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三十六計
2024-06-06 01:26:02
作者: 小島
打架事件發生前的第五天。
早上上學的路上,唐棠的襪子滑了好幾回,就是走著走著路,襪子就滑到腳前掌位置去了,她扯了好幾回,索性不管了。
這陣子唐棠竄高了一頭,牛仔褲短了,這條牛仔褲她今年頭回穿,沒注意,出門才發現。褲子短了,襪子下滑,光溜溜露出一截腳脖子,讓她有點尷尬。
「吃早飯了嗎?」身後傳來鄭吳驍的聲音。鄭吳驍騎著自行車,看見唐棠,一隻腳踩在地上停下來了。
「吃……沒吃呢……」唐棠結巴了一下,她這會兒真不想碰見鄭吳驍。
「到底吃沒吃啊?」鄭吳驍笑了一下,從自行車筐里的書包里翻出一罐旺仔牛奶,「給你。」
唐棠接過牛奶,臉紅了一下,把褲子拽了拽,想多蓋住點腳脖子。
「你今天沒跟余道寧一起啊?」鄭吳驍非常慢地在唐棠右側騎著自行車,像蛇那樣扭來扭去
「今天她爸爸送她,走得早。」唐棠有點侷促,她不知道這種侷促是因為穿錯了褲子,還是因為鄭吳驍,或者兩者都有。
唐棠長得挺好看的,大家都這麼說,瘦瘦高高,白白淨淨。余道寧有一年夏天游泳曬黑了,她把兩隻手肘夾著唐棠一隻手肘,「你們快來看,奧!利!奧!」
但是,唐棠站在鄭吳驍面前,就覺得自己挺不好看的,鄭吳驍長得太好看了,頭髮那麼黑,眼睛那麼亮,大熱天不知道是跟人打完球還是什麼的,滿頭大汗地衝進居民院,擰開水龍頭喝水,抬頭看見有人看他,就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唐棠正好見過這一幕,覺得可愛極了。
一對比,唐棠就覺得自己哪哪兒都不好看,頭髮不好看,太細太軟;五官也不好看,眉毛不濃,眼仁也不夠黑;身材嘛,太瘦,沒胸沒屁股。
論衣服,也沒什麼好看的衣服,唐棠家裡,除非衣服破了舊了,或者長個子穿不下了,一般不會平白無故添置衣服,按說這規矩也不是一天兩天,十幾年都過來了,她一點沒覺得有什麼,舊衣服穿著軟和,有什麼不好呢?可自從喜歡上鄭吳驍,她開始想買新衣服了,想把頭髮梳得蓬鬆好看,想穿厚一點的文胸,羨慕別的女同學穿的掐腰的連衣裙,同時又為自己的小念頭感到羞愧。
「你要是用這種慢鏡頭的速度前進,可能會遲到哦!」鄭吳驍笑嘻嘻地說。
「那我走快點。」
「我載你吧。」鄭吳驍提議。
「不不不……我……我挺重的。」唐棠連連擺手。
「我還載過我媽呢!你不會有我媽重的。」
「真不用了,我走快點,不會遲到的。」
「那好吧,那我先走啦。」鄭吳驍說。
唐棠心裡失落了一下,要是鄭吳驍再堅持一句,她馬上就答應。
後悔自己多推辭了一句。
上課的時候,唐棠把旺仔牛奶擺在課桌上,一堆書中間,牛奶罐上的小人一直笑眯眯地看著她。
課間休息的時候,坐唐棠後排的陳悅用筆戳了戳唐棠的肩膀,「你也喜歡安妮寶貝嗎?」
「什麼?」唐棠一頭霧水。
「安妮寶貝啊,寫《告別薇安》那個。」
「不知道哎,沒看過。」
「哦……」陳悅有點失望的樣子。
「怎麼了?」
「還以為你看過她的小說,所以光腳穿鞋呢!」
陳悅借了一本《告別薇安》給唐棠,唐棠隨便一翻,正好看見:「這個女孩喜歡喝冰水。喜歡的裝束是白棉布裙子,光腳穿球鞋。頭髮很長。有漆黑明亮的眼睛。不化妝。」
唐棠覺得,喝冰水對腸胃不好,光腳穿球鞋容易臭腳,而且並不舒服。
再翻一下,「她告訴他,她喜歡上海的地鐵。在站台上等候的時候,她常常有一種欲望。想很突然地跳下去,然後在地鐵呼嘯而來的時候,再奮力爬上台階。」
唐棠更疑惑了,她覺得這本書非常費解,很難看懂,於是還給了陳悅。
上完晚自習,唐棠和余道寧一起說說笑笑走回家,到家之後,發現小泥巴在家裡。
小泥巴是小姨的女兒,今年5歲,一雙大眼睛占了半張臉,因為小姨和老公最近生意特別忙,保姆又回家了,只能托姐姐姐夫幫忙照顧一下。
小泥巴的特長是背GG詞。
一般這麼大的孩子,家長會讓背唐詩宋詞啥的,唐棠小姨和老公天天做生意忙死了,沒工夫讓孩子背這背那,保姆呢,成天就把電視開著,小孩就跟著看電視,茁壯的記憶力總要找到出口,不去記住古文,也一定會記住別的。
別的小孩背著「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小泥巴也會「維維豆奶,歡樂開懷」或者「冷熱酸甜,想吃就吃」,在小泥巴的爸媽看來,一樣的嘛!唐詩嘛,五個字對五個字,小泥巴人家四個字對四個字,稍微差了一個字,又差不了多少,總之勝過那些會背三個字對三個字的,什麼「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這種三個字對三個字的,比他們家小泥巴還差一個字呢。
後來,小泥巴媽媽聽見鄰居小孩背「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數了數,哎喲,七個字對七個字的,有差距有差距。
有次鄰居小孩家長硬是比拼起來了,小泥巴媽媽正有點煩,小泥巴站出來,「我會八個字對八個字的!」鄰居小孩家長驚了,「還有八個字對八個字的呢!」
小泥巴說:「怎麼沒有!」
鄰居小孩家長:「你背來聽聽。」
小泥巴就站直了,背著手,「新春新意新鮮新趣,可喜可賀可口可樂。」
背完了,小泥巴媽媽就啪啪啪使勁鼓掌,「聽見沒?聽見沒?」
唐棠媽媽蘇亞莉給小泥巴鋪了張床,就睡在唐棠房間裡,小泥巴洗完澡,很快就睡得呼呼的,唐棠輕手輕腳收拾第二天上課的書本,她翻到了書包里的旺仔牛奶,看著笑眯眯的小人,心裡暗想:「要是明天還能碰見他就好了。」
說來也巧了,第二天唐棠和余道寧走在上學路上,鄭吳驍又騎著自行車從後面出現了。
「嘿!」鄭吳驍沖她倆打了個招呼。
「早。」唐棠說。
「Goodmoring~」余道寧說。
余道寧看了唐棠一眼,對鄭吳驍說:「你的自行車給我試試,我好久沒騎自行車了。」
鄭吳驍從自行車上下來,把車把手遞給余道寧。
余道寧踩了踩踏板,「不錯哦!」她邊誇讚自行車好騎,邊不快不慢地往前騎去,幾句話功夫,她就遠遠地把兩人拋在身後了。
「你幹嘛騎這麼快!」鄭吳驍衝著余道寧的背影喊道。
「我停不下來啦~~~」余道寧炫技一般騰空了雙手,沖後面擺擺手,一會兒就消失在前方轉角。
唐棠知道余道寧什麼意思,想給她和鄭吳驍創造獨處的機會,她又有點擔心餘道寧這麼做太明顯了,鄭吳驍肯定會猜到她喜歡他。
不過,唐棠很快發現自己多慮了,鄭吳驍笑嘻嘻地只當余道寧和平常一樣發神經,完全沒有多想什麼。
兩人邊走邊聊天,聊了聊新概念英語,鄭吳驍說自己新概念英語第二冊的磁帶弄丟了,兩人在路上買了肉包子和豆漿當早飯,一路走進學校大門,因為老師同學多,所以兩人拉開了點距離,臨近走進各自教室的時候,鄭吳驍笑著沖唐棠揮揮手,「拜拜!」
唐棠心情很好地走進教室,坐在座位上,打開書包看了看旺仔牛奶,摸了摸上面小人的小胖臉。之後的幾天她的心情都莫名雀躍。
直到周日的打架事件。
因為鄰桌的人說了祁麟的難聽話,鄭吳驍就跟人大幹一架,那簡直要拼命的架勢,即便唐棠年紀尚小,愛情小說、愛情電影都沒看過多少,她也能看懂這其中的意味,這是男人為了保護心愛的女人才會做出來的事情,即便男人還只是小小少年。
鄭吳驍跟人打架的時候,唐棠愣住了,她的包里還揣著新概念英語第二冊的磁帶,因為鄭吳驍說自己的丟了,唐棠專門跑去新華書店買了新的,準備今天給他,她猶豫了好久,是保留磁帶上的塑料薄膜,就跟鄭吳驍直說是新買的,還是撕掉薄膜,假裝是自己的,漫不經心說一句「我正好有這盤磁帶,我都聽完了,給你吧。」
愛情三十六計,他們還未學會任何一計,只是憑藉本能在笨拙、熱烈、純粹地追逐和閃躲。
當派出所的警察讓女孩子都走,男孩子等家長來領人的時候,唐棠回頭看了一眼鄭吳驍,看他眼睛已經腫了,臉上髒兮兮的,看不清什麼表情,唐棠心裡好像被一下一下擰的毛巾,從眼眶開始的酸脹感蔓延到整張臉,她走出派出所就哭了出來。
恍恍惚惚地走回家裡,看見小泥巴坐在客廳里,剛洗完澡,手裡捧著旺仔牛奶在喝,唐棠衝進自己臥室,看見放在書桌上的旺仔牛奶已經沒有了,她跑回客廳,一把搶過小泥巴手裡的牛奶,「誰讓你喝的?誰讓你喝我的牛奶?!」
小泥巴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唐棠媽媽蘇亞莉趕緊走過來,「幹嘛啊你,我給她喝的啊,不就是一瓶牛奶嗎,嚷嚷什麼呀!平時也沒見你愛喝這個啊!」
「你怎麼知道我不愛喝!」唐棠吼道。
「我真沒見你喝過這個,再說了,我明天再給你買一罐就是了。」蘇亞莉邊哄小泥巴邊對唐棠說。
「不用了。」唐棠黯然道,把手裡的半罐牛奶還給了小泥巴,轉身回了臥室。
同樣是這天晚上,祁斟覺得自己發現了鄭吳驍的秘密,他的心情非常複雜,自己一起長大的好兄弟愛上自己親姐姐,這可能性他從未想過。
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到底從什麼時候,鄭吳驍悄悄地愛上了祁麟?是在祁麟結婚之前嗎?那祁麟結婚的時候,鄭吳驍是怎樣的心情呢?之後的日子裡,他是不是無數次地盼望祁麟離婚?是在經歷了怎樣的失落和煎熬之後,從一個孩子長成了今天的樣子?他又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偷偷拿起那把繫著綠繩的鑰匙,打開了祁麟的房門?
愛情三十六計,他們在愛與妒忌中,無師自通。
祁斟忽然覺得鄭吳驍非常陌生。
這幾天,唐棠家裡發生了一件事情,某天晚上九點多鐘,忽然接到外婆鄰居的電話,說外婆正在人家裡串門嘮嗑,忽然暈倒了,幸好鄰居有唐棠家電話,打過來了,說是已經跟醫院打了急救電話。
蘇亞莉趕緊給妹妹蘇亞梅打了電話,說了這件事情,然後讓唐棠好好看著小泥巴,之後就和唐華一起急匆匆地踩著自行車往外婆家趕去,到了外婆鄰居家裡頭,人說蘇亞梅和老公開著車先到,已經把老太太送到醫院去了。
於是他們又趕往醫院,到醫院的時候,老太太已經醒了,醫生說是冠狀動脈供血不足導致的心源性暈厥,因為及時送醫,現在已無大礙,要是送晚了,後果就不好說了。
那會兒急救不是那麼完善,大城市裡尚有急救過程中無人抬擔架,只得臨時雇民工來抬擔架的情況,小城市裡就更難說了,老太太就覺得,自己能全須全尾地繼續樂樂呵呵過日子,完全是託了二女兒二女婿的福,誰讓他們能掙錢,買得起小汽車呢?要是沒有他們家這輛天津大發,她可能這退休金,就領到頭嘍。
之後的日子裡,唐棠媽媽蘇亞莉整天往老太太家跑,又是送補品,又是買菜做飯的,可老太太一和街坊鄰居聊起天來,張口閉口還是夸自己二女兒二女婿好,蘇亞莉聽見了,心裡頭就很不是滋味。當然急救這事兒妹妹妹夫功不可沒是真的,但完全把她當透明的一樣,還是不舒服的。
人和人有時候就是這樣,有人永遠任勞任怨,誰也記不住他的好,有人偶爾錦上添花,就獲得大家的稱讚。蘇亞莉從小就幫忙干各種家務活兒,誰也沒覺得怎麼地,蘇亞梅也就在爸爸媽媽生日的時候煮一碗帶煎蛋的長壽麵,爸媽能高高興興記一輩子去。老了回憶起來就是小梅廚藝好,煎雞蛋不散,香。
蘇亞莉覺得,有的人一輩子就是活得討巧,什麼都趕在點子上,輕輕鬆鬆也不幹個啥,就把周圍人哄得高高興興,自己也順風順水的,後來蘇亞梅結了婚,兩口子做生意也挺有錢的,不像她為錢發愁。
在某些憋著火又不知道從何發作的時刻,蘇亞莉就開始數落唐華的書櫃,說書櫃真占地方,說放那麼多書別哪天壓塌了。唐華有一個大書櫃,裡面除了各類文學名著之外,還有很多歷史讀物,通俗常見些的如《上下五千年》、《史記》,不通俗常見些的如《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唐代政治史述論稿》……翻得多的那幾本,書角都卷了。
衝著書櫃發火,意思就是,你看那麼多書,也沒看出輛車來?你丈母娘生病送醫院,還是得靠小梅他們,我從小到大就不如小梅好看,不如小梅機靈討喜,怎麼你也不能幫我在我媽面前長長臉呢?怕唐華抑鬱症犯了,她當然不能這麼說。
唐華長得很帥,年輕時候是個大帥哥,老了也風度翩翩,唐棠長得像他。他身上帶著那種古典文人淡淡的憂鬱,蘇亞莉曾經很為這種氣質傾倒。
要換成別的男人,看老婆莫名其妙撒火,只當「家裡婆娘發神經啦」,出去喝頓大酒,打打麻將,躲了就是,但唐華生性細膩敏感,蘇亞莉為什麼發火,他完全明白,不就是怨他「讀書無用」麼?
沒錢的人,是窮,沒錢的文化人,是窮酸。以前當語文老師,現在當歷史老師,都是領點兒有數的工資,這工資得看職稱、看教齡,一天天捱著日子等國家調資。
丈母娘這事兒,當然會觸動他敏感的神經,除此之外,還有很多的事情,讓他感覺無用和無力。
居民院大門走出去,右拐不遠處路邊牆壁上有玻璃櫥窗,每天裡頭都會貼上新報紙,唐華就站在櫥窗外,眯著眼睛把報紙從頭到尾看一遍。
一群人聚會的時候,若是碰上他心情好,會多說幾句,他知識面廣,講講現如今的事,再穿插點歷史逸聞,聽的人就覺得十分有趣。
有一回也是這麼個情況,聚會時他聊起天來,妙語連珠,現場一個挺漂亮時髦的女人聽他聊天津津有味,連連說唐老師真是有學問啊。當時有一個追求這女人的男人也在現場,心裡就生出了醋意,打定主意存心抬槓了,當唐華說起北京上海怎麼怎麼地了,這男人就說:「您去過北京嗎?」唐華說:「沒有。」「上海呢?」「也沒有。」
「我出差去過幾次。我覺得您說得不對。」男人說。
後來,唐華又聊到了四方利通和美國華淵併購組建了新浪網、秦池酒業崩盤、健力寶改制、國企改革什麼的。那男人又說了,唐老師,您做過生意嗎?或者,您在政府部門上班?都不是?呵呵,那我覺得,您說這些吧,顯得特別怪……
唐華心裡忽然被擊打了一下,他明白這個男人說的「怪」是什麼意思,就是「沒資格」的意思。他本想反駁說,什麼怪不怪,我看你才陰陽怪氣的,寫《春秋史》的童書業又沒去過春秋,寫《秦漢史》的呂思勉也沒去過秦漢,寫電影評論的人又不是非得會拍電影,聊個天還要考資格證不成?
不過他啥話也沒說,這男人說到他的痛處了,這痛處就是,作為偏安於這麼一個小城的窮書生,他的絕大部分經驗、經歷、理解、認知……都是來自於一張張薄片紙上面的油墨,他談論的東西,是二手的,當他談論大城市的繁華時,那是別人見過的繁華,不是他的。在波瀾壯闊的大時代中,他只是那個遠遠蹲在沙灘上看浪花的小孩,海水是涼的還是熱的,是甜的還是鹹的,他都是聽涉水歸來的人說的。
後來唐華再也不跟人聊這些事情了。
之後的一個周末,鄭吳驍的爸媽要忙進貨的事情,於是讓鄭吳驍去店裡守著,把作業拿去店裡寫,鄭吳驍照做了,當他做完模擬試卷上最後一道函數題的時候,抬頭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這是打架事件之後,他第一次碰見祁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