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青林

  邵顏和俞氏送走了家裡的三個男人後，照例在各忙各的。俞氏在大廳里聽著各位管事媳婦的回報，邵顏則趁著空練了一會琴。

  一曲彈罷，邵顏回味著剛才的餘韻，卻沒想墨香跌跌撞撞的跑了進來。

  「小姐！不好了！大少爺帶了個姑娘回來！」

  邵顏一愣，指尖划過了琴弦，頓時屋裡響起了一聲刺耳的琴音。

  「你說我哥帶了個姑娘回來？知道是誰嗎？」

  「奴婢不知。不過人現在已經送去客房了，夫人正趕過去呢。」

  韶顏不敢置信的站了起來，琥珀色的雙眼轉了轉，輕提裙擺道：「走！我們也去看看。」

  

  等兩人走到客房門口時，正看見俞氏和邵俊等在屋外。俞氏見邵顏過來，忙招呼著道：「顏兒，你來了。」

  「娘。」邵顏走到了俞氏身邊，語氣捉狹的又叫了聲哥。邵俊被邵顏看的有些不自在，忙掩飾著開口道：「是忠孝侯府的嫡次女，穆青林。路上突然看到她暈倒，總不好放著不管。」

  「穆青林？那不就是之前跟表姐夫有所牽扯的姑娘？哥你怎麼會遇到她的？」

  邵俊搖了搖頭，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末了，嘆了口氣，對俞氏道：「娘，你去給忠孝侯府報信的時候可別說是我救的，傳出去對她的名聲不好。」

  俞氏思索了片刻回道，「知道了。就說是我和顏兒出去的時候遇到的，正巧她身子不舒服，便先帶到我們府上歇息片刻。」

  邵俊點了點頭。

  這時候屋門從里往外推了開來，一個郎中模樣的中年男子朝邵顏三人行了一禮，便開口道：「屋裡的姑娘沒什麼大礙，只是受驚過度，身子有些虛乏；休息片刻便能醒轉。」

  俞氏笑著回道：「有勞李大夫了。」

  那個李大夫連說不敢，留下了方子，便告辭而去。

  邵顏有些奇怪的問道：「那個穆青林穆姑娘出了什麼事嗎？」

  邵俊往屋內望了一眼，猶豫著開口道：「今日我碰到她的時候，她的行狀頗為狼狽，似乎遇到了什麼歹人......」

  邵顏驚訝的捂著嘴，俞氏則皺著眉頭道：「等那個穆姑娘醒過來再說吧，我們不可妄議。」

  邵顏和邵俊同時點了點頭。

  邵顏有些好奇的往屋內看了一眼，「我可不可以去看看那個穆姑娘。」

  俞氏擺了擺手，「去吧。」

  留了墨香在屋外，邵顏自己一個人輕巧的進了屋。

  屋內的光線有些黯淡。邵顏眯著眼往裡間看了一眼。

  「嘶！」

  精緻的雕木床上正躺著一個輪廓秀雅的少女，而那個少女的身邊，赫然站著一個鮮血淋漓的女鬼！

  雖然只是背影，但她的頭歪在了身體的一邊，仿佛從中斷了一截；她的右腿也只剩下一半，那斷掉的部位，正滴答滴答的留下了黑紅的液體。

  也不知道是不是邵顏的目光太過灼熱，那個女鬼的頭動了動，便以一種匪夷所思的角度轉了過來，凹凸不平的臉龐就這樣映在了邵顏的瞳孔中。

  琥珀色的瞳孔微張，卻很快恢復了原樣。邵顏的心裡有些不適，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

  那個女鬼看了邵顏一眼便沒了興趣，又轉過頭盯著床上的少女，尖尖的指甲停留在少女的臉上，仿佛在醞釀著要如何割破她的臉龐。

  邵顏抿了抿唇，提步便走了出去，心裡隱隱有些不喜那個躺在床上的少女。

  俞氏和邵俊見邵顏這麼快就出來，忙迎了上去。

  「怎麼樣，妹妹？那個穆姑娘醒了沒？」

  「顏兒？」

  邵顏看了一眼面有憂色的邵俊，又看了一眼表情疑惑的俞氏，幽幽的道：「娘，那個忠孝侯府什麼時候派人來接她？」

  「娘已經派管家去了，想必這一來一回怎麼也得等到午時了。」

  邵俊則拉著邵顏的手還想詢問穆青林的狀況，卻被邵顏躲了開來。

  「哥，你別這麼關心她，我覺得她不像好人......」

  邵俊一愣，下意識的想到了之前落入自己懷抱中的較弱身軀，反駁道：「穆姑娘一個弱女子，哪裡不像好人了？」

  「弱女子就一定是好人了嗎？深宅大院的閨秀沒有幾個是簡單的。總之她能快點回去就對了......」

  「妹妹！穆姑娘受了驚嚇，還昏迷著，讓她多待一會兒也沒什麼吧，我們家又不缺這間客房......」

  「哥，你好像很關心她？」

  邵俊有些不自在的別開了臉，邵顏歪著頭打量了他半響，才開口解釋道：「她的身上不乾淨，我不喜歡她。」

  「不乾淨？」俞氏和邵俊同時抬起頭盯著邵顏。

  「她的身邊跟著一個死相很可怕的女鬼。」

  俞氏忙攬過邵顏，對著邵俊道：「俊兒，我們家不能留她。還是早點把她送走吧。」

  邵俊張了張嘴，默了半響，才悶聲點了點頭。

  他回頭看了一樣客房的位置，卻沒想那一瞬間，原本沉睡著的少女突然睜開了雙眼，悽厲的叫了聲：「娘——」

  俞氏、邵顏、邵俊都被嚇了一跳，三人猶豫了一下還是邵俊帶頭才一起進了屋子。

  有些昏暗的客房內，一個少女正怔怔的坐在床上，表情木然。

  邵俊忍不住開口道「穆姑娘。」

  穆青林轉過頭，雙眼有些紅紅的。她粗粗的掃過眼前三人，才認出了其中的邵俊。

  「你是那個拿著荷包的人......」

  邵俊見她回頭時眼神悲戚，不知為何心裡一堵。他有些緊張的從袖口處拿出了那個荷包，遞給了她。

  「是崔玉讓你送來的？哦，不對，他現在應該叫崔晉......他心裡有了更重要的人吧......也好，在他成親的那天我們就該結束了。」穆青林把那個寶藍色的荷包緊緊的抓在手裡，嘴裡雖說的隨意，但眼淚卻不受控制的落了下來，任她緊咬著下唇也無濟於事。

  俞氏和邵俊臉上便有些不忍，邵顏也被穆青林的悲傷感染到了，但當她的視線觸及到穆青林身邊的那個女鬼時，生生的忍了下來。

  「你是忠孝侯府的穆青林穆姑娘吧。」

  穆青林聽到邵顏的聲音，擦了擦眼角，便看了過去。雙眼略過一絲驚艷，穆青林的沙啞著聲音道：「正是。這位妹妹是？」

  「我們這是戶部尚書府，邵長恆正是家父，這位是我母親，這位是我哥哥。」

  「青林失禮了。戶部尚書邵府？是......范小姐的外親吧。」

  「范舒敏是我表姐。」

  「......原來如此。今日多謝你們救了我。」說罷便要起身拜謝。卻被俞氏和邵顏扶了起來。邵俊有些擔憂的望了眼穆青林，恰好這時穆青林的眼神也滑了過來。兩人的眼神交匯了一下，便錯了開來。

  邵顏見穆青林的腳步還有些不穩，想說讓她留下，但心裡終歸有些不適，不知該怎麼開口。俞氏也正在擔憂這個事，而邵俊心裡則莫名的希望穆青林能多待一會兒。

  三人糾結的時候，卻沒想穆青林主動開了口。

  「不知府上可否為我備輛馬車，我有要事要趕回侯府！」

  俞氏和邵俊想要挽留，卻見穆青林堅持，只得吩咐著府上的下人去備馬車。

  在三人目送中，穆青林挺直了背脊，一步步的往外走去......

  翌日，林夫人黃氏和林芷柔來府上做客。邵顏正和林芷柔低聲說著笑。卻聽邊上的黃氏語氣有些低沉的道：「聽聞忠孝侯府的侯夫人過世了......」

  邵顏愣了愣，看向了黃氏。俞氏則震驚得道：「忠孝侯府的侯夫人？天啊，這是怎麼回事？」

  黃氏搖了搖頭，「就是昨日......據說母女倆去天佛寺進香的時候馬車突然失控，結果侯夫人為了保護小女兒，自己便遇了難。」

  「是穆姑娘的娘嗎？」

  俞氏聽到邵顏的問話，沉重的點了點頭。

  黃氏則有些驚訝，「顏兒認識忠孝侯府的姑娘？」

  「是忠孝侯府的穆青林穆姑娘，昨日......」邵顏頓了頓。

  接著道：「我和我娘出府的時候遇到了受傷的穆姑娘，便把她帶回府中療傷。卻沒想到發生了這樣的事......怪不得她急著回去。」

  說到這裡時，邵顏的心情有些複雜。她一面不喜穆青林害死過人，但一面又同情她親娘早逝。

  林芷柔見邵顏突然就心情低落起來，忙拉了拉她的手，邵顏回頭時正看到林芷柔擔憂的眼神；深呼了口氣，邵顏朝林芷柔露出了笑容。兩人又在一邊說起了悄悄話。

  午後，黃氏和林芷柔打道回府。俞氏則招呼著邵顏去她屋裡休息，卻見有個管事媳婦拿了一張帖子進來。

  「啟稟夫人，小姐，忠孝侯府的帖子。」

  俞氏看了一眼那張素白的帖子，開口道：「喪帖啊......」她拿過了那張帖子，緩緩打開......

  邵顏也湊了過來一起看，末了，兩人同時嘆了口氣。

  邵顏突然抱住了俞氏的手臂，抬起頭對俞氏道：「娘！你要一直陪著我！」俞氏笑而不語，捏了捏她的鼻尖，「傻孩子。」

  管事媳婦悄悄的退了下去，只留下母女倆心緒複雜的看著這張喪帖。

  ——

  晚間的時候，俞氏把喪帖交給了邵長恆。邵長恆頗為訝異，自己和忠孝侯府並沒什麼瓜葛，怎麼就突然送來了帖子。待俞氏講了一遍今天發生的事後，邵長恆才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既如此，那我們家就去悼念一番吧。這穆姑娘也是挺可憐的......」

  俞氏嘆道：「是啊，還沒議親親娘就去了；以後萬一侯爺娶了繼室，也不知會是個什麼光景。」

  邵俊和邵顏都低頭沉默了下來......

  邵長陵淡淡的看著那張喪帖，目光有些悠遠。他下意識的撫過了自己的右臂道：「哥哥，嫂嫂，我有些累，先回房去休息了。」

  「長陵，你明日一起去吧。」

  邵長陵優雅的一起身，擺了擺手，並沒有回答。邵長恆和俞氏對視了一番，有些莫名。邵顏則定定的注視著邵長陵離去的背影......

  華麗的紫袍義無反顧的融入到黑暗中，隨著夜色的覆蓋，越來越淺；眼見著就要徹底消失時，邵顏突然站了起來，「小叔叔！」

  黑暗中的紫袍頓了一下。只見邵顏跟父母還有哥哥道了個別，便匆匆追上了那個身影。

  當兩人的背影相交匯時，只停頓了一下，便一起消失在了黑夜中......

  俞氏的眉頭皺了皺，有些不悅的道：「顏兒什麼時候跟長陵關係這麼好了......」

  邵長恆不以為意，「長陵是顏兒的親叔叔，血脈相連，當然親近。」

  「可畢竟是大姑娘了，這樣粘著還未成婚的叔叔終歸不好......」

  「爹，娘，我也回房去休息了。」邵俊行了一禮，沒精打采的走了出去。

  俞氏搖了搖頭，嗔怪道：「這一個個的，真是......」

  邵長恆笑著拉過妻子的手，「孩子大了，都有了自己的主意。這不還有我陪你嗎？」

  「都一把年紀了，說什麼呢！」俞氏作勢要錘邵長恆，卻被邵長恆緊緊拉住了手動彈不得，兩人就這樣互相看著，倒同時笑了起來。

  邵顏抬頭望著瑩瑩的夜色，腳步輕快得往前走著，時不時又回頭看一眼邵長陵。邵長陵覺得這樣的邵顏很可愛，忍不住逗她道：「我又不會丟了，你不用老回頭看。」

  「我怕自己丟了。」說罷，邵顏往後挪了挪，想要拉住邵長陵的手，但猶豫了一下，還是往上伸了伸，拉住了他的袖子。

  「謝謝你，小叔叔......」

  「嗯？」

  「那次救了我。」

  邵長陵的雙眼眯了眯，開口道：「以後別傻乎乎的自己去涉險，命只有一條，別讓你的親人擔心。況且......我能救得了你一次，兩次，但救不了你一輩子。」

  「表姐當時懷著身孕，如果被他發現，兩個人都跑不了，還不如我自己把他引開......」

  「邵顏！」邵長陵突然轉過頭，語氣鄭重的道：「若當時不是我來了，你知道你會面臨什麼嗎！以後有危險了，先確保自己，再救別人。」

  「那個崔玉既然劫了你表姐，卻沒有殺她，想必是顧念著她肚子裡的孩子；你本可以跑過來先通知我們，再去救你表姐。」

  「我知道......只是我實在不想看到表姐就這樣被他欺負！」邵顏皺著眉回憶著當時的場景，語氣有些憤慨。

  「我能看到鬼物，起初表姐並不知道。直到有一次府里買了個新丫鬟......那個丫鬟的後面跟著好幾個可怕的女鬼，她們個個都死不瞑目。」

  「我很害怕她，卻不敢告訴別人。有一次表姐來府上找我玩，湊巧是她來伺候，她靠近我時，我真的很害怕。忍不住就說了出來......然後那個丫鬟立馬變了臉色，竟然要來抓我和表姐。」

  「表姐為了護住我，就被那個丫鬟抓住了。那時候的動靜太大，那個丫鬟顧不得我，直接抓著表姐逃了出去。之後姨父來了，再然後過了好幾天表姐才被救出來......"

  "我去看她時，她身上還有傷，但她沒有哭也沒有埋怨，只笑著跟我說她會幫我保守秘密......她真的是個好表姐......」邵顏的頭低了下去，嗓子有些沙啞。

  邵長陵嘆了口氣，拍了拍邵顏的頭頂，「下不為例。這次是你表姐，下次是無關的人你可別這麼拼命。」說罷彎腰看了一眼邵顏的臉，手指輕輕拂過了她的眼角。

  邵顏吸了吸鼻子，點了點頭。

  「知道了，小叔叔。」

  「真是個孩子。」

  「不過小叔叔真的很厲害，那個林子這麼大，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邵長陵垂下雙目，隨意的道：「大概是心有靈犀吧。」

  「小叔叔？心有靈犀不是用在這的......」

  「哦？那是用在哪的？」

  「那是指......一男一女...」邵顏擠眉弄眼了半天，都沒好意思說出心意相通，心心相印這兩個詞。

  邵長陵粲然一笑，指著前面道：「小侄女，到了。小叔叔就送你到這吧。」

  邵顏有些懊惱的轉過頭，卻見邵長陵早已背過身往外走去。

  回到了屋裡的邵長陵，收起了臉上的笑容，也沒點燈，就這樣直直的躺倒在了床上。

  黑暗中，他手法嫻熟的解開了右臂上的粗布條，黑色的骷髏逐漸成型，在暗室內發出了幽藍的光芒。

  「還有多少年？」

  「咔咔咔！不告訴你。」

  邵長陵皺了皺眉，不耐煩的道：「快說！」

  「咔咔咔，給我一個月。」

  「......嗯」

  「你還有四年咔。」

  「四年啊......那時候哥哥和嫂嫂大概還是這樣恩愛，邵顏和邵俊應該都成親了吧，可能孩子都有了。」

  邵長陵在黑暗中無聲的笑了笑，開口道：「夠了......」他圍上了那一圈粗布條，睜著眼看向了窗外。那裡現在還是星空點點，等過一會兒星光便會逐漸黯淡，再接著天空的顏色慢慢變淺，月亮和星星逐漸消失；

  直到破曉時分，天光漸亮，他又要裝著起床的樣子，跟別人一樣早出晚歸。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