聽也不合適吧……要不,我們走吧?」

  楊曉星媽媽繼續說道:「現在這種情況,說真的,我覺得他倆復婚合適。為了孩子,也得復婚啊。」

  鄭吳驍沒有說話,直接走下樓梯,朝自己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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