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跪的新郎官

  今日是難得的大晴天，京都的大街小巷裡熱鬧非常。

  街頭巷尾充斥著民眾的議論聲、小販的叫賣聲，然而最多的還是孩子的歡笑聲。

  聽聞左都御史府上的大公子要和大理寺少卿的嫡長女成親，到時候會在京都都城裡繞上一圈，還撒喜錢，大傢伙別提有多高興了。

  有些是為了沾沾喜氣，看熱鬧，更多的還是為了那個喜錢。

  兩個大官的子女聯姻，這喜錢能不多嗎？

  歡樂的氣氛感染著街上的每一個人，直到一個巷子的盡頭處，一陣嗩吶鞭炮聲乍然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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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轎！接新娘子嘍——」

  瞬間，京都的巷子裡都炸開了鍋，小孩子們紛紛圍了上來，但也沒靠的太近，只是跟在長長的迎親隊伍旁邊，只等著第一時間搶喜錢。

  而迎親隊伍的最前面，一個清瘦的背影逆著光筆直的坐在高頭大馬上，明明穿著紅色喜服，明明周圍這麼熱鬧，他卻絲毫沒融入進去，只是定定的望著前方，對周圍置若罔聞。

  直到旁邊的小廝看不過去，低聲提醒了一句，他才僵硬的提了提韁繩，驅馬往前。

  長長的迎親隊伍緩慢的駛出巷子穿過街道，當繞到城門時，周圍的叫好聲已經到了頂峰！而新郎握著韁繩的雙手也是越收越緊，迎親隊伍里的丫鬟們正在撒著喜錢，一張張的笑臉環繞周圍，那鋪天蓋地的紅色和周圍的笑聲幾乎讓他窒息，他咬緊了下唇，低著頭，繼續往前行進。

  他的心裡在叫囂著不要到！不要到！

  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終究還是到達了范府......

  ——范府內——

  俞氏有些擔憂的望著旁邊的邵顏。

  邵顏抿唇一笑，「娘，不用擔心，我們來的早，也沒碰上什麼人，接下來我只要待在表姐的閨房內陪著她就好了，等會回去的時候晚點，錯開人群，應該不會有事的！」

  俞氏也知道這種場合邵顏作為表妹總得陪著，也只能嘆了口氣，有些擔憂的送她到了范舒敏的閨房前。

  邵顏深吸了一口氣，敲了敲房門，只聽得一個清越的女聲答道：「進來吧。」

  隨著丫鬟打開房門，邵顏提起裙擺邁進屋內。

  范舒敏也有好些時候沒見過邵顏了，當邵顏踏入屋內的一瞬間，她著實被驚艷了一把，隨後下意識的看向銅鏡內，此時的邵顏已經站到了她的身後，甜甜的叫了聲表姐。

  銅鏡內顯現出兩張臉，一張是全臉，一張是半臉

  全臉的那個五官平庸。

  稀疏的眉、不大的眼睛、微厚的唇，即便配上了雍容華貴的衣裙和妝容，也沒有顯出多少分美麗來；而後面那張臉雖只露出一半，卻是精緻到了極點，大而上挑的眉眼，娟秀的鼻樑，花瓣般的小嘴，配在一起真是好看的沒話說......

  范舒敏出神的望著境內的兩張臉，直到一雙有些冰冷的手覆蓋上了她的手，她才一激靈的醒了過來。

  她的邊上，邵顏正擔憂的望著她。

  范舒敏忍不住在心裡唾棄了一下自己，她竟然在嫉妒自己的表妹，明知道邵顏遇到了那樣的事，甚至平日裡連門都不敢出，也沒什麼朋友，她竟然還產生了這種想法。

  范舒敏立馬展開了笑臉，親熱的道：「顏兒！你來了！」

  「嗯！」

  「路上有沒有遇到什麼？」

  「起來的早，路上還沒什麼人。」

  「那就好！我跟你說等會來的幾個姑娘，都是頂好的人，應該不會有什麼事，如果你實在不舒服，到時候躲進我書房，等她們都走了，你再過來也行。」

  看著范舒敏關切的眼光，讓原本平凡的五官顯出了一份溫柔的暖意，邵顏突然覺得今天的表姐是美麗的，無光長相，而是一種給人的感覺。

  期間，閨房內來了好幾批嬌客，邵顏有些猶豫，范舒敏看在眼裡，便把她勸去了書房，只自己一個人留下來應付。

  聽著院內的歡聲笑語邵顏的眼淚啪嗒啪嗒的掉了下來，她雖然一直跟家裡人說她沒事，她喜歡一個人待著，但如果可以，她真的想像個普通人一樣，也能出門一起送送表姐，能跟著大家一起歡笑，也能融入其中......

  悄悄的推開窗戶，邵顏有些緊張的往外望去，也許今天的賓客都是好人，也許不會有那些東西。

  然而琥珀色的瞳孔中，映照的卻不是陽光燦爛的美好景象，而是鮮血淋漓的阿鼻地獄！

  那些綾羅綢緞的堆積中，一個個面目華貴的婦人，她們的腿上她們的背上她們肩部，留著膿血面目青黑的鬼物正如同跗骨之蛆般在她們的身上爬行，撫摸。其中一個全身腐爛的嬰孩似乎感覺到了邵顏的存在，竟裂開了尖利的大嘴，朝著她森然一笑。

  邵顏的全身都不可抑制的抖動了起來，臉上瞬間毫無血色，她幾次想關上窗戶，卻手抖的厲害使不上力，最後用肩顫顫巍巍把窗戶頂上，才滑倒在了地上。

  兩眼呆滯的望著屋內，邵顏的腦海里反覆的閃現著之前看到的鬼物，她痛苦將頭埋進了膝蓋內，再也沒有抬起......

  院內,邵俊一把背起了范舒敏，腰杆挺得筆直。范明和大俞氏眼眶都有些濕潤，范明誠懇的對邵俊道：「俊兒，舒敏沒有兄弟，你就是他的親兄弟啊，姨父在這裡謝謝你了！」

  邵俊粲然一笑：「姨父，我把舒敏姐當自己的親姐姐，不用謝！舒敏姐放心，弟弟一定穩穩的把你交到表姐夫手上！」

  說罷毫不費力的背著范舒敏大踏步而去，只惹得邵長恆夫婦和范明夫婦相視一笑。

  范府外早已聚攏了一大批民眾，簇擁著迎親隊伍，好不熱鬧。當眼尖的人看到新娘被背了出來，瞬間大叫了起來：「新娘子出來嘍！！」

  「哇，新娘子出來了！」

  「誒！你看新娘子的腰身，還挺粗。」

  「這些個官家子弟整日吃香的喝辣的，能不胖嗎？哈哈。」

  邵俊第一次背著新娘上轎，很是興奮，一路上都笑著，待看見崔玉正坐在高頭大馬上，便忍不住上前打趣道：「崔兄！哦，不對~表姐夫！表弟這廂有禮了！」

  因顧念著背上的表姐，邵俊並沒有彎腰作揖，只是象徵性的拱了拱手，只等崔玉回應了他，便把表姐放下，由僕婦攙扶進轎子內。

  這樣的日子，這種略帶善意的調笑再正常不過了，新郎官一般性都會賠笑兩句。

  然而一秒鐘過去了，兩秒鐘過去了，三秒鐘過去了......

  邵俊臉上的笑有點僵硬，范舒敏也有些不安的圈緊了邵俊的脖子。

  周圍的笑聲也一下子小了起來......

  就在大家有些不知所措時，崔玉突然抬起了臉，默不作聲的下了馬。

  在大家震驚的目光中，他噗通一聲，毫無預兆的跪在了范府門口！

  隨著這聲悶響，原來還有些嘈雜的范府門前，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崔玉本來抬著的頭在四人稅利的視線下，越來越低，他顫了顫聲剛想開口，就被范明打斷了。

  「賢婿！速速起來，等到了御史府再行大禮也不遲！」

  范明雖生的粗眉小眼，不算大氣，但在大理寺能任少卿一職多年，自有一番威儀。

  崔玉知道範明只是給他個台階，若此時他什麼也不說，那大家皆大歡喜。

  可是……

  崔玉痛苦的閉了閉眼，仍舊倔強的抬起頭來，一字一句的道：「我不能娶范小姐！」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

  ——

  大俞氏只覺得眼前一黑，差點倒在了地上，范明一把便扶住了大俞氏。顫著聲道：「崔玉，你剛剛的話再說一遍——你給我再說一遍——」

  「我…我不能娶范小姐！求伯父伯母成全！」說罷，便重重的把頭磕在了地上！

  俞氏之前就對這個崔玉不滿之極，現下聽他這麼說，早就氣得肝疼，高聲道：「好個不要臉的崔家大郎！我外甥女可是你御史府上三媒六聘迎娶的大奶奶！如今花轎都臨門了，你竟然說不娶，你早幹什麼去了？！這就是你們御史府的家教！」

  邵長恆見妻子發怒，撫了撫她的背，亦指責道：「崔玉，你左都御史府是不把大理寺少卿府和我戶部尚書府放在眼裡吧！今日你若沒個說法，便讓你父親來與我們說！」

  「天啊，左都御史崔大人是個好官啊，這大公子怎麼還悔婚啊？」

  「真是負心漢，這都要成親了，卻在人家門口悔婚，我就說那些高官子弟不靠譜的！」

  「誒喲，作孽啊，如果今天這親成不了，那少卿府的大小姐可就……」

  「什麼御史府的公子！連我們這些莊稼漢都不如！呸！」

  鋪天蓋地的指責聲讓崔玉有些措手不及，想他平日裡受到的都是別人的讚譽，哪裡聽過這些話，他以為他能承受，卻比想像中要難受千倍百倍。

  崔玉茫然的注視著周圍的民眾，突然目光鎖定住了正站在他旁邊的邵俊。邵俊是他的朋友，邵俊一定能理解他！他心有所屬怎麼能娶范小姐！況且……

  「邵兄……」崔玉求助般的喊了一聲。

  邵俊感覺到了後頸的溫熱，淚水沿著頸部滑到了他的衣襟里……一片冰涼。

  表姐她哭了……

  邵俊的心裡很不好受，一個是他表姐一個是他的好友，此時不說話，他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沒想到崔玉竟然還來招惹他，他恨恨的道：「你還有什麼話好說，我知道你的心事，可是既然已經同意了這門婚事，你怎麼還能做出這種事，你還是不是男人？！」

  崔玉眼見連他的朋友都不幫他，心裡湧起一陣後悔，他這樣做是不是真的不對？可是就算讓他娶了這位范小姐又如何？他該怎麼辦？想起母親淚流滿面的哭求，父親嚴厲的指責，還有心裡那個抹不去的倩影，他虛弱的抱住了頭。

  范明見他這麼倔，怎麼都不肯起來，迎親就這樣僵持著，心裡恨急，低聲吩咐了小廝去一次崔府，便專心的安慰起妻子和女兒，不再看他。

  而范府內此時也不太平，丫鬟和小廝們紛紛在議論著剛剛的事，原本安然坐著的客人們也不安的來回走動著，時不時的交頭接耳。

  這種不安蔓延的很快，就連悶頭待在屋內的邵顏都感覺到了。她輕輕的扣了扣門，門外的丫鬟是范舒敏之前留下來照顧她的，丫鬟知道她的習慣，也沒讓她出來，就自己跨了進去，反身關上了門。

  「表小姐。」

  「外面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一下子都沒了聲音？表姐呢？已經上轎了嗎？」

  「表小姐……小姐她…」

  「你倒是快說啊。」

  「誒！我說了表小姐別急！姑爺他跪在門口不肯走！」

  邵顏皺了皺眉，疑惑的道：「什麼叫跪在門口不肯走？」

  「姑爺他說…。不能娶…」最後兩個字不用丫鬟說，邵顏也能猜到了。

  邵顏不可思議的望向了關著的窗口，那個崔玉怎麼能這麼無恥！如果他不願意娶，早間就不該同意這門親，現如今都到了這個地步，卻突然說不娶了！真是一點擔當都沒有！

  咬了咬唇，邵顏又轉念想到，如今表姐懷著身孕，暫不論是不是崔玉的，卻拖不得。

  無論如何，她都想去看看，即便幫不上忙，起碼能夠安慰一下表姐。

  只要衝出院子就能到了大門口，可是大門口好多人，她無法想像這一路上她能看到多少那種東西，如果都看不見就好了……

  等等，看不見！閉上眼睛就好了啊！

  「我的眼睛有點不舒服，你扶我出去看看吧。」邵顏說完，便閉上了眼睛。

  丫鬟有些驚訝的張大了嘴，喃喃的道：「表小姐你從不在人多的時候出門的！況且…小姐囑咐了您身子弱，不能出去吹風。」

  「現在出了這麼大的事，我怎麼能在屋裡，你扶我出去，我會跟她們說的，怪不到你身上。」

  丫鬟還想說什麼，但想了想還是閉上了嘴，伸出雙手扶住了邵顏。

  一個原本能看得見的人，突然看不見了，走起來是相當晃得，雖然有丫鬟扶著，但邵顏還是被磕絆了好幾次，她知道她現在一定在人群中。

  周圍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傳入了耳中。

  「這是誰家的小姐，端的是好相貌！可是怎麼閉著眼睛走路。」

  「莫不是看不見？」

  「各位夫人，這是我們府上的表小姐，戶部尚書邵大人之女，今日只是眼睛有些不舒服，在裡面休息。因擔心我家小姐，才出來的。」扶著邵顏的丫鬟是個機靈的，見眾人越說越偏，忙接口了一句。

  「好姑娘，你也別太擔心，你表姐那邊會好的。」

  邵顏自小便學習書畫禮儀，刻在骨子裡的習性，讓她就算閉著眼睛，也能端正的對別人行禮。

  兩手交疊，懸於左腰側，屈膝優雅的福了一福，便細聲道：「各位夫人安，多謝各位夫人的關心。」

  跟眾人寒暄了幾句，邵顏便摸索著想要去找那個扶著她的丫鬟。丫鬟剛想伸手扶住邵顏，卻沒想桌子那邊有兩個孩子正在玩耍打鬧，沒頭沒腦的便沖了過來。

  「啊！」身體在下落，邵顏措不及防的睜開了眼睛！

  巨大的恐懼瞬間籠罩住了她！

  周圍的那些婦人正一臉擔心的看著她，但是她的注意力卻被趴在她們身上的腐肉奪走了！

  那樣近距離的看到膿血，腐肉，和一張張猙獰流血的臉，身體不可抑制的抖動了起來，眼睛直愣愣的盯著那些在蠕動的物體。

  她恍惚的想，也許摔的昏了過去，比睜開眼睛更好一點……

  「嘭——」

  沒有意料中的堅硬和疼痛，邵顏覺得自己被一股風彈了起來又跌了進去，接著便聞到了幾絲淡淡的木蓮香，一個寬大的紫色袖袍輕輕的攏住了她。

  她有些遲鈍的抬起了頭，正對上了一雙墨黑的雙眼。那是一種很純粹的黑色，仿佛融不進半點光亮。

  那雙眼睛起先還半眯著，之後便彎了彎，仿佛在笑。

  「是…人……」

  「嗯，是人。」

  邵顏只是無意識的說出了這句話，但對方竟然很認真的回答了。

  「邵小姐沒事吧？」

  邵顏下意識的想要跟她們說自己沒事，但想到剛剛看到的東西，她便迅速的閉上了眼睛！手裡緊緊的拽著剛剛救下她的紫色袖袍。

  紫色袖袍的主人含笑的看著懷裡有些無措的少女，突然輕輕的拍了一下她的雙眼。

  「疼！」邵顏再次睜開了眼睛的時候，被往前推了一把。

  她以為她還會看到那些東西，但出現在她眼前的就是普通的華衣美婦，丫鬟小廝，還有剛剛那兩個衝撞她的孩子！

  沒有！沒有那些東西！

  這怎麼可能！

  她震驚的突然轉頭，然而只能看到一縷紫色的身影穿梭在人群中遠去，長長的黑髮在空中滑過一條瀲灩的弧度！

  轉眼便不見了人……

  殘留的空氣中，還有股淡淡的木蓮花香……